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道如青天》应水一

14、坦白

　　等山茶终于把顾已的林公子带回旧归山门下的庭院。他们的宗主正闭眼端坐在正厅里，周身散发着可怕的戾气。
　　几位弟子暗道不好，宗主生气了，几人纷纷后退出门，林续摇头，跨步进门。
　　顾已看着林续的装扮，微微愣了神，是归长林以前很爱的样式。
　　黑衣遒劲，利落洒脱，杀伐而决绝，归长林绝不是那种温和柔弱的人，他见过归长林最为凌厉染血的模样，让人甘愿为之沉沦痴狂，让人无法摆脱那极具迷惑的疯狂。
　　也让人安心，让人冷静，让人觉得即使脚下就是万丈深渊，归长林也能让你安然无恙，怎么会如此的矛盾，如此的怪异，可就是这样的。
　　林续有些无奈:“好看吗？你的钱买的。”
　　林续问过店里的小斯，身上这件已经是最便宜的了，他自己没有钱，一路上都在蹭着小已的银两，好歹他在人间混混沌沌百年，也不大好意思。
　　“好看。”
　　林续把手上那袋衣服递给顾已:“你试试。”
　　门派里那些不着调的弟子绝不会想到给他带一件，顾已接过起身就去换。
　　林续正细细品着茶，放下茶杯之间，抬眸撞见了一身白衣的顾已也向他看来。
　　林续忽然不知今夕何夕，仿佛顾已还是那个坠青城里的翩然少年郎，那个他挚爱的人。
　　顾已的指间抚过衣料上的天青色小花，浅笑:“我很久没穿过这样白的衣服了。”
　　从前他是归长林的白衣少年，可后来却再不见当初尘生树下的无暇。
　　林续眼中满是笑意，即使百年沧桑过，一切早已物是人非，眼前的人依旧是他的小已，依旧是他的挚爱，依然是他要守护的人。
　　林续摸索着方才一路上淘来的小玩意，一骨碌都倒在桌上。
　　顾已在那一堆里扒拉扒拉，轻轻拿起了一只竹蜻蜓。
　　以前归长林总会用这个小东西来逗他，他收藏着一只只形态各异的竹蜻蜓，却无一例外，都埋葬在了坠青城的余烬里。
　　林续:“顾仙君，你究竟在查什么？来这何城的片羽之展又是为了拍下什么？”
　　顾已的神色看不出焦急，如山茶所说，这片羽之展本就在小已的计划里，那他便是故意在南月村拖延时日，正好能赶上这何城下禁行令。
　　旧归山一行人加上小已共七人，这人数不算少，他们在雁荡城搜查不至于没有一人发现。
　　要自己没有猜错，当时小已两次出现在了醉仙楼，一次是老宗主被杀前夜，一次是老宗主被杀之后，当时那些追他的小斯说他从齐公子的房间出来，而雁荡城本地的仙门文樊门便是齐姓。
　　小已修为已至臻化境，离破境飞升为神只有一步之遥，要是连普通凡人都能随随便便发现，那也太名不副实了。
　　恐怕在自己踏入雁荡城之时身上的魔气便已暴露了，而小已一开始的目的便是自已。
　　或者说，是林续这个身负魔气却能隐蔽自如的人，从来不是因为自己这个长得像他某个故人的脸，恐怕他自己也没料到这点。
　　顾已坦然:“续哥哥，我要查的是旧归山弟子中魇的原因，要拍的是能救他们的东西。”
　　林续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接着道:“你知道我是魔族。”

　　顾已:“是。”

　　林续:“什么时候发现的？”

　　顾已:“文樊门老宗主遇害那日。”

　　顾已停顿了一会儿，又接着道:“你一踏进雁荡城开始，别人或许毫无察觉，但我知道，那雁荡城中在你之前就有魔气，和你不同的两种魔气。”

　　林续:“魔气能有什么不同？”

　　不都是一样的罪恶的味道。

　　顾已:“就是有。”

　　林续:“……你想利用我做什么？不妨直说，万一我不会拒绝呢。”
　　顾已思绪良久，长到林续以为他不想再答话，才终于道:“我在找成神的条件。”

　　林续皱起眉头:“你们阻止不了他的。”小已，你还是这样执着。

　　顾已:“你怎知不是我要成神？”

