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脚写的科幻小说》无色无味

54、除夕

　　在菜地里浇完水后的钱士俊喘着粗气坐在干硬冰冷的田埂上，望着眼前离收获还有一个月的3亩大白菜，他解下背着的自制农药箱，小心翼翼地放在一旁。

　　大寒过后，益农镇的温度一直都在零下徘徊，但即便在这样滴水成冰的日子里，钱士俊也必须早出晚归，悉心照料这些在暮冬里茁壮生长的菜苗。

　　他抬手抹了一把几乎就要凝固在脸颊上的汗渍，突然感觉手背上传来丝丝缕缕的疼痛。他没有低头查看，15年的耕作经验告诉他，这只是每个冬季都会发作几次的皮肤皲裂而已。

　　今天他来到地里喷洒农药的时间比往常要早一些，见太阳快要升到头顶，他扶了扶掉色斑驳的金边眼镜，抱着农药箱回到自己搭建的粗糙小木屋，将门轻轻关上。

　　屋子里堆放着种菜需要的各式农具，大多简陋原始。他把药箱立在墙角，提起斜倚在那里的一个只有上半身的稻草人，走到窄小的窗边向外张望。

　　窗外只有一片深冬的肃杀，连平日里叽叽喳喳的麻雀也无一只。

　　然而他的嘴角却浮现一丝喜悦，快步来到桌子前，将手中的稻草人绑在木椅上，做出正在伏案工作的样子，再扭开收音机，大声播放起今日的地球要闻。

　　泽水星人为了保证蔬菜瓜果的正常生长和不受噪音或辐射的侵害，不会派无人巡逻机来益农镇的蔬果基地察看，他知道自己这么做，不过是为了求个心安。

　　钱士俊从口袋里摸出一块没有表扣，起皮掉色的手表看了一眼，11点36分，镇上的集市已经开张。他轻快地呼出一口气，笑意在嘴角浮现，把门推开一条缝，警惕地向外张望了许久，直到确定外面并无一人，他才轻手轻脚地闪身而出，沿着一条布满杂草的小道，缩着脖子往集市上走去。

　　益农镇的集市设立在一片没有任何建筑的露天广场上。钱士俊来到南入口处，掏出公民卡在高耸的纳米门上刷了一下，铁皮色的大门向两边缩了缩，露出一条仅供一人通过的窄长通道。他熟门熟路地往里走了十几米，四周的黑暗渐渐褪去，正午的阳光铺满全身，人声鼎沸的集市出现在他眼前。

　　他穿过挤挤嚷嚷的人群来到老陈杂货铺，发现素日里随意套着黑灰色夹克的老陈，今天却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藏蓝色短大衣，满面笑容地站在铺子前和一名挎着篮子的顾客闲聊。看见钱士俊，老陈热情地打了声招呼：“钱老师你来了，今天买点什么？”

　　没等对方回答，老陈又对刚才和自己东拉西扯的顾客说道：“钱老师是咱们镇上的技术农，别看他种的大白菜只有区区3亩地，那可是一级大白菜，上贡给泽水星人吃的，一年才种三季！”

　　顾客吃惊不小，像是看见大人物一样迎上去，握住钱士俊的手不肯放，激动得有些无语伦次：“哎呀技术农……要是放在泽水纪元前，可都是能上电视、能开讲座的大教授啊！老陈，技术农来你这里买东西，你太有面子了！”

　　老陈得意地抓抓脑袋，紧了紧大衣挺直腰杆：“那都是钱老师看得起我，嘿嘿……”

　　两人的对话让钱士俊有些不好意思，赶紧摆手道：“老陈的货品种全，价格又公道，来一次想要什么都能买到，对我来说特别方便。”

　　得了夸奖的老陈激动不已，送走顾客后，他招手让钱士俊走进铺子，见外头没人才悄声问道：“钱老师，还跟去年一样？”

