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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番外 归去来兮(二) ...

  •   渡情

      芸娘记得那架马车从长安城飞驰而来时,正是仲夏天近黄昏的时分,骤雨方歇,天空被洗得透亮,泛出一层层的胭脂色,仿佛月老手中乱了的红线。
      那日后,小村落里忽的热闹起来,就似那年爹爹带着全家从江南老家初来乍到时一般,久不见生面孔的村人全都围到那户人家去瞧新鲜。村头巷陌里都在说,长安来的公子就是不一样,知书达理又温文儒雅云云。
      芸娘听罢,勾唇笑笑,心下却想,这长安来的还能三头六臂不成,不过是个普通人,过不了多久就要现原形。

      不料才半月,那长安来的人家却真露了原形,竟还是个妖鬼似的原型。
      那天,她亲眼见得吴家那对着夫子犯花痴的丫头从夫子家尖叫着跑出来,白着一张脸,仿佛见了鬼一般。她当时觉得好笑极了,不成想几日后,村里的三姑六婆间竟真传起那夫子家闹鬼的流言蜚语,只道是个白衣白发的厉鬼,言之凿凿,颇有其事。
      这一下子,倒是挑起了芸娘的好奇,仗着两户人家相距不远的优势,趁着学堂上课,她就翻着篱笆偷闯了进去。
      只是她不曾料想,这一去就此改变了她的一生。

      “那哪是什么厉鬼,侬见过长得那么好看的厉鬼么?明明是天上的神仙!”

      自言自语着轻声骂了一句,芸娘这才发觉自己又走神了,她抬头看天,眼看暮色已近,又瞧了瞧背篓里的草药,心底盘算着该是够几服药了,这才擦了擦额头的汗水,匆匆往山下赶。
      她走得很快,眼角只看到草木枯败擦身而过,偶有尖利的枝桠勾到衣角,她用力一扯,听着布料撕碎的声响,微微撇了撇嘴,心中怒道,“都是那说话不知轻重的吴家丫头,弄得我也被那木头扫地出门,这下只好厚着脸皮回去了,哼!”

      行至近村时,天色已暗,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灯,绒绒的昏黄色自窗中漏出,轻轻逗弄着人心底下的温软。芸娘急急往夫子家过去,挽起的长发被夜风轻轻撩乱,她没心思去顾,轻车熟路地翻了篱笆进去,却在门口不自觉地滞了滞,抬了几回手,可怎么都敲不下去。

      “辰清,我似乎听到门外有声响。”

      “我去看看。”

      低沉的交谈声自门缝中溢出,芸娘来不及躲,就被推门而出的辰清撞了个正着,她吃痛地捂着鼻子,怨道,“侬这木头,开门也不瞧着点!”
      “你……”辰清低头看向芸娘,蓦地有些说不出话来,许是因那日无端把火发在了她身上而心存愧疚,又许是见那人背着竹篓一身狼狈的模样,总之他一瞬间就失了声。

      “辰清,是芸娘么?”

      薪略带沙哑的声音传了出来,芸娘心下一喜,也顾不上眼前那木头,嬉笑着应了一声就要往里走,却被人拉了一下,硬生生阻了步子,芸娘禁不住甩过一个眼神刀,“木头,大夫都叫我了,侬还要拦……”
      话却断在那里,她愣怔地看着眼前那人伸手拂过她的长发,末了,竟拈下一支枯草来。咫尺之间,她瞧见那人的眼底有些温存的情绪,心下没来由地一跳,她猛地摇了摇头,矮下身就钻进了屋里。

      “我还以为你不愿再来了。”

      薪已从榻上支起身来,烛光昏黄反衬得他的面色多了几许生气。芸娘方才还想着大夫对夫子的称呼怎的变了,被那人一唤,反倒忘了,只上前几步,挪了个凳子到榻前,而后将一背篓的草药小心地拿出来,柔着嗓子说,“我看大夫这些天都在咳嗽,就去后山采了些草药。”

      薪侧了侧脸,探出身子去细瞧那些草药,颇为意外地问道:“原来你还懂医?”

      “我爹爹那时做过不少生意,也卖过草药,我学过一些,不过都忘得差不多了……”芸娘抬起头,不好意思地笑笑,复又低头将那些草药摆得齐整些,却瞧见一只素白的手轻轻伸过来,勾起一支草药,她顺着那只手看上去,正撞见薪微蹙的眉宇,“大、大夫,是不是我采错了?”

