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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第 15 章 ...

  •   文攻武卫的伟大战役,在神州大地开展得轰轰烈烈。龙富荣所在工厂的革命者们,本就以红色风雷和铁扫帚两个造反团为领袖分裂成为两派,厂区的办公楼被红色风雷长期占据,铁扫帚们则以礼堂为总部,各自支着大喇叭宣传革命主张。如今以小刘的死为导火线,斗得你死我活。车间能用来战斗的生产工具都派上了用场不说,还都自制了许多趁手的武器。听说名伦大学的学生们发明了一种杀伤力极大的弹弓,能发射砖头大小的石块,挨一下不死也没了半条命。云书记就让手下人也照着做几个。“弹弓会吧?自小就用的弹弓会吧?”她自信地指示着,“没有弹药我去给你们捡。不行咱就拆墙,用砖头!”等到开了战,云书记始终亲临一线,坚强果敢、临危不乱,在敌我双方都声威远播,红色风雷都将她看作是□□、赵一曼那样的女英雄。

      自从小刘死后,云书记就没有回家,将全身心都扑在了革命事业上,跟着大家在总部打地铺。虽说有些不便,但这更有利于她指挥战斗,也更利于她关怀战友,替他们包扎伤口。此时她又像是化身为电影《上甘岭》里面那个清秀的志愿军护士了,大家感动之余都仰慕着她。也多亏了她在,不然没人会注意到龙富荣的脚伤。有天早晨大家照例在厉兵秣马,找砖头的,系弹弓的,预备棍棒的,很是热闹。龙富荣蹲在墙角,仔细检查武器的损耗情况,又起身去找自己那把铁锹。有人曾经劝他换个,他却不听,缴获的武器也都让给别人,自己拿着那把锹身先士卒、冲锋陷阵。大家都笑:龙铁人不愧是铁人,真有股子铁打的劲儿。他听了笑笑,没说什么。小刘死后,他好像就不大爱说话了。

      云书记无意间看了龙富荣一眼,见他站起来的时候似乎有些困难,一条腿似乎使不上力气,觉得有些蹊跷。说好说歹让他给自己看看,龙富荣却总是推托,最后她拿出总指挥的名义下了命令,才算是把他那裤脚卷起来。一看他脚上有道伤口已经化脓,一路红肿到脚腕子,不像是刚挂彩的,把云书记吓了一大跳。问龙富荣这是怎么回事,他却说不清楚。云书记生气地说:“你整天都想什么啊你?想当无脚飞行员啊还是无脚拖拉机手?”一边挽起袖子扳着他的脚给他看。龙富荣待要缩回去,周围众人也围上来看,七嘴八舌地说:“赶紧治治,别烂了。”有人粗手粗脚地哗啦一下倒了半瓶酒精上去,蜇得龙富荣满头大汗。云书记说:“别是什么给扎的吧?有没有扎到肉里去?”说着用一根脏棉签探了探。龙富荣说:“得了,得了得了——哎哟!”云书记赶紧缩手,又说:“你也学学关云长刮骨疗毒的精神。”龙富荣疼得说不出来话。大家见状,纷纷说:“龙铁人你就歇一天。你那岗哨我们替你。”说着乱纷纷自去把守。一时间大家都出去了,值夜岗的还没回来,屋子里就剩下龙富荣和云书记两个人。龙富荣的脚仍搁在云书记的膝盖上。他觉得不好意思,想要放下来,云书记却不让,细细给他洗了伤口,用纱布给他包上。她这时候却不说话了,也不看他的脸,只顾低着头,像是他这只脚比他这个人还重要似的。

      龙富荣觉得该说点什么,可也想不出来。云书记平常也给别人这样包扎的,他本来也无须客气。可他又觉得这跟她平常护理别人不一样……这话他更拿不准该不该说了。沉默了一会儿他才愣愣地说:“谢谢云书记。”云书记抬起浓密的睫毛瞟了他一眼。他刚认识她的时候,她也曾这样看过自己。那天,他见到了严伟年。一想到严伟年,他的脸忽而红了一红。云书记却注意到了,不知怎么的,自己也红了脸,把他的脚轻轻搬下来。龙富荣见她羞答答的,更觉得不妥,于是清清嗓子说:“云书记,有件事我得向您请示。”云书记说:“怎么突然这样客气,算什么?”说着就是一笑。龙富荣说:“小刘他……”云书记听了这话,知道不是说笑,脸色怔了怔,说:“嗯,怎么?”龙富荣说:“小刘他埋在哪里,这事该定下了。搁了这几天……”云书记脸上掠过一丝异样,像是嗓子眼卡了什么东西,镇定了几秒钟说:“是啊。这几天我也盘算这事儿。可是埋哪儿呢……郊外公墓太远,如果敌人趁我们走的时候过来搞破坏,营中空虚怎么办?这种时候决不能分散兵力,团结起来才能争取更大的胜利。”

