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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 ...

  •   江砚愣了片刻,才慢慢向床边走过去。

      床上的鲛人一双空茫的眼睛始终跟随着他轻缓的脚步声移动。他走到床边俯身放下手里的碗,顺势伸手过去探鲛人的额头。鲛人昨夜被送来时有轻微的发热,江砚想看看他如今是否好转,然而手一伸过去鲛人连带着那团被子又猛地一抖,随后鲛人就僵在那里,闭起了眼睛。

      江砚叹了口气,轻轻把手贴在他额头上。

      他专心感受手底下的温度,而鲛人紧紧闭着眼睛睫毛颤个不停,直到他移开手,说:“我不需要你哭。”

      鲛人缓缓睁开眼睛望着他。

      江砚指了指床头柜上的碗:“要不要喝点粥?”

      鲛人看看他,又顺着他手势看向那个碗,张了张嘴却没说话,只是木然地点头。江砚想了想却没立刻把碗给他,只是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名字?

      那两个字太久太久没有派上用场,连溯舟自己都已经快要忘记了。但他循着这个平淡温和的问句慢慢地从他的记忆里寻找,然后不很确定地回答:“……溯舟。”

      两个字念出口,他仿佛突然被打开了记忆的开关,他重复了一遍:“我叫溯舟。”

      他是有名字的,他不叫“那条鱼”、“这个东西”、“那个玩意儿”。很多很多年前他怀揣着天真的希冀从碧蓝海水中探出头来第一次看见天空的那个时刻,他还记得他心中回响着的族人温柔的叮嘱,对他说“溯舟,你可以亲自去看这个世界了”。在那个时候他还是有名字的,而在今天之前他最后一次被问名字是在那天来到岸上不久之后,陌生的男人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问他:“你叫什么名字?要不要和我一起走一程?”

      他跟着男人走了,从那之后,就再也没有人问过他的名字。他从那天起就没有名字了。

      他的持有者们需要他的眼泪的时候他从来没能自己流下过眼泪,除了那次双眼险些被毁的时候。于是他们不断地把酷刑加诸在他的身上,直到他整个人麻木了、力竭了、脸上血与泪混杂着不受控制地往下流,一颗颗珠子掉落在他的创口上引起新的疼痛,这个时候他的主人才能满意,可还未收手,还要继续给他一点毒打和语气轻飘的辱骂,责怪他的顽固让主人受累了,告诫他下回要乖一些,也好少让自己受罚。

      可他就是不懂得哭,他的族人们都是一样的天生不懂得哭,否则那珍珠就不足以被称之为珍贵。

      然而不知为何,不擅哭泣的他面对眼前这个青年淡淡的一句询问,脑海里回响着那些来自不同声音的呼唤、来自不同年代的记忆,突然就觉得眼眶酸胀,他茫然地睁大眼睛还未来得及反应,一颗圆圆的珠粒就落在他脸侧的枕头上,砸出一个小小的凹陷。

      “呀。”江砚诧异地看着那颗珍珠,伸手拈起来细细端详。

      溯舟僵住了。

      他看到了……他新的主人,亲眼看见了他掉下来的眼泪化为珍珠,那双眼睛的价值第一次如此招摇地彰显在他的持有者面前,他完了。他几乎能听见眼前人类心中的贪欲一点点鼓胀起来发出的窸窣声响,他同样也听见自己在地下室里嘶哑的惨叫声了……很快的,那将在不久后重演。

      他用等待最后审判的心态屏住呼吸望向他的主人,手暗暗地攥住了那层柔软的被单,很轻地用指尖摸了摸。

      那真的很舒服,可他留在这种舒适当中的时间所剩无几了。

      然后他听见他的主人赞叹道:“果然很漂亮。”

      溯舟等待得快要窒息过去,而青年把珍珠放回到枕头的那个小凹陷里,对他说:“我叫江砚。江水的江,笔砚的砚。”

      溯舟听着,不明白他的意思,然后听见他说道:“溯舟,你要喝点粥吗?”

      他第二遍问这个问题。溯舟想,好吧,也许那粥里掺有新研发出来的、可以让人自动留下眼泪的药物?那样一想倒是比在栅栏里头挨打要好得多,至少他不用离开这个房间。于是他不经犹豫地点头,坐起来接过江砚递过来的碗。

      他摸索着要喝的时候摸到靠在碗边上的一个条状物,却不知道那是个什么东西,有点不知所措地把它拿起来又放下,最后求助般望向江砚。

      江砚说:“不习惯用勺子的话可以直接喝,已经不烫了。”

      他于是安静地喝粥。

      粥熬得比较稀,但并不寡淡,反倒有清润的甜意。江砚往粥里加了红豆和红枣,想着溯舟受了太多伤,给他补补血——虽然不知道人类的食补法对鲛人是否有效。

      溯舟很快把那碗粥喝完。但他等了片刻,直到江砚把碗拿回去放到柜子上,他还睁着眼睛坐在那里等待眼泪。

      可是没有。

      江砚注意到他的异样,问道:“怎么了?”

      溯舟又一次回想刚才江砚问他要不要喝粥时的情景。他后知后觉地意识到,江砚是在问他的意愿。

      江砚只是在问他,问他溯舟,要不要喝粥。

      怎么会有主人问自己买回来的鲛人的意愿呢?

      好半晌,溯舟才低下头,轻声说:“谢谢您。”

      江砚笑了笑,拿着那个碗站起来说:“我先出去,你再休息一会儿,晚点我再让你回水池里。”

      他开门出去时溯舟叫住他,手颤颤地举着那颗刚掉出来的珍珠,提醒他:“珍珠……”

      “唔?”江砚回头看了一眼,还是微笑:“那是你的东西呀。”

      江砚走出去关上门,房内重新归于宁静,溯舟长长地换了一口气,又开始一阵一阵停不下来地抖。江砚在他身边的时候他压抑得很用力,直到江砚离开他才敢松懈下来,才开始敢害怕。有人在的时候他连害怕也不敢害怕。他抖得几乎是在抽搐了,一只手紧紧攥着柔软的棉被,手指用力得能穿过被子刺进自己的手心,一时闭眼一时睁开,眼前的空茫所差无几。空调仍然平稳地运行,熏香清幽地填满着不大的房间。他另一只手颤抖着包裹住那颗珍珠,缓缓按在自己心口。

      “那是你的东西。”

      他的抽搐很久之后才停歇,他疲倦地侧过头,把脸深深地埋进软枕里。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章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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