      “芸娘……”薪抿了抿唇,看着芸娘有些手足无措的模样,忽的想起那曾随他学医的素素,再过几年,她大约也有这么大了吧?心里惦念着,出口的语气也带上了温柔的尾音,“你呀,果然是忘得差不多了,呵……”

      “唔……”

      芸娘哀叹一声,鼓着腮帮子露出颓丧的神情。辰清看在眼里,觉得她此刻像极了学堂里那些背不出书的学生,心下又是好笑,又是温暖,禁不住笑出了声。

      “侬、侬这木头,还笑我!”

      芸娘说着就要去打辰清,忽的又想起了薪就在她身后,落下的手缓了缓,可她心里不平,到底伸手捏住了辰清的脸,恨恨道,“侬不准笑,再笑我就、我就……”

      “呵呵……呵呵呵…………咳咳……”

      身后却有人笑得难以自制,芸娘眨了眨眼,侧过眼瞧着薪捂住嘴拼命忍笑的模样,终于认命道,“大夫侬也笑话我……”

      “不、不是……”薪轻咳了几下,才止住了那抑制不住的笑意,越过芸娘的肩他瞧见辰清眼底有些晶亮的东西,“芸娘,你愿意随我习医么?虽然我也不是什么高明的大夫,但教你认些草药却还是可以的。”

      芸娘蓦地瞪大眼指了指自己,待看得那人缓缓点头时,唇角禁不住一翘,连声道,“好呀好呀,那什么,师傅侬在上,请受……”说着她整个人就作势要跪,薪蓦地伸出手将她扶住,摇了摇头道,“我只能教你些皮毛,算不得什么师傅。”

      “唔,那……”拖着一个欲语还休的尾音,芸娘转手自背篓里捏出一支长长的莲蓬来,那莲蓬已然枯萎,泛出深深的衰败之色,“这个送给侬。”

      “这是……莲蓬?”

      “是呢,山上有一处荷塘,现在是过季了,夏天可是能采到荷花的。”芸娘笑着抬头,恰是看见薪一双朦胧的水眸,像是要笑,却又似要落泪,她不由怔住,“……大夫?”

      “能看到荷花,是吗?”

      直到芸娘离开许久,薪依旧捧着那支莲蓬露出眷恋的神情,他定定地用眼神描摹着那修长的姿容,缓缓道,“辰清,你听到了么?后山有荷塘,来年,是不是能看到荷花……”

      “恩,必然是能的。”

      记忆中,薪年少时素来喜欢幽兰的绝世独立,可到了如今,那人心心念念地却只有江南的水芙蓉。辰清是后来才从薪的只言片语间,得知了那个关于芙蕖的约定,至此,他却再不敢提起这出淤泥而不染的水中花了。

      “辰清,你觉得芸娘如何?”

      薪忽的话锋一转,弄得辰清措手不及,模模糊糊地答他,“是个好姑娘。”

      那人却不罢休,追问道:“哪里好?”

      “说不上……她、她和其他姑娘不一样……”辰清挠了挠头,半晌才憋出一句,“她待大夫你好……”

      眸光流转,薪不再说话,只摩挲着手中的莲蓬,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意。
      窗外的灯笼透进微弱的光,夜幕终于彻底地落了下来。

      那日后,芸娘在两家间走动得愈发勤了。她家中本只有体弱多病的母亲,素日里只能做些针线活补贴家用,家中琐事都落到芸娘身上,老人家本就宠爱这独女,又且听闻夫子一家是江南的同乡人,便也由着芸娘了。
      很多时候,辰清从学堂回来,便瞧见芸娘坐在薪身边翻看医书,偶尔遇到不懂的,就会侧过身去拉薪的衣角,那样子,令他想起了当年时常偷跑来医馆的慕家小小姐,他忽然就有些懂得薪眼底日渐温柔的情愫是什么了。

      “木头!”芸娘伸手在辰清面前晃了晃,见那人终于回过神来,才续道,“大夫说过几天就是冬至了,让你去把冬酿酒拿来。”

      “恩,我知晓了。”

      若换做平日,怕是这丫头就会抓住他走神的把柄狠狠挖苦他一番,可近来,辰清却发觉,芸娘渐渐不那么热衷于和他斗嘴了。
      这约莫是好事吧,辰清这么模模糊糊地想着。

      醇酒开坛时,桂香清浅。那是他们离开长安后的第一个冬至,没有落雪,更没有满座衣冠胜雪,连冬酿酒都泛着清水味儿。

      “今年酿酒的时辰晚了些,到底是不行……”酒盏搁在手里,薪用指腹一遍又一遍地摩挲边缘,久久才喟叹一声,将就洒到窗外,“还是倒了吧。”

      “大夫……”