　　钱士俊一边点头，一边从外套的内袋里掏出一个装着拉链的小布袋，打开后露出一条打了好几个结来收紧口袋的绳子。

　　站在旁边的老陈咽了咽口水，紧张和忐忑在脸上交织浮现，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钱士俊的双手，直到看见三张二级大白菜购买票从口袋里现了身，瞪圆的双眼才放松地眯了起来，嘴角浮现出欣喜的笑。

　　他虔诚地从钱士俊手中接过那三张购买票，口中不停地念叨着：“吃了一年的三级白菜，天天在那里挤牙膏，这回总算能见到些绿叶子了！”

　　老陈掀起大衣里的毛衫，把购买票塞进缝在里面的布口袋，放下毛衫后心满意足地拍了两下，裹紧大衣，走到里间拿出一个黑色袋子，敞开一个小口给钱士俊看了看。

　　“老样子，一份中华年历和一张单次出入记录消除卡。”

　　他瞥了一眼铺子外，见没人经过，伸手到袋子里捞出一本厚厚的书，但并不敢拿出来，只是捂在袋子里让钱士俊看了看封面。

　　“钱老师，我知道你喜欢看书，上次有个顾客偷偷找我卖书，我收了一些，这本送你！”

　　钱士俊快速扫了一眼，发现那是一本十分少见的解析版《红楼梦》，有些欢喜又有些犹豫：“这怎么好意思，现在这样的书不能明着买卖，实在太少见了。这样，我下次给你带一张二级面粉票……”

　　“不用不用！”老陈快速收紧黑袋子，往钱士俊手中一塞，“要不是你，就我家这样的，逢年过节哪里有机会拿到二级蔬果肉食票，吃一顿正常的饭菜？哎，我是三级公民，要说别的还真送不起！”

　　钱士俊只好道谢后收下。

　　离开老陈杂货铺，他马不停蹄地来到二级蔬果肉食购买区，挑了一小袋面粉、一株大白菜、一条五花肉、小葱和姜，想了想又拿了三个鸡蛋，一块土豆和一只西红柿，用购买票和现金结账。

　　他掏出一个巴掌大小的压缩袋抖了抖，袋子迅速张大成一个双肩包，写着“06号技术农专用纳米收纳袋”的字样。他熟练地将所有物品装进去，在肩上背好，往来时的南大门走去。

　　离开集市时依旧需要刷公民卡，但钱士俊今天却一反常态，拿着那张紧紧捏在手中的单次出入记录消除卡在指示灯处刷了一下。

　　“滴——”

　　大门开启的声音传来，他松了口气，沿着狭长的通道走出集市。

　　在这个时间点来到又离开集市的人不在少数，钱士俊在南门外见到的每一张陌生的面孔上都装点着喜气洋洋的笑容。擦肩而过时，他们忍不住对他点头致意，扬扬手中的黑袋子，小声道一句：“早点回家！”

　　今天是泽水历4年1月43日，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日子。

　　但对于生活在地球亚洲大陆上所有中华人种来说，今天却是除夕。

　　在泽水星人的历法还没有在地球上施行之前，除夕的夜总是一派暖意融融。大街小巷要挂满团圆安宁的红灯笼，对联和福字也是家家户户必不可少的。餐桌上的年夜饭热气腾腾，团聚的一家人围坐在一起吃得满脸通红，有滋有味地说着一年中的趣事。

　　然而今年的除夕和泽水历施行后的16个除夕一样，是一个不能被庆贺的日子。

　　地球这颗如蓝宝石般璀璨又静谧的星球，已经在上一次星球大战后，成了泽水星人的殖民地。尽管那次因为抢夺地球而爆发的战役，地球文明一无所知。

　　等到所有人从2024年一个夏天的早晨醒来的时候，才发现自己的家园已经被核武器狂轰滥炸得千疮百孔，一夜之间回到了农耕时代。手机、电脑，那些在各行各业中运行的大小仪器和设备，甚至连所有国家的军事设备，都成了无法使用的破铜烂铁。