      龙富荣想了想,说:“也别去那么远了。工厂后山上不是有咱们的绿化林么?就埋那边吧,环境也不错。”云书记说:“好主意。他家里人也会理解的。青山处处埋忠骨,何须马革裹尸还!”龙富荣见她提家里人,便不接话。拖延了一会儿说:“既然今天我不参加战斗,干脆我去后山挑个地儿去。”说着便去自己的铺上翻工装外衣。云书记说:“天这么热……”说了半句又停住话头,像是嫌自己多事。龙富荣听了倒是一愣,搭讪着说:“嗯,嗯。”手下没停。云书记说:“外头危险,你不能一个人去。”龙富荣正想说什么,值夜班的人回来了。听说要给小刘挖坟,几个精神头好的小伙子纷纷说:“我们也去。”“不能让龙铁人落了单,多危险。”“小刘也该埋了……”最后说话的人吐了吐舌头,做个鬼脸。龙富荣听他们这样说,本来拿在手上的工装外衣就又扔在了铺上,反身拎起他那把铁锹。大家说:“这才真成了擦干身上的血迹,掩埋好战友的尸体呢。”一边说一边出门去。

      后山并不远,翻了工厂后墙,十几分钟便到了。它本是个无名的小土丘,工厂的青年志愿者们每年去植树,十余年来倒也郁郁葱葱。据说有一届团支书因为刚看了《青春万岁》这本小说,一拍脑门给它起名叫“青春山”。其实也没几个人认它这个名儿,大家还是后山后山地叫。几个年轻人没费什么事就爬到顶上,看着脚下的厂区出神。有一个说:“咱要是有门山炮多好。看,在这儿看礼堂多么清楚!一炮准能给他们炸飞了!”另一个说:“哎,你们听说了没,前几天南门那边真的打炮了,炮兵学院的人,打得准!一炮就把反对派的大楼给轰塌了半拉!”说着不胜艳羡。另一个取笑道:“那是人家,换了你,当心打着自己人。”被说的人不服气:“那我是没练,我要是练练呀,嘿!龙铁人,你说呢?”龙富荣说:“哪有在山顶挖坟的,回头下雨都冲平了。我们还得下去一点。”说着便走。大家看他不接话,也觉得没劲了。

      龙富荣扛着铁锹自顾自地往山腰走。这地方他植过两次树,至于闲着没事来玩那就数不清多少次了。每次他都试图找到自己种的树,但都犯了糊涂。严伟年看他犯难,笑话他说:“不如去食堂伙房的劈柴堆找。”龙富荣找了半天还是没见着,悻悻地说:“不会真死了吧。”严伟年说:“来年你做个记号嘛。”龙富荣说:“风吹雨打的,回头也没了。”严伟年在一棵长得甚是茂盛的树下一躺,展开双臂很舒服地伸了个懒腰。龙富荣还是不甘心地四下看着。严伟年说:“你歇会儿吧。”龙富荣说:“唉,真是的。”说着也挨着他坐下,抬头打量那棵树,说:“这树春天会开花,很好看。也不知是哪个人种的。”严伟年鹦鹉学舌地说:“风吹雨打的,回头也没了。”龙富荣说:“呸,你这人,没慧根。”严伟年笑着说:“从没见它开过花。你胡扯。”龙富荣说:“你来的时候不对。”两个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抬杠,不约而同地仰起脸来打量着头顶的枝叶。严伟年说:“嗯,不开花也挺好看的。”龙富荣不知不觉地点点头。