      辰清为难地看了看酒坛,又抬头看了看薪,那人不说话,面无表情得决绝无比,他只得伸手去搬那酒坛子,却见一支细长的筷子戳在他面前探进了酒坛里,他一转头,那边芸娘已收回筷子,凑到嘴边抿了抿,嫣红的唇畔蓦地挂起一丝笑意。

      “原来冬酿酒是这个味道。”

      “你在家乡时没喝过?”辰清抱着酒坛,看芸娘又沾了一筷子,不禁奇道。

      “在家乡时年纪小,爹爹不让喝,到了这边就没再见过啦。”芸娘一扭头,对薪笑道,“大夫,这喝上去甜甜的,还混着桂花味,挺好的呀。”

      “芸娘,你没喝过真正的冬酿酒,自然觉得不错,可我看来就不成,我心里惦着那酒香又如何能容忍这糖水味?”

      薪眯了眯眼,抬手抽了芸娘手里的筷子,模糊间瞧见那丫头恋恋不舍地舔了舔指尖,他不禁笑道,“改日我把这酿酒的法子也交给你,明年你就能自个儿酿了。”

      “好呀,明年……”芸娘欢快的调子忽地一滞,顿了顿才轻声道,“明年大夫不酿么?”

      这话一出口,连从门外倒酒回来的辰清都一愣,抱着酒坛子就呆立在那里,一双眼一眨不眨地盯着薪,可那人却是看不见的。
      薪只是从桌上拈起那把被摩挲得褪了色却极是光滑的折扇,慢慢露出一个浅浅的微笑,他说:“我这病,不知能不能拖到明年这时候……”

      辰清心底猝然一痛,那边却已有人出声打断了薪,“大夫侬莫要胡说!”他看过去,正看到芸娘握着拳,狠狠跺了跺地,朝着薪急急说道,“大夫侬的病一定能治好的!”

      “你如何知道?”薪见她这副模样,不禁苦笑着问。

      “我、我就是晓得。”芸娘心里一急,说话也愈发快起来,“大夫会长命百岁的,侬还要回江南的,侬和我说要回去开个小药铺的……侬、侬还没娶亲呢,侬一定会子孙满堂……”

      那话到后头越发语无伦次,薪只是静静地听着,直到芸娘涨红了一张脸,再说不出一个字来,他才勾起嘴角,唇畔微微拉开一个弧度,“无论如何,我都会回江南,以后在江南也一定会有一家苏家的小药铺……可是芸娘,我不会娶亲,又哪里来的子孙满堂?”

      “为、为什么?”

      “我曾经遇见过一个人,我们相识在江南,重逢于长安,到最后,却阴阳两隔……”薪缓缓地说着,那双混沌的眼中,滑过一些温柔而悲伤的情愫,他说:“那个人把一辈子的时光都给了我,把我所有的罪愆都担了去,可我却什么都没来及为他做。你说,如果被这样的一个人爱过,我又如何还能再爱上别人?”

      薪的表情是芸娘从没有见过的,她愣怔在那里,喃喃问道:“为什么不能……那个人不在了不是么?”

      “芸娘,我之前不是说过么?我心里惦着酒香,又怎么容得下糖水的甜味?它的好,该给懂它之人,而不是给我白白浪费了……”

      那一句淡淡落下时芸娘别开了眼,她拼命眨着眼,却怎么也止不住心头苦涩窒息的感觉,她伸手抹了抹眼睛,忽然笑道,“哎,我、我这是怎么啦?定是眼里进沙了,大夫,我、我先走了……”
      话音未落,人已匆匆忙忙往外跑去,一不小心撞了辰清的肩,她一抬头,眼角的泪痕全落在那人眼中,芸娘一咬牙,扭头便冲了出去,只留辰清在原地,他愣愣地看着夜色里渐远的一瓣衣角,心底忽然有些莫名的难受。

      “如果不放心,就看看她吧。”

      身后传来薪的声音,微微倾斜的语调似乎拨动了辰清心底的某一根弦,他点了点头,丢下酒坛追了出去。
      外头正是天寒地冻,北风呼啸,辰清跑到芸娘家,却不见灯火,他只得四下寻觅了一遍,却如何也找不到人影,真是心烦意乱的时候,却从头上传来个哽咽的声音,“侬个木头,只会往地上找,就不会抬头么?”

      他闻声抬头,果不其然在两家之间的一株大树上看到了垂下的衣角,心底不禁叹气:这谁能想到个姑娘家半夜会上树?可末了,他还是走过去,将手里捏着的帕子递到树上,也不说话,只是盯着那人瞧。
      芸娘被他盯着有些难受,到底还是接了帕子,撇了撇嘴道,“这不算我欠侬人情……”

      “想不想听听,我们在长安的事情?”

