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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第三章·盛夏的绿豆棒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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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濯沸神情温柔地瞧了他一会儿,开口说道:“小瞬……”
“嗯?”端木瞬捧着肚子。
“……回家吧。”汪濯沸说。
端木瞬顿时止住了笑声,突然记起,他们两个已经不是以前那样的关系了。
他皱眉,再次把脸扭向一边。
汪濯沸无奈地笑:“好好,不谈私事。”
“对了,刚才你找我们老板谈什么?”端木瞬的声音有些沉闷。
汪濯沸摸摸下巴:“过几天你就知道了。”
“该不会是告我的状吧?”端木瞬急了。
“你有什么状好告?”汪濯沸悠然道。
小气,小心眼,小肚鸡肠……端木瞬在心里小声犯嘀咕。不就是当年扇了你一巴掌吗,不服气的,扇回来不就好了,老子不还手就是,用得着搞这么多小动作吗?……
嘀咕归嘀咕,其实他心里清楚得很,自己可以被告的状比汪濯沸多多了。谁叫那个人从小就是德智体全面发展的优等生,而他端木瞬则是出了名的皮大王呢。
翘课、勒索、打架,这些事他可没少犯过。叫家长到学校已经是家常便饭了,回家就是老爸一顿板子。局子里也去过好几次,每次都是成利把自己弄出来。去年还因为打架领了学校一个处分,这件事他到现在还瞒着家里……等等,该不会是……
“放心,你打城管那件事成利已经去处理了,”汪濯沸一眼就看穿了他的心思,“档案里有一个警告毕竟不太好。成利会保密,不会告诉端木叔叔。”
他不让端木瞬有开口的机会,继续说道:“不要再说什么‘我的事不要你管’。小瞬,你的事我是管定的。你一天姓端木,你就一天是汪家的人,就是我的人,这辈子都是。不管你住哪里,都一样。”
端木瞬突然觉得胸闷,一句反驳的话也说不上来。
汪濯沸看了他一会儿,有一些好像是内疚的情绪慢慢浮上来,不多,只是一点点,好像冬日早晨玻璃上的雾气,很淡、很薄,很快便没了踪迹,玻璃上依旧是澄澈的光芒一片。然后他开口说:“好了,我该走了,成利在等我。”
他还想像以前那样去摸端木瞬的头,手举到一半,忽然记起了什么。胳臂在空中停滞了半秒,改去拍了拍他的肩。
“你的手记得用烫伤药膏敷一下,洗澡的时候包包好,尽量别淋着,你总爱开大热水……”
端木瞬捂着爪子不吭声。
汪濯沸走了两步,回头。
“你们老板说了,你那个杜老师不错,跟着他好好学,前途无量的。你能干正行,家里其实都挺高兴。端木叔叔很骄傲……”
端木瞬仍旧不吭声。
汪濯沸走到门口,再次回头。
“有空回家吃饭,别老是叫外卖,那东西吃多了不好……”
“知道了啦!啰唆!”端木瞬抓起一个纸杯扔了过去。
汪濯沸头一偏,躲开,笑了一下,消失在门后。
端木瞬仰天吸了吸鼻子,还好,忍住了……
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变得这么多愁善感了?
时光的脚步悄悄走过,白天渐渐长过夜晚,建筑物的影子在午后变得很短。
好像是离夏天越来越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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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岁的端木瞬,穿着一身过分肥大的迷彩服,站在黄土滚滚的操场上。没有一丝风,空气凝滞不动,头顶是八月似火的骄阳。
汗水沿着鼻尖落到地上,变成一颗小小的土珠,翻滚了几下,很快消失在烈日的光芒下。
端木瞬闭了一下眼睛,明显地感到眼皮上有汗珠滚过的痕迹。当他再次睁开眼的时候,看到不远处老榆树斑驳的阴影下,汪濯沸已经站在了那里。他忽然被汗水迷了眼睛。
时针指向三点。随着一声清亮悠长的哨音,人群作鸟兽散。一群十七八岁立志在□□混出一片天的小混混推搡着、骂骂咧咧地涌向水喉。
只有端木瞬朝着反方向,跑到了榆树下。
“绿豆棒冰。”汪濯沸掀开手里的大棉包。
端木瞬三下两下撕了包装纸,贪婪地吮着。
吮了一会儿,感觉有湿湿软软的东西舔自己的手,这才想起来问:“它们俩的呢?”他的棒冰还塞在嘴里,问得口齿不清。
汪濯沸蹲下身,摸摸米迦勒的头:“早就吃完了。”
端木瞬咬着棒冰,低头看看两条狗。菜馒头一双眼睛水汪汪的,死盯着他手里的棒冰,尾巴迅速地小幅晃动。而米迦勒……厄……毛太长,根本看不到眼睛,可那拖在外面粉嫩的长舌头早就出卖了它。
