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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番外 求不得 ...

  •   清明时节,粘稠的潮意铺天盖地而来,交织着长安夜色中沁骨的寒凉,令人在黑暗深处禁不住的战栗。
      沈昱臣将案上的白蜡烛小心地点了起来,暮色褪去已久,早些时候帮忙的人都散了去,只剩下他与林以渐这两个还未成家的守着。

      他抬头看了看,灵堂的布置有些简单,显出几分匆忙的意味。
      那些素白在黑暗和烛火明灭中,微妙地融合进去,泛出更多昏暗的色泽来,沈昱臣又燃了香,看青烟缭绕,说不清道不明的怅惘。
      他与尹如晦共事不过一年未到,论交情也谈不上多深,两人平日里相处起来,亦不过是圆满各种的圆滑罢了,只是他总会觉得,在尹如晦那欲拒还迎的寡情笑意下,却是某种既非绝情,又非薄情的深层意味。

      林以渐走进来时,并未看清沈昱臣的表情,他只有气无力地说了句“灯笼我都点上了。”便盘坐到一旁的软垫上,耷拉着头,不再说什么。
      在心底叹了口气,沈昱臣走过去摸了摸林以渐的头,低声问他,“饿不饿,先前没吃好吧……”
      那人倒也不避他,只是将头埋得更深,像是某种受伤的小动物一般,硬生生让沈昱臣的不忍又多了几分。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和尹大夫闹成那样了——”

      若是那样,又逃不逃得开此刻的命运?

      “人世间,总有些逃不开,以渐……”

      或许往后,你会懂得更多,却又自私地希望你保有此刻这份单纯。

      (执念,俱是执念……)

      沈昱臣坐下时,很顺手地将林以渐往自己身侧带了带,若是素日里,那人怕还要持着几分矜骄推拒,此刻却仿佛失了力气,这闭了眼,一声声叹气。
      “别叹气,在灵堂里不好。”沈昱臣拍了拍林以渐的肩,感到那人僵了一下,复又安抚几句,才听得那蚊蚋般的声音闷闷地响起来。

      “我第一次见到尹如晦,就觉得这个人特别讨厌。”

      “十六卫的军医都给薪大夫面子,只有他,总是和大夫过不去,冷言冷语就罢了,有时候简直是刻薄,我那时候好几次就要和他动起手来,若不是大夫拦着……”

      “有时候我觉得,尹如晦他就不想让薪大夫在十六卫立足,处处排挤,处处为难……可是、可是到了后来,明明是厌恶这个人的,可是看到他变成这样,这样……”

      那些细细碎碎的絮叨,到末时,成了压抑而破碎的哽咽,绕着一室苍白爬满了凉夜里的屋脊,开出荒芜的藤蔓,纠缠至心底。
      沈昱臣只是无声地,就像是安慰受惊的小兽一般,在他背上轻柔而有节奏地拍着,直到林以渐的呼吸渐渐平顺下来,发出轻微的鼾声。

      “以渐,你真是个任性的孩子,居然在别人的灵堂里这般论人是非,呵……”

      他慢慢抬起眼,案上的香早已燃尽,白蜡烛还剩下一半,昏昏黄黄地摇晃着,像是林以渐眼中灼人的脆弱。

      “尹大夫,人生八苦,生苦、老苦、病苦、死苦、爱别离苦、怨憎会苦、求不得苦、五阴炽盛苦。我见你平日里熟读佛经,这些想是早就烂熟于心罢,只是如今看来,纵使堪得破红尘,却还是堪不破自己啊……”

      沈昱臣想起那个雪后放晴的冬日,起初是尹如晦与薪争锋相对,那个素有腿疾的大夫仿佛只是为了先前尹如晦与林以渐之间的小小摩擦,才话中带了刺,连同拂过茶釜的指尖都有了敌意。
      可他却看得分明,真正迫得尹如晦退后那一步的,却是薪的那一眼。那人的眼神,清冷却又妖娆,望得深了,教人惊心动魄。

      再后来,林以渐领着方卓君去了金吾卫,只剩他在太医署缓缓而行,竟在某个角落瞧见了本应早已离去的尹如晦,那人长身而立,在一片灰暗中,连眉目都染上了霜色。
      他顺着那人的眸光看去,目及之处是满目雪色,一行足迹。沈昱臣顿了顿,思绪过处,蓦地想起一张安闲淡定的脸来,傲雪白日落在他的脸上,青瓷般无懈可击。

      那时他便想,尹如晦远远望着慕慈与薪,仿佛是看到人世间尚存的暖意之时,目光中该是怎样复杂,他的心底是否五味杂陈。
      许是羡慕,许是嫉妒,抑或怅惘,又或悲哀,甚至还有无奈,与束手无策。

      甚至他会想,那人是不是会有那么一瞬,觉得一生所求,不过如此。
      不过,恐怕也只是那么一瞬而已。

      二更天后,夜色浓重。
      林以渐蜷缩着靠在一旁,仿佛醒转过几回,都被沈昱臣哄着又睡了过去。沈昱臣却独自倚在烛火下,眼神流转而过时,总是露出淡淡的微笑。
      他在身前摆了个火盆,艳冶的火焰时起时落,时而彷徨,时而决然,映出那人目无表情的面容,时明时暗。
      沈昱臣手里握了一叠纸,身侧还摆了不少,皆是先前着人从医馆中理出来的,他歪了歪头,随手将一页枯黄丢进火盆中,火舌舔舐,枯败沿着边角纠缠而上,犹若浮华在记忆中渐渐衰亡,不复留恋。

