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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7、番外3青州旧 ...

  •   苍松融雪,古树嚎风。居澜于后堂煎着紫苏熟水,见是平素周全茶水的镣子周谷,“张押班,官家传您。”居澜敛裙而起,朝他略略欠身客套,“有劳高品告知。”便款步往殿内走,钱瑜与她短暂接目即捧着今上的墨狐鹤氅默然退去,这时刻将近午膳,奏疏业已停当,他便撑颐小憩。有窸窸窣窣的声动袭来,御前唯独她是不戴幞头而戴簪钗的,他噙笑唤她,她便俯身应承。梦寐中的渴望,炙热的倾慕,她是池中婉静的芰荷,而他则是靠岸乘舟的他乡客。只可远观而不能亵玩,原来如斯。他时常反复思量等待的意义,或许是不曾有的。或许五载春秋逝去,她依旧抱有谨慎的态势和奉如圭臬的敬畏。嬉笑怒骂,赌书泼茶,只是他的绮梦。半刻钟前他到金蟠阁去探望贤齐,林荇费心装扮,并引荐熟稔的故旧陈媛,果真是阴魂不散,世人趋炎附势,见缝插针,多数不能免俗。“你识得陈媛么?”

      张居澜颦蹙,清河与衡阳素无交集,然陈媛却实在大名鼎鼎。曾几度碰面,她均是寻衅滋事,极尽能事地奚落。于是遣词造句亦稍显敷衍,“她是青州衡阳人氏,亦在御侍之列。”他又笑道:“我适才去了金蟠阁,她倒是爱做东的。与我提及青州闺秀群聚赋诗之事。你可也常去赴宴?”居澜垂首凝眸,“陈御侍自矜才德,所邀所请的自都是清誉在外的家门。奴才疏学浅,且幼龄寄居茌县,怎堪陈御侍递帖。”他怔忡须臾,她分明是最最平和的,今日却义愤填膺,“你与她早生龃龉?”她避开他打量的视线,直截了当道:“官家圣明烛照。陈御侍仰慕官家许久,殊望垂青。您如要垂询陈御侍的过去,莫如赐对内人李蕴等。奴对她知之甚少,恐难以令官家称意。”

      他停顿片刻,见她拎裙跪倒,双手交叠而后泥首,“奴不察失言,请陛下责罚。”常瞧着她平和稳重,间或她的失态亦或喜恶却也将她显得更为真切,他伸臂去搀张居澜,“不妨事。随口的闲叙不涉罪罚。我并非属意她,只是骤点青州,还是使我浮想联翩。”居澜莞尔缓和思绪,“官家确是拯救黎民的英雄。”今上却道:“救人者非我。而是昼夜未歇的医士,忙前顾后的官差,修葺房屋的瓦匠,甚至是煎药熬汤的妇孺,亦或辛勤耕田的黄牛。我只使她们的善心付诸实施,却平白地将政绩载于我身,令我惭愧不已。”

      居澜颔首低眉,道理虽如此,但歌功颂德从来只能为君王,寻常的平民怎配大肆表彰?今上揉眉感慨道:“我初见陈氏是在清河。清河旱灾沉重,民众浮躁暴怒,我星夜兼程自汴梁疾驰到青州,又马不停蹄地赶往清河。陈氏似乎是早接报讯,特地在那里迎候的。她云鬟罗裳,翠英遍布,仿佛与这般破败颓废的景象毫不相干。她倚仗门楣和所谓父辈的功勋,在生灵涂炭中好整以暇,独善其身。我若将赈济化作恣享,接受这份投诚,怕是会遭天谴,应现世报应。我曾到冬阳探仿,妇孺恳求,病患俯首,我却手足无措。这是盛世的气象吗?这是考绩的官僚口中所赞赏的海晏河清,金瓯无恙吗?他们费心掩盖,费心装饰,实则却全是虚假的安乐!”

      她沉默不答,今上又喟叹道:“我在外奔走近十载,见百骏驰骋于草原,苍鹰搏击于长空。荆钗陋裙却自得其乐,纸醉金迷却内里空虚。却尤盼一人,知我所想,明我所愿。”张居澜震撼于他的坦诚,却依旧佯装不解,“您的胸襟与抱负远非常人能比。奴期陛下遇纯臣、觅嘉侣。”她矮身欲退,今上遽然阻道:“为何?你心有所属?是哪一家,你说出来,我即刻为你赐婚。”她仰首,那份凄凄沥沥的苦楚仿佛酿在眼眸中,刹那便四分五裂地弥漫尽了,“疆土万里,我亦盼亲眼目睹。我的十载,是在狭隘逼仄的小院里度过的。为一根簪叫嚣,为一碗茶争抢,为粉黛之妍媸、身姿之轻重较高低,煞没意思。奴生在青州,垂髫年纪亦曾观赏过青州的湖光山色。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万里长空,要比金砖玉砌更令我渴望。”

