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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王都妖奇谭] 割席 ...

  •   □抽屉

      2003.11.6

      割席

      晴明做了许多版本的平安城毁灭之梦。个别词句出入大同小异,所有房子东倒西歪。结局都是自己与影连站在山巅,冷冷地叉手望着那一片火海。

      此前还会插入前奏:影连翻着白眼邀请他,“晴明——现在是实践诺言的时候了,与我同行,遨游于王都废墟的上空吧!!”这梦烦扰得他翻来覆去,连自己都被吵醒了。

      隔壁的影连发出轻轻呻吟,似乎也陷入了梦魇。晴明只好去察看他是否真得了肺炎,也许这些日子里实在是想影连的事想得太多了,在手碰到他肩膀的瞬间进入了影连的梦境!

      是影连童年的噩梦,如果无法彻底遗忘的话,值得一再回味并添油加醋,从而变得过分具体且超现实!似乎梦正舒展触角,拥有了自己的意志,而做梦的人,反而只是它的容器。

      橘一门被诬谋反,母亲递给影连一杯毒药,“事已至此,只好以死澄清!”母亲喝下自己那杯,立即吐血身亡。影连震惊之中,举目四望,父亲以短剑刎颈,家中老小全在自尽,血液飚射,前赴后继,就像一场滑稽戏,任何人看到都该哈哈大笑,可惜,这是真的:同一时间,所有人都在死去。

      他吓得一头往外冲,跑出甬道穿过庭院跑丢了木屐小辫子一甩一甩直到撞上了检非遗使的腿。

      “孩子,你怎么了!”检非遗使问。可他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他认为自己在做噩梦——这点没错!十九岁的影连是在做梦。只要回头望一望,家还是那个家,父亲乘的牛车刚刚卸落,母亲在几帐后敲双陆。他回过头,家淹没于一片火海之中。

      “母亲!父亲!”影连想冲回去。
      “等一等。”检非遗使像拎小鸡一样拎住他,“这个孩子是谋反人、在逃犯!”
      这就是他失去所有亲人的那一天,四周只有火焰与一群无面目可言的人——似乎他们不存在,包括那个检非遗使。影连陷入了一个巨大的漂浮的磁场,它可以对他为所欲为而他却无能为力。

      梦中八岁的影连又开始做第二个梦。
      贺茂忠行站在纸格门外同不存在的人说话:“影连想自杀?已经不是第一次了,他在拒绝任何人的帮助,其实是最后的求助。”声音清晰而沉重,随之父母与亲戚奴婢从四面八方涌现,他们人数众多,没完没了,几乎要踩中他的鼻子。母亲睥睨而语,“你居然还能心安理得躺在这儿?!”

      梦中的影连醒了。他很愧疚,侧身背对着师父,不想让人看见眼泪已经淌进耳朵。他觉得应当同母亲一起死去,或者干点什么,至少不是心安理得的学方术为那些曾经倾轧陷害橘一门的贵族消灾解难……而这个念头,只能是十九岁的影连赋予八岁的梦中影连,而梦中的母亲,又是谁赋予她思考的方式呢?

      十九岁的影连突然惊醒,猛地反身捉住晴明的手,恶狠狠地盯着他,气得连话都说不出来了!那目光分明地说出现在的他,比恨那检非遗使,贺茂忠行,还有藤原家族还要切切实实地恨晴明。他戒心向来很强,把自己团团包裹,没有比秘密泄露更使他难堪的了。

      “对不起……”晴明迟疑地说,“我想看看你是否有什么不便。”
      “多谢了。”影连冷冰冰地回答,他其实很尴尬。

      晴明再也无法入睡。坐在庭院中间的祭台上,望着灿烂星斗,“那就是问题所在,自责。他很珍惜自己的痛苦,以至于对任何欢笑与忘却熟视无睹。谁?谁可以帮助他呢?”晴明眼前猛地燃烧起王都之火,人们焦头烂额,狼奔豕突,熊熊大火犹如影连的无名愤怒,遮天蔽日,而自己非常满足地站在影连身后,望着这一切——“这就是我!我可以作他的同谋……非如此不可,非如此不可?!”这个念头就像一把斧头,几乎把他的脑袋都劈开了。

      无论王都毁灭是否系于一名少年的孤独苦闷,新的一天照旧接踵而来。
      十多年来同样的作息注定影连一早起,就要与晴明擦肩而过。“你已经可以起床了?”两人几乎是同时推开的门,但影连没有回应晴明的笑脸,视若无物地走掉了。