      芸娘并没料到辰清会说这话,她抿了抿嘴,忽的从树上跳下来,拉了那人的袖子往屋中走,“这个也不算人情……好了,侬说吧……”

      屋中的烛火倏忽明亮,摇摇晃晃印出窗上的人影,薪远远地推开窗户看去,只看到那头宅子里的灯火绒绒,他兀自笑了笑,自言自语道——

      “慕慈你看,这么多人喜欢着我,你怎么放心留我一个人呢?万一哪天我也变心了,就算你哭着求我也没用呐……慕慈,如果我变心了,你会不会气得跑来找我……呵呵,咳咳……”

      冬至过后,到底还是飘起了雪。天光晦暗,巷陌间空空荡荡,农人早过了农忙时,学堂里的夫子也给学生放了假,整座村子忽然就安静下来。
      辰清蹲坐在炉子边煎药,他始终有些心不在焉,目光顺着里屋的门帘转过好几回,隐约听到芸娘的声音,似乎念着什么药名,却听不清更多。
      没来由地,他就想起冬至那夜,芸娘坐在他对面,听他把长安那些往事慢慢说过,他记得她一直只是死死咬着唇,却在听到那句“大夫说,慕将军是他永远也回不去的家乡”时,突然哽咽失声。
      到最后,芸娘说了一句话,这句话却让辰清长久地无法释怀。

      ——我一直以为大夫他喜欢长安,每次说起长安,他的眼睛都会亮起来,可我总不懂他明明那么喜欢长安为什么还要走。原来,他喜欢的,只是长安城里的那个人,那个人不在了,那长安城也就只是长安城了。

      所以,他们走的那一日,临近城门时他曾特意提醒薪说要出城了,而那人只是低低应了一声,连暖帘都不曾掀开。他真的对长安已经没有留恋了,因为长安城里的那个人已经不在了。

      里间又断断续续传出一些念书的声音,辰清低了低头,将药倒进碗里,连带脸上那抹极短却极哀伤的表情一并隐没。他在心里模糊记起薪曾问过他,芸娘好在哪里。
      他想,一个只是听着别人的故事,却哭了很久很久的姑娘,一定是很好,很好的吧?

      随着那些思绪渐渐沉寂,辰清端着药走进了里间,就如往日般,薪只是将碗捧在手里暖着,却并不去在意那些汤药,辰清怔怔地看着他,心中幽幽飘荡着一丝莫名的怅然与不安。
      薪似乎并未注意到辰清的失常,只是低着头,看乌黑的汤汁漾出一圈圈的涟漪,蓦地就开口问道,“芸娘,这些日子天愈发冷了,你娘身子可还好?”

      “还好罢,只是愈发困乏了,有时候还会头晕。”芸娘侧过脸来,隔了一层水雾瞧见薪微蹙的眉尖,她眨了眨眼,缓声道,“大夫别担心,往年也是这样的,这边比江南总是冷些,多少有些不舒服……”

      “先前我给你的槐花可有泡茶给你娘服食?”薪的指尖轻轻转过碗边,见芸娘点了点头,他遂将药汤搁下,沉声道,“好好照看你娘,这天气实在不好,咳咳……”

      芸娘茫然地应了,半晌才又说道,“大夫也要当心身子,侬也是个病人……”

      薪被她说得一愣,似乎想起什么一般转头看了眼桌角渐冷的汤汁,他缓缓摇了摇头,终究什么都没说。

      那日之后,雪落落停停,停停落落,天气却愈发寒彻刺骨。

      辰清从街上回来,缩着脖子冷得直打哆嗦,他来回搓着手,却在巷口被吴家姑娘叫住。辰清依稀记得自那个秋日后,他们再没见过面,他本以为就此结下了梁子,却未曾想过那姑娘会主动来找他。
      他微微低下头,对面那人却将头埋得更深,几乎瞧不见神情,辰清疑惑地看着吴家姑娘死死捏着衣角,嗫嚅了许久,到了最后,却忽然抬起头哑着嗓子说了一句“过了年,我就要嫁到邻村去了。”
      辰清愣愣地看着她沉沉的目光,其中仿佛蕴着许多百转千回,可惜他却看不懂,只拱了拱手,道了声“恭喜”,便匆匆转身进了巷子,待到门前再回头看时,巷口早没了人影。