      他紧握的掌脱力低垂,大抵是见惯了阿谀的奉承,便以为这世间都是腌臜的人物。而当她清白一身地来了,他却妄图她陷入尘泥。罢了,就让她干净地离开,顺遂如意的见辽阔天地罢。张居澜见他长久缄默,顺势借撤茶的由头暂避驾前。片刻钱瑜将适温的茶汤捧给他,“绍琅,月晦禁庭要放出一批宫人罢。”钱瑜应是,他即双掌掩面道:“知会司宫令,倘或居澜有意要出,朕准其所请。”钱瑜惊,竟迟倏忽才回话,“您要遣张押班?”今上自嘲道:“是我自傲,偏以为掌心无有我得不到的。现下看,她便是了。如我执意锁住她,不过得一副空皮囊罢了。她盼自在,我甘愿成全。”钱瑜领谕,又听他低低道:“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小惠相及,终有尽时。浑沌旷远,不妨各获所乐,相安无事。”

      可张居澜偏偏在五日后就惨遭姚氏私刑,他双手不停的颤抖,腥黏的血粘连着皮肉,连瞧一眼都触目惊心。日前她才知晓陈父已擢迁知州,而陈媛被杖刑驱逐或与她有关。家眷虽未给她半分慰藉,她却不能贪婪太甚,为钦慕之生无所顾忌。在阵痛袭袭中,她终于使得飘萍的命运尘埃落定。他的季布一诺终究算了数。而她要在这皑皑掖庭中蹉跎一辈子,做砌词奉承、伪颜讨好的嫔御了。钱瑜在她伤愈期间重提旧事,“官家,您命臣转告司宫令的话……”今上不时顾首瞧幔帐有无晃动,“张娘子伤病期间,不准外人搅扰。即日晓谕六宫,禁后妃无诏而涉紫宸。”既许娘子称谓,钱瑜登时领悟,旋即作揖道:“臣遵旨。”

      她昏睡时他衣不解带地守在榻前,饮食汤药均亲躬问津。他会摩挲她的肩膀低声安慰,替她换过敷药的白练。为她撑好倚靠的引枕,为她合好榻前的幔帐。他会抚摸她的鬘发,会执素绢替她擦拭肢体。休养了四五日,居澜终稍有复原,献春谨慎通禀,“官家。张娘子醒了,但精神仿佛不大好……”今上到寝殿时见居澜发狠搂着摆设的纹罐,“别过来!都别过来……”今上摒退黄门,见最前的已准备砸晕她,“退后。”钱瑜眼疾手快地拦住今上,“官家留神。还是请陈鼎来瞧瞧张娘子,大抵服一剂药也便痊愈了。”今上从轻将他推搡开,“无妨。”他方凑近绡幔纹罐便摔砸粉碎,“姚娘子!冤有头、债有主,并非我谮言害你,追根究底亦罪不在我,我求你放过我……”

      今上猛然掀帘将她唬一跳,未等她躲闪便将她箍在怀抱,“姚氏业已伏法,别怕。”她初是怔愣,涕泗横流中满是觳觫和恐慌,这深宫她提心吊胆,锥心刺骨,对人无歹毒心肠,连施舍一寸土地给她容身都不肯吗!他抚着她的鬘发不迭哄道:“居澜不怕,朕在这里,魑魅魍魉皆须退避三尺。”她张臂环住他的腰身,“陛下!我毕恭毕敬,我不曾冲撞她半分,更不曾进过半字谗言。她却不听解释,定要置我于死地……”

      哽咽之间辞句模糊,他却显著地感受到她的无望和寡助,“是她居心险恶,我更是错了。全是我疏忽了你才让你遭罪至此。如我早些识破姚氏嘴脸,将她逐出禁中,或圈禁她一世,便无今日之祸。”他执绢替她揾泪,“别哭。假使伤口裂开怕是还要多养好一阵子。”见她平缓气息他道:“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你歆羡无垠四海,禁中却规矩繁冗。此事虽则作数,但怕是你未曾深思熟虑。居澜,婚嫁关乎前路,你莫因这刹那的胆怯向我靠拢。我倾慕你,却不愿以帝王之荣逼勒你就范。所谓钟意,是以她喜为喜,而非己喜势必她喜。你可从细考量再行抉择。”

      踏出宫门又能如何?如月前所收锦书,照信中所述,她爹爹为她精挑细选郎婿,最终赏识与己平辈的郭相公,知常州十三载。嫁女如沽价,她是不敢指望父母能替她谋良媒,若当真脱离张府谋生,照现今境况,她想纵游山水便是笑话。没有钱财的绮梦,可就是春秋大梦,只能见嘲于人罢了。如此,锁在禁庭和锁在它处有何分别?只恨她一生有主意,却无人替她主张。身不由己,言不堪由衷,她遽然起身,牵住他的袖摆,“事无圆满,妾甘愿割舍。”

      他在榻侧落座,轻啜她的匀净的螓首,没有海誓山盟,没有山崩地裂,区别于油腔滑调,他甚至未赌咒发誓会厚待她,却很务实地温和道:“阿澜,我只求你快些好起来。”

      很多年后,她才领会不轻言承诺是他至大的诚挚。庄严宣告长命无绝衰,往往兰因絮果。静水流深,或可善始善终。
note作者有话说
第57章 番外3青州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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