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他哭》途遥

4、四

　　次日清晨，江砚起了床第一件事就是到池子边去看他泡了一夜的小人鱼。

　　他走到池边时没有看见溯舟。池面一片风平浪静仿佛从没有哪个活物在里面出现过，江砚心里打了个突，才发觉水池右边角落的水底有一团轻微晃动的黑影。

　　他的姿势和江砚第一回在拍卖会的水箱里看到他时很像，蜷缩着用鱼尾包裹住他自己。长长的银发在水里四散飘摇，他紧闭着双眼，仿佛在睡觉。

　　他在这样一个令他痛苦不堪的水池里睡觉，分秒不休的疼痛一点也没能阻碍他睡着。

　　这让江砚想到，他是不是已经习惯在疼痛里入睡了？

　　这样的猜测让江砚心里不由得有点发堵，再看向溯舟时就不忍去叫醒他。他蹲在水池边盯着溯舟的睡颜看了许久。水池是露天的，阳光很快明亮起来，洒在水上照着水底那尾人鱼，银发和鱼尾一同闪着光，一池的波光粼粼。

　　溯舟醒了过来。

　　他其实睡得不太安稳，毕竟那疼痛并不让人易于忽略。但他实在很疲倦，他太久没有不被打扰地睡过一个长觉，而且还是在水里——以前那些人常常会故意长时间不让他入水，看着他在空气里一点点窒息，瞪大眼睛挣扎着流泪。

　　他睁开眼时，周围很明亮。水的波光一漾一漾，他眼里的色彩也温柔地晃晃荡荡，让他又一次觉出几分特别的宁静。然后他恍恍惚惚地看见，不远处的水池边好似有一个人影。

　　是……

　　是那位主人。

　　他很快意识到这一点，腾地一下出了水，然后有点惶恐地愣在原地，不知是否该过去，也不知是否应开口说些什么。

　　在他开口之前江砚先开口了：“早上好。”

　　溯舟怔怔然不知如何应答。

　　江砚好心情地提示他：“你也可以对我说，早上好。”

　　溯舟迟疑了一下，也说：“早上好。”

　　这种像在教导小朋友学说话、他说一句对方跟着答一句的感觉让江砚心里莫名生出一种成就感，他闷声一笑，道：“辛苦你了，怎么样，觉得有好些吗？”

　　其实不必问，也能看到溯舟身上的伤肉眼可见的大有起色，几条年代久远的疤颜色显见地淡化，昨日还有些渗血的新伤也结了一层痂。

　　溯舟道：“好了很多。谢谢您。”

　　“那就好。”江砚直起身来，“你出来吧，可以先回床上休息一会儿，一直在这池子里应该挺难受的。一会儿医生过来，再给你看看伤，顺便看看你的眼睛。”

　　他嘱咐得随意，溯舟听了这话却僵在水里，没有动作。

　　不待他疑惑询问，溯舟开口了：“主人……”

　　江砚整个人顿了一下。

　　这是溯舟从第一次醒来到现在第一次喊他，第一次用这个称呼喊他——主人。用他那鲛人特有的、带着一点引人心颤的沙哑的声音，在他眼前轻轻地喊他主人。

　　江砚承认自己喜欢这个称呼。他在那家拍卖场里买下过各种各样有趣的小生物，猫、狗、蛇、兔……在他把他们养在家里的期间，他们都叫过他主人，但没有哪一个把这两个字念得这样好听、这样让他觉得回味悠长。他放缓了声音问溯舟：“怎么了？”

　　放缓了声音是因为溯舟在喊出主人二字时的神情。他像是有点惊惶，却又想用平静去强行掩饰那惊惶，只是因为一时失措而伪装得不太彻底，到底叫江砚看出一二端倪。他往前游了一点，问：“您要我的……眼睛吗？”

　　“什么？”江砚没有反应过来。

　　“您要这双眼睛吗？”溯舟又重复了一遍，情绪已经像是有点强撑不下去的样子，道：“您能不能把它留给我……只要把它留给我。”

　　“其它的，您想要怎么处理我都可以。”

　　他语气急促，带着哀求的意思，偏偏说出“处理”二字时语气自然极了，让江砚在反应过来他的意思之后既惊诧又酸楚。

　　“我没有要对你的眼睛做什么，我刚才的意思是，你的眼睛好像有点看不清，我让医生来看看能不能治好它。”江砚重又蹲下身安抚他，伸手拉起他的一只手搭在自己膝上轻拍，“你不要害怕，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好吗？你也想治好你的眼睛吧？你很珍惜你的眼睛对不对？”

　　他语气轻缓柔和，像在哄一个受惊的孩子，溯舟在那样的劝哄中慢慢冷静下来，低垂下头，难免为自己方才的误解感到一点愧疚。

　　江砚试探性地问他：“嗯，之前有人……要伤害你的眼睛吗？”

　　那只被他搭在膝上的手猛地抽搐了一下。

　　江砚没想逼他回忆那些不好的往事，正要含糊过去，溯舟却垂着头，慢慢地说：“一位英国的小姐。她说很漂亮，蓝色的，像宝石。所以……”他停顿了，半晌才继续，“她要一个这样的收藏品。”

　　从小被娇惯着长大性格疯疯癫癫的贵族小姐，脸上露着奇异的笑，朝他的脸伸出了白嫩纤细的手。

　　伤害？恐怕她做这件事的时候并不觉得是伤害吧，她只是想要一件收藏品而已。对她而言只是一件收藏品而已。

　　思绪被伸到眼前的什么东西骤然打断，溯舟反应极其剧烈地一缩，那只手停在他的眼前没再动，溯舟才反应过来，僵了半晌，慢慢地向前靠回去，紧绷着神经准备接受那只手将给予他的不论任何对待。

　　温暖的指尖触到他的眼睛旁边的面颊，力道很轻，在漫长如一个小时的几秒之后，那温暖的触感离开了他。

　　仿佛某种耗尽勇气的希冀飘摇不定地浮在半空中被稳稳托住，隐秘的试探得到了最终的结果，他小口小口地喘气，低声说谢谢您。

　　“谢我什么？”江砚不解。

　　溯舟说：“谢谢您找医生给我看眼睛。”

　　江砚笑了笑，道：“确实很美，像蓝宝石。”

　　水里的鲛人随着他的话抬起头望向他，嘴唇抖动了一下。

　　江砚自顾自往下说：“但他留在你的脸上为你去看风景，由你支配，才真正是宝石。”

　　他意在安抚溯舟，向他保证自己没有恶意。溯舟缓慢地眨了眨眼，也轻轻扬起一个笑，还是说谢谢您。

　　连他自己也无法用语言准确概括的、他所真正想感谢的是，谢谢您的手与我眼角的那一段距离。

　　他压着心底的恐惧接受江砚目的未知的触碰——即使居于新任主人掌控之下的他本来也只能是这样做，但他做这件事时心里的一点点希冀就使这顺从的性质变得不同——而江砚只是那样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甚至与他的眼角都还隔着一段安全的距离。

　　那一段距离像成全了他在这片陆地上，在辗转于苦难的数百年间，一次次地对善意、对温暖付予的希望，成全了他在每一次以诱骗为目的的温和谎言里消耗的那些信任、勇气、热忱。

　　这就让他觉得很感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