端木瞬犹豫了一下,还是把剩下的半根棒冰让给了两个已经快跟自己差不多高的小家伙。
汪濯沸被他那幅依依不舍但又壮烈赴死般的样子逗乐了,从背后摸出一瓶冰镇汽水。
“哇!”端木瞬扑上去,“有你不早说。”说着拧开盖子,“咕嘟咕嘟”一阵猛灌。
汪濯沸看着呼啦呼啦吃得心满意足的一人两狗,眯起眼睛笑了:“慢点喝,小心呛到。”
端木瞬真的呛到了,弯腰咳个不停。菜馒头和米迦勒已经飞速消灭了棒冰,好奇地瞧着他。
汪濯沸边给他拍背边说:“你别太惯着它们,每天一根够了,吃太多甜的要蛀牙的。”
端木瞬终于缓过气来,用手背擦了擦嘴。他的手不太干净,在脸上擦出几道黑乎乎的痕迹,像个脏兮兮的小野猫。
“它们毛长怕热,这大热天就不要带出来了。看舌头都吐成这样,可怜死了……”端木瞬心疼地摸着狗狗的头。
“它们也想看看你训练的样子么。”
“切,有什么好看的。”端木瞬哼了一声,“老爸把这里当他以前的特务连呢,这根本不是训练,是虐待!又不是参军,他至于么。”
汪濯沸看看不远处站在一团亮白光芒里的端木忠,在八月午后烤死人的阳光下,他纹丝不动地站在那里,劲松一样身体散发着一种叫作“威严”的气味。
“那这么多人……也是这么过来的么。”汪濯沸说。
十三岁的汪濯沸,已经开始懂得了一些事情,只是不知道该怎么解释给端木瞬听。刚读完小学一年级的端木瞬,连十以内的加减法都算不清楚,又怎么能指望他明白那些听起来很复杂,连汪濯沸自己也要思考好久的问题呢。
他只好说:“你看,经过端木叔叔训练的人,出去毕竟是不一样的。动手就不说了,光光是站在那里的排场,每次都能为汪家挣很大面子呢。”
端木瞬揉揉鼻子,朝父亲那边望了一眼:“有用的东西他又不教我,为什么别人就能学打架开枪,我就只能整天站站站?”端木瞬说着,朝老爹的背影眦出两排小白牙,然后挥了挥拳头。
拳头还没来得及收回来,就被老爹看到了。端木瞬心虚地往汪濯沸身后躲了躲。端木忠并没有理会儿子的不满,而是向汪濯沸微微颔首。汪濯沸恭敬地向他鞠了一躬。
“阿濯,走吧。”端木瞬在后面拉他的衣服。
“嗯?今天不看搏击训练吗?”
“不看了,”端木瞬踢了踢地,然后抱住一直在舔他掌心棒冰余香的菜馒头一顿猛揉。菜馒头“呜呜”叫着挣开。
“别让狗热着。”他说。
端木瞬说着往回走,菜馒头忠实地跟着他。米迦勒蹲在汪濯沸身边,抬头看着主人。
汪濯沸在树下站了一会儿,他看着端木瞬纤瘦的身影渐渐走出老榆树庞大的阴影之下,阳光倾泄在他身上,端木瞬举起手挡着,另一只手把菜馒头拨到自己的左边,用自己的阴影挡住狗。
忽然涌过来一阵风,树叶在头顶哗哗作响。枝叶覆盖枝叶的罅隙间,有金色的碎光落下来。米迦勒吐着舌头,看起来好像一个微笑的表情。
汪濯沸摸摸米迦勒毛绒绒的脑袋,快步跟上了端木瞬。
三点的太阳在两人两狗的身后拉下一串影子,不长,参差不齐地斜刺在那里,齐刷刷指向同一个方向。
两个孩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我说,米迦勒的名字能不能改一改,好难记,都不知道怎么写,假洋鬼子似的。”
“我觉得米迦勒挺好……”
“只有彤儿那种小姑娘才喜欢这名字,你什么时候也变得这么婆婆妈妈的?”
“嗯,这名字倒真是彤儿起的。”
“不如改叫肉馒头吧,跟菜馒头正好配一对,多好,好听又好记。”
“…………”
“要不小笼馒头也行啊,山东大包怎么样?绿豆棒冰呢?”
“小瞬……”
“嗯……汽水?土豆?……啊不要,我讨厌土豆……”
“我说,小瞬……”
“干嘛?”
“除了吃的,你能不能想些别的?”
“啊,你不喜欢吗?”
“……不是不喜欢。只是……你乱给米迦勒改名字,彤儿知道要生气的。”
“……哦,那就算了……米迦勒就米迦勒吧,当它米加饭好了。”
……………………
…………
盛夏的热风吹过去,于是季节带走了一整个八月的炙热。厚重的白云飘过去,于是太阳重新露出亮堂堂的面容。纯白的鸽子飞过去,于是空气里有了翅膀拍动的声音。只有湛蓝的天空纹丝不动在那里,静静俯视着岁月踏着青草慢慢走过。知了的叫声把那些夏日午后的时光拉得很长很长。
后来的每个暑假,端木瞬都会穿着不合身的迷彩服,小萝卜头一样地站在队尾。
一站就是九年。
而每天站完队,总会有一根绿豆棒冰等着他,后来变成了火炬蛋筒,再后来是麦当劳圣代……冷饮后面永远是汪濯沸那张老气横秋的脸。他每次都是买三份,端木瞬一份,菜馒头和米迦勒各一份,自己就看着他们一人两狗毫无吃相地呼啦呼啦。
那时侯是不会想到他们会像现在这样的。
那时侯端木瞬的笑,如同一场匆匆散场的短剧,在回忆里面水气朦胧着,和汪濯沸闪动的柔和眼神重叠起来,渐渐隐去,再也无法捉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