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让他哭》途遥

11、十一

　　江砚睁开眼睛时天气已经放晴。暴雨后的晴天往往让人更感到眼前一新的放松，于是江砚眯着眼昏昏地又躺了半天才慢悠悠清醒过来。

　　他坐起身，骤然出现在视野里的靠在床边的人让他定在了原地。

　　他又愣了半秒钟才想起来溯舟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所以溯舟就这么委委屈屈地缩在床边的地上睡了一晚上……在被他半夜拉进房间里一刻不停地唱了半宿歌之后？

　　天哪，违反自然兽人保护法了，他想。

　　他昨晚没想到真能睡着，睡前没记得嘱咐溯舟什么，按理说溯舟见他睡着自己回房间也就是了，可好像他不说，溯舟就不敢自己擅自离开，又乖得过分连一点他命令之外的事情都不敢做……江砚轻轻啧了一声。

　　溯舟闭着眼的侧脸看起来很乖。有一小缕银发被蹭到床单上，恰恰搭在江砚的手边。江砚盯着那缕和自己的指关节距离极近的银发看了半天，鬼使神差地伸手轻轻勾了一下，把那缕发丝勾到手里揉了揉。

　　手感柔顺得就像它的主人本身。

　　江砚垂眸又轻轻摸了把他的头发，不知是动作幅度大了些还是怎么，溯舟突然动了动，江砚动作一顿，停下手中动作谨慎地看着床边的人，他却没醒，只是闭着眼把脸在床垫边缘轻轻蹭了蹭，仍然睡着。

　　江砚有点心虚地收回手摸了摸鼻尖，下地把溯舟抱到床上。

　　上一次他抱溯舟的时候，溯舟是鱼尾的形态。

　　那一次他觉得溯舟抱起来实在太柔软。当时他想这应该是因为那条软软的鱼尾。而这一次溯舟化了人形，没有了那条鱼尾。溯舟清瘦，被这样抱着，肩胛骨因重力和压力的作用变得几乎硌人，他却无端还是觉得柔软。

　　他把溯舟放在床上，盯着他的安静的睡颜又看了几秒，为自己一番小心翼翼的动作居然成功地没把他弄醒而隐隐感到自豪。

　　他志得意满地出去洗漱做早餐了。

　　九点二十一分，溯舟在江砚的床上醒来。

　　不属于自己房间的淡淡的熏香弥漫在周围，他坐起身，回想起昨天晚上的事情。

　　……可是他怎么在江砚的床上？

　　他绝无可能有胆量擅自上江砚的床的，他也明明记得自己睡前是坐在了床边。可是他一醒来却躺在床上，江砚不见了踪影……

　　是江砚把他弄到床上来的。

　　……啊。

　　他没去想江砚是以什么样的方式把他弄上床的这个问题。幸亏他没想，否则他会更觉得不自在的。他自己没有意识到，面对江砚的有些稍显亲密的举动，哪怕那举动比起他曾经历过的事情来说根本什么也不算，他也是会觉得不自在的。他自己暂时还意识不到这一点。

　　总而言之，想到江砚不管是出于恩赐还是怜悯地把他弄上床来睡，溯舟心里第一个感觉是微微的懊恼。

　　他一直想方设法地要为江砚做点什么事，否则白靠江砚养着他总觉得于心不安。像昨晚那样，他唱几支歌能让失眠的江砚安然入睡，他其实觉得很高兴，可是江砚让他上床睡觉这件事，好像就能够把他微不足道的小小价值一笔勾销。

　　“在床上安稳地睡觉”这件事，于溯舟的珍贵程度是常人难以理解的。更别说溯舟身为大自然里长大的鲛人，心里也很有一种固执的领地意识，因此江砚会把自己的床让给他睡，这件事给他带来的震撼不小，几乎让他觉得负罪了。

　　但他胡乱地想了一通，又觉得莫名地有些高兴。

　　……他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

　　这样发了一会儿呆，他突然微微一个激灵，赶紧下床穿好拖鞋，打开房门走出去。

　　房门打开，楼下餐厅的食物香气很快就刺激到了他敏锐的嗅觉。溯舟站在楼梯口神思不定地往下看，就见江砚刚刚把第二个碗放在桌上，抬头看向房门的方向，而在看见他已经走出来时微微一愣，随即笑着对他说：“下来吃早餐。”

