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胖小狐》琴瑟于野

4、第 4 章

　　半夜的时候，楚楚醒了。

　　是被一个声音闹醒的。

　　“不要！哥，你别走！你回来……不……对不起……”

　　身下冥帝眉头紧皱，满脸汗水，似是陷入极大的痛苦中，语声惶乱又有些凄厉。

　　楚楚先是吓了一大跳，随即明白过来：哥哥这是做噩梦了！

　　“不！我没有……你不能这么做……你回来……”冥帝闭着眼，神情十分绝望。

　　楚楚从没见过这样的冥帝，他所见过的冥帝一直是威严高贵，或是温和优雅的，从没有这样脆弱而绝望的表情。

　　心头有些惶恐，楚楚伸出小爪子轻拍冥帝的脸：“哥哥！哥哥！你醒醒！”

　　一直紧握的手蓦地挥开，漆黑如夜的眸子猛地睁了开来，闪烁着狂乱而锐利的光亮。

　　“哥哥……”被冥帝的手臂挥下床的小狐狸头晕晕，痛得龇牙咧嘴。

　　冥帝却似并未看见他，沉默了一会儿，忽然起身着衣，默然往外走去。

　　楚楚有些怕这样的冥帝。面无表情的冥帝给人一种十分凌厉的感觉，再加上全身那华丽却又浓重的玄色衣饰，总让人觉到一种压抑的阴沉和张扬的锐利。

　　仿佛天上地下，再没有一样可使他的心柔软的东西。

　　楚楚慢慢地爬起来，想了想，还是跟在了冥帝后头。

　　天边一弯冷月，幽幽地泻下寒沁沁的光。

　　红得像血一般的彼岸花怒放在忘川之畔，一望无垠，映着冰冷月光，仿佛一片失火的原野，无声中，隐隐惨烈。

　　楚楚怔怔地看着花丛中那个高大深沉的背影，不知为什么，突然觉得有点凄凉。

　　记得第一次看见哥哥的时候，他也是这么一个人站在花丛中，那样地沉默，就仿佛已经孤独地站了千年万年。

　　楚楚隐隐觉得，那该是一个思念的姿势。

　　哥哥，是在想什么人吗？

　　楚楚想起了冥帝梦里叫的那个人。

　　好像是，“哥”？

　　楚楚走到冥帝身旁，抬起小爪子轻轻扯了扯冥帝的衣摆，仰起脸：“哥哥是在想你的哥哥么？”

　　冥帝一震，锐利的目光蓦地射向脚边的小狐狸。

　　楚楚忍着被那如剑目光冷视的不适，轻声道：“其实我也有哥哥的。我的大哥叫离曦，虽然也跟哥哥一样不大爱笑，但我很喜欢他的。还有我的二哥，他叫离彦，二哥是我们狐族最漂亮的狐狸哦，虽然他常常欺负我，但我也很喜欢他的。”

　　想起自己偷偷出来，大哥二哥还不知有多担心，小狐狸忍不住有些愧疚：“虽然大哥有时候会凶我，二哥有时候也会逗我，但我知道，他们其实都很疼我的。龟伯伯说，天下的哥哥总是疼弟弟的……咦，哥哥你怎么了？”

　　觉到冥帝猛地一颤，月光下，脸色愈发苍白，楚楚不禁有些担心。

　　“哥哥也在想哥哥么？哥哥的哥哥是什么样的人呢？”

　　话问出来，楚楚就后悔了。

　　哥哥的哥哥不是前天帝陛下么？故事里，他们二人是仇人，那么，哥哥该很恨他的哥哥才是了。

　　可是，既然是兄弟，为什么又会是仇人呢？自小生活单纯的小狐狸不懂，大家和和美美地在一起不好么？

　　本以为冥帝会生气，不料冥帝一怔之后，忽然低声道：“他是个很好的人。”