      昔人尸骨未寒,那些存在的痕迹却渐被磨灭。
      羽林卫医馆的一角,尹如晦常常盘膝而坐的角落,如今只剩下编排整齐的医书上还留有往日翻卷的痕迹。
      如此想着,沈昱臣的嘴角泛上一抹苦涩,指尖顿了顿,飘下的旧纸残页落到脚边,他恍惚回过神来,伸了手去捡起,只在眼前看过那么一下,就再也移不开手。

      那支笔,应是饱蘸了墨汁,才会留下大朵大朵的昏黑,字迹潦草,到最后竟将墨色写尽,只剩下支离破碎的痕迹,隐约还能分辨出一些模样——

      “求离恶法而不得……欲求善法而不得……求离苦事而不得……欲求乐而不得……”

      虽复希求而不得之苦。

      沈昱臣的眼底几乎映出了那时那刻,那人将所有心绪压抑,一点一滴流泻到纸墨之间的样子。
      将心化无,将无作空,而后,只剩下一副皮囊,犹若行尸走肉。或许他们都该如此,作为棋子,对未来一无所知,等待着无能为力的结局。每一场悲剧开始的时候,都毫无征兆,上位者伸出手,落子,掐灭。
      犹如此时此刻,落在火盆中的纸卷,飞蛾扑火般决然,到最后,化作一团灰飞烟灭,彻彻底底地抹杀而去。

      沈昱臣微微仰起头,仿佛在无尽的黑暗中想要捕捉到什么,可最终还是垂首闭目,深深吸了口气,再睁开眼时,眸光落在另一张纸上,他愣了愣,将它反复看过,渐渐蹙起眉头,移开,看另一张,而后再移开,他的手隐隐发颤,动作却愈发地快起来,到了末时,他的手颓然落下,那些泛黄的纸卷飘忽落了一地。
      借着烛火微弱,似乎能看清那漫卷满页的俱是一个字,或者说,皆是一个人。

      “尹如晦啊尹如晦,我本以为你只是求那些遥不可及的温情,却不想,你求的竟是这般虚无缥缈的东西……”

      那些冷嘲热讽,陌路而行,那些敌意与偏执,嫉妒与无奈,那些眼底的纠缠,心上的执念,仿佛一瞬间都有了出口。
      决然的相对而立,剪断一切牵连,用一切可能与不可能压抑自己,到最后,连同所有痕迹一并消失。
      谁也不知道,再不会有谁知道。

      “昱臣,你怎么了?”

      林以渐辗转醒来时,眨着眼怔怔望着远处的沈昱臣,那人面上似乎带着恍惚温暖的微小笑意,可是待他望得久了,却又似乎听到了绵延深长的叹息。

      “没什么……”

      沈昱臣匆忙将一地狼籍收拾起,手一松落进火盆,轻微的劈啪声,像是惨淡的呻吟,枯黄衰败,葬于灰黑之中。
      再无人知晓,这其中如斯情深,奈何缘浅的怅惘。

      “以渐,薪大夫早先说他会过来?”

      “是啊,不过,这都三更天了,怕是走不开吧……”

      沈昱臣笑了笑,眼底有看不清的疲惫,他将案上白烛换了新的,低声答了句,“无妨,再等等吧……”
      再等等吧,或许那人会来,纵使无法了你一世的求而不得,却也算是一场安然谢幕。

      “昱臣……”

      “以渐,人之一生,终是有些求而不得的。就像有些人啊,爱一个人,爱了那么久,等一个人,明知是枉然,却还是等了那么久,可事到如今,他却要走了,走到很遥远的地方去,离开他爱着等着的人更久更久,久到那人将他忘记……”

      “昱臣……”

      “若有来生,他们还是莫要遇上的好啊……”

      林以渐恍惚做了一个遥远的梦,梦中有人与他轻声说,可是他却记不得,只有那种刻骨铭心的疼痛令他难以分辨梦境与现实。
      直到醒来时,依稀还无法忘却那种窒息的感觉,他将沈昱臣覆在他眉眼处的手掌握住,晨曦便落到了他眼底。
      门扉在此刻吱呀一声被人小心翼翼地推开,他一怔,瞧见了白衣的一角——

      “薪大夫?”

      似是被他这一声惊醒,沈昱臣睁开眼来,模模糊糊地在逆光中看到一个瘦削的身影,他的心底一动,想要撑起身来,可是门扉却在下一刻被缓缓带上,再看清时,只有方卓君疑惑的眉眼铺成在面前。

      “辰清大哥说薪大夫有事来不了,太医署那边催着把人下葬,其他军医顶不住,便叫我来催催……”

      初春的晨风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草木清香,透过门扉缝隙,袭上白烛微弱的火光,只听得轻微的、仿佛是飞蛾折翅陨落的声响。
      沈昱臣起身想要上前,却已来不及,眼睁睁看着烛火灭尽,只剩一缕青烟缭绕着,盘桓着,纠纠缠缠,仿若执念,宛如眷恋,不愿散去,却终将消弭无迹。

      ——终究是,求不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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