　　仁慈的殖民者泽水星人语重心长地告诉人类，原本一年365天的历法加上各个国家中数不清的节假日，只能助长他们骄奢懒惰的习气。

　　为了向更高文明水平的种族迈进，地球人必须执行泽水星人制定的历法——以60天为1月，以24月为1年，每当过完1个泽水月，就能获得一个长达24小时的休息日。

　　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幸存者中的勇士们正站在泽水星人壮阔雄伟、一望无际的舰队前，站在那些飞船巨大的阴影之下，一丝将逝未逝的阳光照着他们手中孩童玩具般的刀斧。

　　人类怎么会反抗呢？

　　泽水历法，生存划区，因材劳作，这是伟大的泽水星人给予地球文明的恩赐啊。

　　面对这样一心为地球文明着想的统治阶级，人类怎么可以不感激涕零，不感恩戴德，不付出所有的辛苦劳作来供养他们？

　　于是地球人低下了他们曾经高昂的头颅，垂下骄傲的眉眼，顺从地接受了命运的安排，努力忘记地球文明历史中的光辉和灿烂，臣服于这一份无上的宽厚与仁慈。

　　善良的泽水星人为活下来的人类找到了可以生存的大陆，还为他们通了电、亮了灯，让幸存者拥有在暗夜中畅行无阻的权利。他们对数字有谜一般的崇拜，也用数字监管着地球上的一切事物。

　　一亩地里长着多少株大白菜是必须数据化的，施肥、除虫和浇水的用量要精确到小数点后两位，甚至连每天的耕作时间也要逐一记录并上传系统。那些凭借老道经验种地却大字不识一个的菜农们，自然无法胜任这样复杂的工作。

　　好在细心的泽水星人很快意识到了这一点，为了保障地球上幸存者们的生存，他们迅速解散了世界上所有的高等院校，取缔了除却种植和畜牧以外的一切行业。所有人都被按照种族划分了居住地，世界各地的黄种人也被贴心地送回了亚洲大陆，从事他们即使移民在外都十分擅长的种植业。

　　曾经拥有过辉煌科技文明的地球就这样回到了起点，开始了全球农耕的泽水纪元。

　　钱士俊便是在这样的时代里，从一位农学副教授转变成了一名专门种植大白菜的技术农。像他这样的技术农在亚洲大陆是很稀少的，没有一个博士后学位和5年的高等院校从业经历，根本得不到技术农资格证的考试名额。

　　拿到资格证的那天，儿子钱元终于学会了喊“爸爸”，望着出生在泽水历1年2月54日的儿子，捏着技术农从业资格证的钱士俊心中五味杂陈。

　　他已经看尽了儿子未来的命运和选择，作为中华人种，他将和自己一样，为种植业奉献一生，并再也没有机会读到唐诗宋词里的锦心绣口，没有机会思考穹宇之大、事物之微。

　　泽水星人在亚洲大陆刊发的月报上充斥着对中华文明的批判，告诉中华人种他们的文学、艺术和科学是老旧死板，虚无缥缈的，只有地里种出来的蔬菜瓜果才是实实在在，触手可及的。

　　钱士俊知道自己这一辈子就要这样度过了，他也知道儿子即将开始的人生也不会有任何波澜起伏。

　　人类的命运不过如此，作为其中一个渺小的个体，他又能怎样。

　　他只能辛苦地在地里种着只有泽水星人才能吃到的一级大白菜，用曾经拿到过博士学位的知识判断着一年三季的收成，在昏黄的灯光下一笔一笔算着收支账目、输入每天的测量数值，临睡前默默祈祷下一次一级大白菜种植地竞标能够成功。

　　好在即便日日夜夜挣扎在沉重的劳作和压力之下，钱士俊仍旧维持着自己作为中国人的快乐。在累到直不起腰的时候，他就在心中盼望着除夕夜。

　　他知道那是一个值得期盼的日子，即使在国家和民族的概念已然彻底的泽水纪元中，在所有地球人都避而不谈人类过去的文明和历史的时代里，除夕，像一个永远不会背叛中国人的信约，一年一年，如期而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