      辰清终究没有细想,推门进了屋急急忙忙地跑到薪的屋子里,不待那人开口,就连声道,“真被大夫说中了,芸娘这几日没过来,确是她娘亲出了事。我方才瞧过了,是中风。”
      薪本在假寐,闻言不禁直起身子,他几日不见芸娘,心中忐忑方才让辰清去打听,却没料真被他猜中,心下不由懊恼,“早先听芸娘所说,我就估摸着恐会如此,特意让她带了药去,没想到还是……”

      “薛老夫人现下已经醒转过来,只是偏身麻木,连话都说不出,这病起得急,恐怕……”辰清咬了咬唇,吞下后半句话去,转而又道,“芸娘说村里的郎中前几日回老家过年去了,上城里去买药又太贵,她说怕是要去后山采了。”

      “这天气,她一个姑娘家如何能去后山……”

      辰清听到薪的话断在那处,那人紧紧握着折扇,似乎在思索着什么。他大抵能够猜到,那人亦是想帮芸娘的,可他们当日从长安出来,没带什么值钱的物件,现下也过得清苦。他恍惚又想起当年在医馆时,似乎总是衣食不愁,逢年过节的还总置了不少物事,可再往深处一想,那些东西仿佛都是那位白衣的上将军嘱人送来的。

      “辰清,我记得我那架旧琴当时是一并带走的。”薪撩开发丝,白得不见血色的面孔上微微颤动的睫毛投下一抹阴影,“你明日去城中把那琴当了,换了钱买些药材,我晚些就开个方子给你,不过中风这病,我也没什么把握,聊胜于无罢,咳咳……”

      “大夫,那琴……”

      那琴是他们从江南带到长安的,薪少年时就擅音律,平素却不爱弄弦,辰清想起那时候,仿佛只有慕将军在时,薪才会难得提起兴致为那人弹奏曲子。

      “与其摆在那里积尘,还不如当了倒有些用处,咳咳……”指甲轻轻拂过折扇上的皱褶,薪自嘲般地笑起来,“伯牙绝弦那般附庸风雅的事,我到底做不来。”

      薪看着辰清艰难地从一众物什下翻出那架有些斑驳的旧琴,终究忍不住伸手轻轻抚去了那一层薄薄的灰尘,琴弦被他缓缓带出一声哀鸣。薪蓦地缩回了手,他强迫自己别开眼,不再将视线纠缠于琴弦。
      宫商角徵羽,多少爱恨婉转,世间却早没了他的知音。徒留回忆唱成离歌,凝成一支不能拨动的弦,终是触琴伤情。

      翌日天蒙蒙亮时,辰清就往城里去了,只剩薪独自坐在窗前,狭小居室被火炉里的光一点点晕染,他的眼神却始终落在窗外。
      雪还在不停不歇地下着,整个村庄都被埋葬进那一片单调的素白之中。薪隐约记起长安城的冬日,飞檐翘角上的积雪与冰凌都在日光下咄咄逼人,那时慕慈骑着白马带他走在长安的长街上,他曾与他约定要一道看遍长安的风光,可最终却不复践言。

      “慕慈啊,你欠我太多太多事情,来日,我总要与你算清楚的……”

      薪将手靠近炉火,火光将眼前的景象扭曲成奇怪的模样,他微微眯起眼,又看了眼窗外的雪,似乎完全没有半分停下的迹象,反是愈发地大起来,弥漫开一层沉沉的死气。

      到了傍晚时分,雪仍旧下个不停,远远传来踏踏的踩雪声,一路往小巷深处过去,薪听得真切,他略略直起身子,将狐裘紧了紧,看到小桌上的药还是满满一碗,便推开窗户将它撒了出去。
      方才收拾妥帖,下一刻却被突如其来的开门声愣住了神,他眼睁睁看着一身风雪的辰清站在他面前,大口大口喘着粗气,白茫茫的模糊了他的视线。

      “芸娘、芸娘她跑后山去采药了,我方才去她家,陈家姑娘在替她照顾……我、我上山去!”

      那话说得颠三倒四,薪簇了蹙眉,突兀地伸出手拦住辰清的去路,口气沉重地说道,“马上入夜了,山上积雪行路艰难,可是会丢了性命的!”

      “可是芸娘在后山,我……我……不能不管她!”

      辰清的脸色不知是因风雪冰寒,还是心中担忧,苍白得毫无人色,可他话中的坚持却掷地有声,那份执着或许连他自己都未曾发觉。
      而薪只是深深看了他一眼,他比谁都更清楚雪夜里的寒意有多刺骨,却更理解那一份难以平息的执念,终究比寒意更深,他缓声道,“去吧,一定要带着芸娘一起回来。”

      雪,依旧无声地下着,门前的那行脚印转瞬间就不见了痕迹,似乎从没有人从这里走过,可薪却知道,有什么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悄然转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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