　　呃？楚楚眨眨眼。

　　“他是个很好的哥哥，他一直都很疼他的弟弟。那时候，弟弟不肯认真修炼，他没办法，又想给弟弟增加灵力，于是就天天守着天宫的火霜树，等着火霜树结了果给弟弟吃。再有一次，弟弟调皮犯了错，被父……亲责罚了，他为了哄弟弟开心，就偷偷跑去妖界捉了一只小狐妖来。那时候妖界还不属于神界管辖，而是异域的敌界，他这么做其实是很危险的，所以后来他也被父亲责罚了，但是他说很值得，因为弟弟很喜欢那只小狐狸。他当然不知道，弟弟喜欢的不是小狐狸，而只是因为小狐狸是哥哥为他找来的……”

　　冥帝的声音低柔地散在月光里，目光却投在遥远的虚空之处，楚楚看不见他的眼神。

　　“那，他现在在哪里呢？”楚楚问。

　　未待冥帝回答，又补充道：“哥哥很想他吧？那么就去看看他好了。”

　　这一次，冥帝沉默了很久，然后说：“弟弟做错了事，他不要弟弟了。”

　　声音轻轻渺渺，自言自语似的。

　　明明并不是特别伤心的口气，但不知道为什么，楚楚忽然为面前的人难过起来。

　　想了想，楚楚安慰道：“不会的，像我，总是犯错，大哥和二哥也会责罚我，可是我认了错，他们还是很疼我的。哥哥总是疼弟弟的。”

　　冥帝垂下头看了他一眼，又抬起眼，看着远方。

　　楚楚偷偷瞧着身旁沉默着的人，心里轻轻叹息：哥哥一定还是想他的哥哥吧！唉，不管犯了什么错，也不能连弟弟都不要了呀，要是大哥二哥不要我了，我一定会很伤心。

　　全然忘了自己当初正是觉得拖累了两个哥哥两个哥哥不要他这才决定跑出来找灵珠的。

　　楚楚忽然又想起自己要找的灵珠来。龟爷爷说灵珠能让人心想事成，如果能让哥哥的哥哥原谅他，那哥哥一定会很开心吧？

　　咦，不行啊，如果灵珠被拿去让哥哥的哥哥原谅他的话，那他要怎么办？虽然他不想哥哥这么难过，但是蛇蛇不喜欢他他也会很伤心的。

　　楚楚为难地想着，觉得有点烦恼。

　　于是无意识地拨弄着身旁的花朵。

　　他却不知身旁的那朵彼岸花得黄泉灵气，已修成了小小花精，此刻被他揪住无意识地左摇右摇，早被摇得晕晕乎乎。

　　楚楚烦恼得一阵，也没得出个结果来，干脆不想了。抬头看看冥帝，见他仍是望着远方沉默着，不由偷偷吐了吐小舌头，也没打算离开，只陪在他脚边，玩耍起花朵来。

　　可怜的小花精这下才叫起苦来。就见这小祖宗一会儿伸爪子拨拨他，一会儿拿嘴亲亲他，他差点没气昏过去的时候，竟然伸过爪子来打算要摘下他！

　　小彼岸又气又怕，先前是怕打扰冥帝没有出声，这下却终于忍不住尖叫起来：“住手！”

　　楚楚吓了一跳。他也是认识不少花妖的，因而倒并不觉奇怪，只是不意小花突然出声，见冥帝亦回过头来，忙过去拉住他的衣摆，指着小彼岸道：“哥哥，这个小花姑娘好凶！”

　　小彼岸一听，气得差点没昏过去，却顾忌着冥帝在前，不然他早冲过去揍面前这只没长眼睛的笨狐狸了！

　　冥帝本来面色深沉，听得小狐狸的话，却不禁稍稍缓了神色：“他不是姑娘。”

　　“咦？”小狐狸愣了一下，朝小花凑近，拍拍小花鲜艳的花瓣，“不是姑娘是什么？”

　　小彼岸给他拍得疼痛，又觉羞辱，不由得迸出了眼泪。

　　小狐狸惊讶地看着绯红花瓣上晶莹的水珠，心头有些过意不去，忙撤回小爪子安慰道：“啊，别哭了别哭了，这么容易就哭了，只有姑娘才这么爱哭呢，还说不是姑娘。”