      “兄弟阋墙?”一个声音朗朗响起。
      “良源大师!”那位年轻英俊的鬼面僧正含笑看着长大了的晴明,初次见面时还是个馒头脸的幼童,现在已成多愁善感的少年;而良源的外貌,因为与鬼神的协议,丝毫未改,多年以来以其蓬勃的生命力镇守平安城大结界的方角,比叡山。
      “平将门之变后的王都,一成不变。”两人走进水榭,良源以固有的满不在乎的样子说,“不过,”神色又充满了欣慰,“我倒是听到越来越多安倍晴明的大名呢!什么时候让我们再切磋切磋吧。”

      晴明面有难色,“不……以预见防患于未然就心满意足了,我不再想要强劲法力。”

      良源听闻,神色也变得凛然,“咒力,本就不是万能的。想要以咒力解决一切,那才是幼稚。”

      这让晴明心头一震,当他想再求教时,可惜小厮来请良源去见贺茂忠行了。
      “法术不是万能的,但没有法术是万万不能的。”良源动身前狡黠地一笑,“不要懈于修炼,阴阳师安倍晴明。”

      晴明也不禁笑了,望着水中倒影,“我的确太肤浅……”

      也许晴明更愚笨一些,因此得到了救助;而更内慧的影连呢?至始至终,能够依靠的只有自己。当他把心锁上后,外界所有的门也一道关上了,尤其在那个不可能独自生存的年代,如此他只能寻求更极致的强权。

      “‘力’,终究是必不可少的。”此时影连站在封印龛前,心意已决。他吹起了贺茂保宪赠予的笛子,凄厉的笛声穿越树林弥漫于整座忠行府邸上空,恐怕连远在播磨望海的贺茂保宪都能听到者挑战的宣告。往日环绕在影连背后的“影”在房间里流淌,随着笛声窜出室外在屋顶跳动。

      “波乱之相。”良源还没有走到贺茂忠行的会客厅就已发觉,邪灵已不是区区小数,而是喷涌而出——封印咒符已破,如一座房子那么大的封印龛,原本是容纳所有降伏的妖魔,现在全都张开狞笑的大嘴横冲直撞!

      “真失态!”贺茂忠行带着弟子持法器奔来,“全部封起来,一匹都不能逃走!”
      “忠行,”良源还同他打哈哈,“不如让我一记全部粉碎吧!”
      “咒符怎么会失效呢!”负责维护的弟子们大声叱喝,责问对方。
      自然不是失效,而是人为破坏……看着整座府邸乱作一团,晴明有了更不祥的预感,他只想拖住我们而已,影连!

      影连的几案,仍整整齐齐地叠放着经卷,曾经两个人共用一案一榻的日子,仿佛还是昨夜,其实已经很多年……室外诸人还在大汗淋漓地驱鬼,《十二神将召唤之卷》滚落在地。

      “他想召出十二神将……”贺茂忠行瞠目结舌,而后对晴明说,“走吧,迫在眉睫。”随即抛出式神,一头浑身雪白的猫头鹰振翅而起,“去!找到影连之所!”

      良源于疾行之中问晴明,“影连?宫中地道事件的那个孩子吗?那时看起来倒聪明伶俐,没想到现在却惹是生非。”

      “不是他惹是生非,而是是非找上了他——他是个很苦闷的人。”

      “苦闷?啊哈哈哈!”良源不禁哈哈大笑,世界上的欢乐大概是固定数值,正因为良源这种乐天派占用太多,才导致影连过分阴沉罢。

      “他要招呼的神将是护法童子那一套吧?”良源又问。

      “很不幸,是阴阳师役使的鬼神中最强最激烈的——式神中的式神!连师父也不敢贸然召唤,一旦神将暴走,不仅操纵者性命可虞,连天地之间的均衡都将被打破!”

      “一劳永逸!”良源打起了呼哨。

      白猫头鹰穿过沼泽钻进树林,不安的栖鸟扑棱着翅膀没头没脑地乱窜。

      影连早已设好八卦遁甲阵,挥舞着贺茂忠行的宝剑念念有词:“天将十二神,听从我召唤,速速现身!助我伟力,解我劫难,速至速至,急急如律令!”

      遁甲阵外的十二只香油盆中火光摇曳,四周的旋风滑翔而过,带着跳动的火焰越转越快,终于由火中显现尖耳獠牙的神将模样。

      “召唤吾者,何人也!”神将声如洪钟,每个字都迸发着热量,这股怒气一点都不比影连少,扑面而来,令影连不由噔噔噔后退三步——脚后跟扯断了结界草绳!本来……是否麻绳性价比更高呢?但来不及反悔,神将已狂暴如夜叉,从十二个方向冲击影连,有如雷霆,将一切夷为焦土!晴明与良源几乎不用寻找,只要朝着火光熊熊而来就行了——再晚一步,全日本百分之六十的原始森林将荡然无存。影连本人也被烤到七分熟,右臂被撕去一大片肉,血喷到对面石头上,要对付十二位脾气暴躁、肚子已经呱呱叫了几千年的家伙可不是称心如意的郊游!他连木屐都不知道甩到哪里去了,看来从小到大是注定赤脚走天下,而刚才还是第一轮教训而已!