　　二人对坐在餐桌前，桌上是两碗番茄鸡蛋面。

　　热汤酸甜鲜香的味道随着热气蒸腾起来，溯舟虽然心里乱七八糟地想着很多事，但也显然已经胃口大开，低头安安静静地吃得很快。

　　江砚看他吃饭觉得很有趣。

　　溯舟不挑食，放到他面前的食物他都会乖乖地吃得很干净，约莫也是在他面前根本不敢挑食。但是看他吃饭的神态和速度其实可以很轻易地看出他爱吃什么不爱吃什么。

　　相处二十多天以来，江砚已经大抵摸透了溯舟的口味爱好，他知道溯舟其实很爱吃肉，但吃肉时又常常显出克制的拘谨，大抵也知道肉类是比青菜可贵一点的存在。他不爱吃沾苦味的东西，苦瓜之类自不必说，几种稍微带一点苦涩的青菜他吃起来也是慢而且郁闷，不喜欢胡萝卜、不喜欢吃生菜，对于海鲜倒意外地没有什么排斥感，对带一点甜口的食物情有独钟……

　　眼前这一碗番茄鸡蛋面，显然也很合他的心意。

　　江砚看着看着忍不住就笑了起来，心里久违地感受到了家里养个小宠物的愉悦感。

　　当时买下溯舟真是买对了，他想。长得漂亮养眼，性格乖顺安分，在他失眠的时候还能给他弹琴唱歌。相当的划算。

　　这顿饭一如既往地吃得很安静。溯舟没有问江砚昨晚为什么半夜睡不着跑去拉他来唱歌，对于江砚没有主动说的事情他当然一个字也不会过问，江砚也不觉得有说的必要。

　　吃过饭溯舟去洗了碗，这是他在别墅里学会做的第二件家务。当然除了洗碗和扔垃圾之外这别墅里本来也没有别的什么家务可做了，其余的事情基本都是雇来的清洁工人做，不过溯舟为自己能多做一件事情感到很满足。

　　然后他就在沙发上坐下来，熟门熟路地拿起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他一开始看的几部剧已经全部追完了，现在他又看了一部新的，这一部讲的是一个女人在经历丢了工作、女儿病危、发现自己的丈夫出轨等等一系列的重创之后靠自己的意志力重新站起来与生活重新做抗争的故事。……这是该剧简介上面的文案，励志倒确实是很励志的，但溯舟正襟危坐在电视机前看这样一部剧的场景，叫江砚几度欲言又止，总感觉画风不是那么回事。

　　溯舟涉猎的看剧题材确实是越来越多了。

　　屏幕上女主角刚刚发现了自己丈夫出轨的证据。但她还未能狠得下心做决断，她坐在医院楼下的长椅上疲惫地抬起头看向抽着烟的烦躁的丈夫，有气无力地说：“你不要再抽烟了。早晚有一天你要把你的肺抽烂掉了。”

　　溯舟愣了愣，盯着男人手里那截烟看了一会儿，突然抬头看向江砚。

　　江砚把目光从手机里转过去：“？”

　　溯舟犹豫不决。

　　他看见过几次江砚抽烟。他不知道江砚已经在尝试戒烟了，但戒烟对于大多数人来说毕竟不是下了决心就能一次做到的事情，有时江砚还是会忍不住点上一根。恰恰这样的几次几乎全都让溯舟看见了，不过江砚本来也没要怎么瞒着谁。

　　溯舟现在只知道，看起来吸烟是一件对身体很不好的事情。

　　他鼓起勇气问：“您抽烟吗？”

　　“嗯？”江砚被他这突然的发问弄得有点莫名其妙，说：“抽……抽点吧。”

　　他不想说自己在戒烟这件事。没有百分百的把握能做到，他就不想说自己在做，总感觉说了又做不到多少有些没面子。

　　溯舟想像剧里的女人那样劝他不要抽烟了。

　　要开口时他又哽住了：他要怎么说呢？

　　他愣了一下，曾经的困惑又袭上了心头：就像他曾经想过的那样，他不知道他与主人的关系是否能容许他对主人的外貌做出“好看”的夸奖。如今他也不知道这层关系能否容许他开口说出“不要抽烟”的劝告。

　　他于是停顿半天，说：“嗯。”

　　江砚：……啊？

　　他说：“怎么了？”

　　溯舟飞快地瞥了他一眼：“看到这里面有人在抽烟，所以就好奇。”

　　江砚哭笑不得：“好吧。”

　　话题到此就告一段落，江砚继续埋头玩着他的水族馆小游戏，溯舟也把注意力重新投放到电视屏幕上去。

　　但不知道为什么，接下来的这个上午，他心里都隐隐像堵了层什么似的。

　　有点儿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