      这棵树一直都很容易找。这次他远远地就看见了它,信步走到了树下。身后几个人看他走的飞快,只得一路跟着,到了这儿很是诧异:“龙铁人,这是你选好的地儿?”龙富荣没留意到这一层,听了倒是愣住了,片刻后说:“嗯,我,我这条路走得熟了。”大家又环顾了一圈,摇头说:“不行不行。这里被前边的树都挡上了,太背静。我们的烈士墓得选个明显点的地儿。”龙富荣说:“要多明显?”有人说:“肯定得像咱那个抗洪英雄纪念碑那样,砌个大墓碑呀。”有人说:“对,边上不能写什么万古流芳,那是四旧。咱就写——对,写革命无罪,造反有理!”大家说:“对对,有气势。咱这就找个开阔地去。”有人见龙富荣站着没动,打趣道:“龙铁人你要喜欢这儿,回头你……”突然觉得兆头不好,赶紧不说了。龙富荣回头说:“是,回头把我埋这儿。”大家看他面无表情,不知他是随口一说还是生了气,赶紧撮哄着拉他走了。

      他们好歹找了个平整出来的地儿挖了个深坑。又回了厂区找了个板车,用装工具的板条箱当棺材把小刘埋了。龙富荣觉得整个过程潦草得很,眼看棺木入土的那一刻大家都露出松了口气的样子,像是摆脱了一个什么累赘。众人准备离开的时候,龙富荣说:“做个记号呀,回头方便找。”大家说:“婆婆妈妈的,过几天不就来了吗?”便没人去弄。一路戒备着回了总部,所幸没遇上敌人。他们向云书记汇报了工作,云书记听了只是点点头,注意力并不在这上头。大家觉得蹊跷,就问她莫非是出了什么大事?云书记先是沉吟了一阵子,显然是在暗暗谋划,继而下了决心一般地说:“同志们,有件事等着我们去做。为了更好的消灭敌人,——”说着又顿了一顿。去挖坟的几个按捺不住内心的好奇,再看其他人都兴奋地眼睛闪亮,知道自己错过了什么重大消息,又是后悔又是着急,催云书记快说。云书记说:“同志们,你们想不想弄点真家伙?”本来就羡慕着山炮的那个人一下子跳起来了:“真的吗?真的吗?太想了!”云书记点点头说:“我盘算着咱们也得向其他单位的革命战友们学习——去占领军火库,缴获一批枪支弹药!旗派的人已经成功了。同志们,我们也要赶紧行动起来,不能让敌人抢在我们前头!”大家紧张起来了:“铁扫帚的人知道消息了吗?”云书记说:“不好说。所以我们要赶紧行动!”大家听了后热血沸腾,恨不能来一个夜袭。最后还是云书记说夜间动静太大,还是明天白天,来他一个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我们去军火库集结。众人兴奋不已,嘁嘁喳喳讨论着。

      龙富荣坐在那里擦自己铁锹上的泥土。云书记走到他身边说:“烈士安息了,我们还要继续战斗。回头你也不用使铁锹了。咱们会有更好的。”龙富荣点点头。云书记在他身边站了一会儿,看他没话,正准备走开,听龙富荣叫了她一声,就又站定了,问他怎么了?天色擦黑,屋子里没开灯,龙富荣的脸埋在屋角的阴影中,看不清表情。云书记说:“是不是脚又疼了?”龙富荣说:“……不是。”云书记说:“你今天很累了,早点歇着吧。”龙富荣说:“云书记。云书记。”云书记悄声说:“喊这么多声做什么。”龙富荣喃喃地说:“我要是死了……”云书记蹲下身子望着他的脸,坚定地说:“不会的,要有信心,不会的。”龙富荣侧过脸去,捏着自己的工装衣襟,说:“我要是死了,云书记,你把这前襟拆开。”云书记伸手捏了捏,感觉像是有层纸在里面,低声问:“这什么?”龙富荣说:“我死了,你就拆开。”云书记听了眼圈一红,又想起来什么,说:“还有人知道吗?”龙富荣说:“没了,我就告诉你一个。明天你小心点。”

      他感到云书记握住了自己的手,又很快地放开了。她的眼睛闪着泪光。她说:“你放心,你的心意,我都明白了。”龙富荣还要说什么,就见她站起身走了。

      他突然也明白过来了。他想去解释两句,可是……又能说什么?也许他该拆开前襟,重新再缝进去一张字条。也许还可以写上自己想要埋在那棵树下。可是连那是什么树他都不知道,怎么告诉别人?

      他这样那样想了很多不着边际的事,最终决定还是算了。革命的战士应该枕戈待旦,可他躺在铺上一会便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做了什么梦也不会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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