　　忽然觉得小花没动静了，却不知道小花是给他气晕了过去，楚楚登时吓了一跳，无措地看向冥帝。

　　夜来噩梦，怀想旧事，冥帝本来心情阴郁，但此刻看着两个小家伙，不知为何，心头的沉郁竟去了不少。

　　弯腰抱起小狐狸，冥帝道：“他没事，不过就是被气昏过去了而已。”

　　“啊？”楚楚不解，“又没人气他，为什么他会被气昏过去？”

　　冥帝终于忍不住笑起来：“嗯，是没人气他，是小狐狸气的才是。”

　　楚楚忍不住皱起小鼻子，但看着冥帝脸上的笑意，又有些怔怔的：“哥哥不难过了么？”

　　冥帝垂眼看他。

　　小狐狸伸出爪子，轻轻蹭了蹭他的手，乌溜溜的眼睛异常清澈。

　　“哥哥不用担心，你的哥哥一定已经原谅你了。哥哥总是疼弟弟的，才不会舍得让弟弟这么难过——龟爷爷的话是不会有错的，哥哥你相信我。”

　　.

　　虽然已来冥界不少日子，但楚楚可一点也没忘记自己的真正目的。因为与冥帝同宿同眠，楚楚早得机会将冥帝寝宫细细搜了个遍，连床上和冥帝的身上都找机会偷偷查过了，但令他失望的是，灵珠并不见踪影。

　　他也想不到冥帝还会把如此珍贵的东西放到哪里，一时间不免有些沮丧，这日陪着冥帝来到书房，连玩耍的兴致都没有了，变回原形，懒懒地趴在案上看冥帝做事。

　　处理事务的冥帝神情肃然宁静，浑身上下都是冷冽的味道。楚楚不喜欢看他这样的表情，看了一会儿，便转开了眼睛，目光在屋子里随意游走起来。

　　冥帝的书房，自然是华丽的，只架子上的摆设就有无数珍宝。楚楚懒懒地一件件看过去，脑中突然灵光一闪：既然寝宫找不到灵珠，那会不会，灵珠其实就藏在这书房中呢？毕竟，除了寝宫外，书房便是冥帝最重要的房间了呀！

　　楚楚精神一振，顿觉又有了希望，看冥帝仍在凝神手中事务，于是偷偷自案上溜下来。

　　屋中墙边有一排架子，架上摆着不少珍玩，楚楚一样样仔细看过去，寻找着灵珠。

　　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一颗圆圆的东西，楚楚登时眼睛一亮，仔细看去，原来是一颗拳头大的小球，浑身碧绿通透，表面上还覆了几道奇怪的花纹。

　　楚楚有些失望。灵珠灵珠，想来便该是圆润洁白的，这个样子，也差得太远了。

　　移开目光，正要看下一件，忽然耳中“啪”的一声，好脆一声响。

　　楚楚一惊，忙循声往地上看去，只见洁净的地面上，一堆碎片碧绿得分外熟悉。

　　楚楚霎时瞪大眼：这不是刚刚的圆球吗？怎么突然就掉下来了？还给摔成这样？难道是我的手不小心碰到了？完了完了，闯祸了！

　　楚楚下意识地向冥帝看去。果然，听到声响的冥帝亦已转过头来，看了一眼地上的碎片，而后目光落到了楚楚身上。

　　楚楚顿时手足无措。想也知道，冥帝房间里的东西定是珍贵的，现下竟然被他给打碎了，就算冥帝平日对他尚好，这下只怕也要生气。

　　楚楚是只诚实的小狐狸，从小便被严肃的大哥教导犯了错便要认错，于是虽然心中忐忑，但仍是硬着头皮走到冥帝面前，而后犹犹豫豫地伸出小爪子。

　　“哥哥，”小狐狸水汪汪的眼睛里闪着怯意，“你可不可以打得轻些？”