　　林续:“你开什么玩笑，你一个已至臻化境的人，和他魔尊不同，假以时日定能问鼎天道，又何须为此发愁。”
　　顾已看着林续，不知否是林续的错觉，他看不懂顾已眼中的希冀。
　　顾已:“我重立旧归山派之后，曾回过魔界，发现魔尊试图冲破桎梏以魔身化神，我所知的成神的条件之一，是让上古残存于仙门的神族后裔自愿臣服，献上自己的灵魂与骨血给魔尊，才能使他化神。自古以来化神之人寥寥无几，我搜寻六界，关于这的记载也只有寥寥数语，其他的化神条件更是不得而知。”
　　顾已低头笑了笑:“我一开始本想从你下手，你能将魔气收放自如，连我也只是微微觉察就消散全无，定是……”
　　林续:“定是魔界四大域主之一，而四大域主身上定能问出魔尊的些许动作。”

　　顾已:“……”

　　沉默是金。

　　顾已:“但后来……”

　　林续接着道:“后来你发现我长得像你的某位故人，所以你就放弃了？”
　　顾已默默岔开话题:“刚才说到我查到了化神的条件之一，神族的血脉并不会简单地随血缘传承，只在个别天赋高的后生中显现，显现的神族后裔大多会倚仗血脉的优势，或是开宗立派，或是自觉得修为大成后退隐江湖，依靠百姓的供奉活得肆意，想要在仙门中查探出来并不难，所以我查到了文樊门的老宗主身上，我本已有布防，但还是让他们得手了。”
　　林续:“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我也是魔族，万一我站在魔尊那边呢。”
　　归长林想敲敲他的脑袋让他醒一醒，不要因为我长得像你故人就随便全盘托出。

　　顾已默默转身:“…………”

　　林续:“化神还有另外两个条件，血祭灵则族的青玉玦，还有，神骨”
　　百年前赤地千里的景象挥之不去，那刻进骨血里的恐惧突然叫嚣起来，顾已有些僵硬地看向林续:“血祭青玉玦……”
　　这就是魔尊屠了坠青城整整一城之人的理由吗？
　　灵则一族世代守护青玉玦，归长林为魔尊一生的效命，为他兵戈千里，为他摆平一切不臣之人!这又算什么!
　　林续没料到小已真的会向他说出这些，他不清楚人的信任能走到哪一步，在小已不知道林续真正的身份之前，自己会不会也只是一枚棋子，自己又能扮演怎样的角色。
　　这百年他在人间漂泊无倚，见识过何谓人心可怖，有太多他无法理解的东西。
　　小已为何要回魔界，他是如何发现的，他又做了什么，这个“发现”意味着什么，他有没有见过魔尊，那他有没有发现……
　　顾已的心乱成一团，千丝万缕地纠缠着，搅得顾已喘不过气来，无法阻止魔尊，那坠青城的灵则族人算什么!那些无辜的人算什么!那我又算什么!
　　两人的思绪万千连不到一处，他们在这种诡异的气氛中沉默着。
　　山茶一干人估摸着宗主在林公子的调和下应该消气了，偷摸推门进来，门缝才开一条，就觉得院里的气氛如一潭死水般沉寂，满面的不妙呼啸而来，把他们砸得头脑直发昏。
　　他们临时又决定再避避风头，今天出门前应该算上一卦的。
　　几人聚在街头，山茶低声问:“他们是不是吵架了。”
　　一位弟子冒出话来:“那我们怎么办？”
　　山茶思索了片刻:“不知道，再去玩会吧！ 宗主既没有召我们，那就打死不回去。”
　　“好！”大家三言两语就成功说服了自己的良心，又分头各自散去。
　　天色暗下来，林续觉得自己坐不住了，二话不说甩门出去:“我出去逛逛。”
　　顾已看着他:“嗯。”
　　林续才出门，就被几个人七手八脚捂住嘴拖走了。
　　一圈人围着林续，原来那几个人还自觉良心不能丢，散开之后又都不约而同蹲在庭院外，一见林公子出来，慌乱间几人从各个角落一哄而上。
　　几人互相对视一眼:“默契！”
　　被围在中间的林公子表示很无语，他抽了抽嘴角:“各位小仙君，大晚上的是要做什么?劫财一分没有。”
　　山茶神秘兮兮地:“林公子，你不要和我们宗主一般见识。”
　　林续:“……什么意思？”
　　一位弟子凑近他，用手指了指脑子:“我们宗主他有病。”
　　林续很震惊，重复了一下那位弟子的动作，说:“他经常头疼?”
　　另一位弟子觉得不够形象，用手捂着心口:“也许是这有问题！”
　　林续觉得太抽象了，他有点无法理解，但竟然没刚才那么压抑了，认真研究起来，十分诚挚:“心脏?”
　　又有一个人犹犹豫豫了半晌:“他心里有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