      张牙舞爪只为嗜血的神将合为一体,十二倍的强力攻击,晴明根本顾不得思考,就扑到了影连的背上,用自己的身体挡住这一击!但绝对挡不住下一击,良源张开“金刚壁”,“这就是史上最强的神将吗!”他龇牙咧嘴地惊叹。

      不能坐以待毙。晴明离开良源的保护圈朝一片狼籍的八卦阵冲去。

      “难道,要引继契约——修复遁甲图吗?那不可能!”影连喊。他直到现在考虑的仍不是晴明的安危,而是法术的完美。

      “回来,晴明!”良源只关心晴明的小命,至于自己能撑多久不假思索。

      晴明将香油没命地洒出,在地上划成一圈,“劫火招来,急急如律令!”瞬间火圈将他笼罩在内,制成“炎之结界”,神将动不了了。

      晴明举剑在空中与地面画出五芒星,念动箴言“天将十二神,召汝于阴阳之理焉,守护于天地之八方焉,约成以令闻!!”。

      狂暴的神将被加上了封印,光华化做额带,面目也从凶神恶煞变成了稳文庄重,模糊的五官都打上了晴明的相貌烙印,惟有一位,眯着桃花眼,正是咬过影连的那位吧——他们被收服了。

      十二神将向晴明跪拜之后倏忽而去,一切又恢复了平静;在一边的影连与良源看得呆了。这个结果大出所料。接着晴明力竭昏倒,也让他们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似乎最终还是靠影连的式神喊了辆牛车……

      在昏倒中晴明听见激烈的争吵,一方是师父,一方是……再次醒来时,只有良源神色凝重地望着他。
      “影连呢?”
      “走了。”

      晴明立即奔了出去。
      “每个人还是得听从内心的选择……”望着晴明的背影,良源自言自语。

      能够找到影连的地方,只会是梦中的山巅。在那片萋草地中,影连远远站立,清风之中他的长发纹丝不动,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多么熟悉的场景,就如幼年时的交心的开始;也许改变众多人的命运,从那时起就在这里等候了,现在,必须要给出一个答案。

      “我是来带你回去的,影连。”

      “你不用来拯救我,因为我将拯救整个王都!”他的眼神非常清澈,不再有任何动摇,“迟疑了那么久,最终我还是应当同阴阳寮分道扬镳。富士喷火,将门之乱,这不是孤立的事件,萦绕已久的橘一门的亡灵,他们的呼告不过是一个预兆。瞧这壮美的王都,这个腐朽的平安城,权力斗争正是生发怨鬼的温床;而都市中的蝼蚁众生,不知所谓地参与其中。你已经收服十二神将,正是加官进爵的好手段,可以参与他们厮咬荣华与腐肉的行列,哼!”

      “你认为我想要的是那些东西吗!”晴明低下了头,“我所要的就是按部就班的最平凡的生活,如往昔……与你在一起时一样。”

      “太可笑了。修炼一身通天晓地的法术目的却是无所作为吗?”
      “等等,影连。”晴明说,“为什么要毁灭王都!”
      “我的血液奔流着这样的意念,我满耳听到的都是如此的嗟怨!”
      “不,那并不是真的,那只是一个错觉,就连死去的橘一门也不会希望看到你的选择!”

      晴明摘出反死玉,召唤冥府幽灵,弥漫的气流结出了恍惚的人形。
      “母亲?”连影连也一时失神。
      “影连,让你受苦了,请忘却仇恨吧,我们只希望你自己过得幸福。”飘忽的美人说罢又消散。

      “自己的幸福?”影连流泪暴啸,“说什么幸福!一直以来提醒我不忘复仇的不是你吗!让我信奉了十九年的信念却一笔勾销?!”他不禁对晴明怒喝,“收起你那愚蠢的把戏!以为我会在乎这种拙劣的同情吗!——劝解无用!没有兵权没有财富,但我们有法术。你同我一起走吗?!”

      “我要同你在一起,但我不走。”晴明认真的说。

      影连轻蔑地一笑,晴明与他同窗十年所见到唯一笑容,却是在这种情景。

      “那么,再见面时,我们就是敌人。”

      他转身离去,不曾回头。
      晴明立于原地,不曾上前。
      那就是茵草丛中的割席诀别。

      纯真年代不复,就连天真的绝交也觉今夕何夕。一个忧郁的傻小子,橘影连,越行越远直到走出人世间;另一个坦诚的傻小子,安倍晴明,逐渐蜕变成今天我们所看到的:内心缜密、不动声色地游走于权力纷争的刀刃之上,偶尔也玩世不恭、闲云野鹤般的……一代阴阳宗师。

      原作:岩崎阳子《王都妖奇谭之化石之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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