　　冥帝看了一眼他伸着的爪子，复又对上他的眼睛。

　　而后伸出手。

　　楚楚眼中的怯意更深了，轻轻咬着唇，却仍是勇敢地没有缩回手。

　　却不想冥帝的手并没有打到他的小爪子上，而是向地上的碎片一指。

　　然后楚楚便惊奇地看见，那堆碧绿的碎片竟然一蹦而起，迅速黏成一团，一瞬间，已变得和先前一样完好如初。

　　楚楚惊讶地瞪大眼，嘴张得圆圆的，好半天都没有合上：“哥哥，小球、小球它……”

　　“它是一颗灵物，喜欢和人戏耍，最爱便是突然跌碎自己来吓唬陌生人。”冥帝说。

　　楚楚惊讶不已，忙奔过去，本想将小球捡起来，不料小球见他过来，竟忽然蹦开了，直到见楚楚为捉它弄得呼呼喘气，这才嗖一下蹦到楚楚的怀里。

　　“哈，抓着了！”楚楚捧着小球欣喜万分，跑到冥帝身边，“哥哥，我可不可以和小球玩？”

　　冥帝抬眼，看看小狐狸怀中圆滚滚几乎可以想见一脸调皮的小球，再看看捧着小球睁着圆滚滚大眼睛期盼地看着自己的小狐狸。

　　终于忍不住抬手摸了摸小狐狸的头。

　　“去吧。”

　　“嗯！”得了允许的小狐狸开心地捧着小球跑开了。

　　冥帝转过头来，仍是凝神做事，只唇角微微勾起了一个弧度。

　　时间不知不觉过去。

　　待得冥帝终于处理完事务，这才发现，玩累了的小狐狸正躺在窗边的桌子上。

　　身子舒展，朝天摊开，圆圆的小肚皮上卧着一颗圆圆的小球。

　　小狐狸睡着了。

　　窗外的月光静静流进来，映出小狐狸可爱恬然的模样。

　　他知道小家伙为什么要睡在这里。小狐狸说过他喜欢晒太阳，可是待自己告诉他黄泉不会有太阳后，失望的小狐狸随即又振作起来，说，没关系，晒不了太阳的话晒月亮也一样的啊。

　　想起小狐狸接下来那句“哥哥不也总是站在红花丛里晒月亮吗”，冥帝不由自主抬手轻轻碰了碰小狐狸的肚皮，因为触手异样地柔软温暖，又忍不住轻轻戳了戳。

　　小狐狸迷迷糊糊睁开眼，看了一眼冥帝，而后甜甜一笑：“哥哥……”

　　声音迷迷糊糊轻轻软软，直飘到人的心里去。

　　冥帝看着抱住自己手臂闭着眼在自己手边轻轻蹭了蹭，而后又甜甜睡去的小家伙，一愣之后，心头是异样的柔软。

　　记得很久很久之前，也有这么一只小狐狸。

　　圆圆的，软软的，喜欢抱着人的手臂，蹭得人满心的柔软温暖。

　　然而小狐狸最喜欢蹭的却不是他这个主人，而是那个把它抱来给自己的人。

　　小家伙总是抱着那人的手臂，乖乖把身子蜷成一团雪球。

　　而这个时候，那个在人前冷淡的人，也总会在清丽绝伦的脸上漾出一抹柔和温暖的笑意来，然后慢慢抽出手臂，将小家伙毛茸茸的大尾巴塞进它自己的怀里。

　　“快别抱着我了，”那人对着小家伙说话，漾着笑意的眼睛却是看着自己，“你看，主人不高兴了。”

　　他以为自己是在为小狐狸更亲近他而不是自己这个主人而不开心。

　　他永远都不会知道，自己气闷的，其实一直是……

　　冥帝回过神来，看着月光下抱着自己手臂满足地睡着的小狐狸。

　　而后缓缓抽出了自己的手臂来，将小家伙毛茸茸的尾巴代替手臂放进了它的怀中。

　　其实这样也不错。

　　黄泉不会有太阳，而月光，永远不会有阳光的温暖。

　　自己被黄泉这冷月照得太久，抱着自己，小狐狸是不会得到什么温暖的。

　　还不若抱着他自己的尾巴，这样一来，晒着月亮的小家伙兴许就不会着凉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