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声声慢》山水瑟

3、二

　　玉殿琼楼风月晓，明鸾携酒三千。金钗粉黛弄丝弦，王孙今在宴，共赏一婵娟。
　　上林丹枫如醉染，画屏初照银蟾。弘元新去换永安，邀君同举目，尽是好河山。
　　素白的指尖划过宣纸泛黄的边角，戚筠握着从旧匣子里翻出的几卷上了年头的白宣，神色微微怔忪。
　　这就是当年苏彧在中秋宫宴上作的那首《临江仙》。
　　她本是在御书房翻找旧年卷宗，不意竟翻出这些，叫不由记起那些尘封许久的事来。
　　这一份并非宴上那稿，乃是苏彧得了能自由进出宫闱的玉鸾令后溜进宫里送与她的。如今作词的人已不在，空留诗文穿过岁月，依旧鲜活而明晰。
　　“陛下，江三小姐到了。”
　　御书房的门一开一合发出轻微的声响，一袭绯红衣裙的江酩枝走了进来。
　　“……我想着你近来精神应是不大好，就给你带了些参汤。”熟门熟路地寻了个地儿坐下，江酩枝从食盒里取出一小蛊参汤来，先用银针探进去试了下，随后才推给她，“喏，没毒，快点趁热喝了吧。”
　　戚筠点点头，却也没喝，只是用瓷勺很慢地搅动着蛊中的汤。瓷白的勺子与蛊壁相碰，发出叮叮当当清脆的声响，汤里头的参片一浮一沉，飘萍一般的，让人看了无端揪心。
　　“阿筠你怎么不喝……”江酩枝有些奇怪，但旋即如梦初醒地“啊”了一声，“汤里放了黄芪，我给忘了。”她忙忙地从食盒中取出一叠酥糖来，“外头玉福记的凤梨酥和松子糖，伊鸦叫我带的。”停了一停，她倏尔叹了口气，“从前阿彧在的时候……”她的声音低了下去，逐渐不可闻了。
　　是啊，从前苏彧还在的时候，可从来都不忘每隔一段时日便为她捎来一袋玉福记的什锦酥糖；亦不会忘记她不喜黄芪苦味，在她皱起眉头之前便递上一块酥糖或是蜜饯……戚筠垂下眼睑，“罢了，这汤我一会再用。”她依旧保持着在几个儿时友人面前自称“我”而非“朕”的习惯，“那件事……你们查得怎么样了？”
　　江酩枝晓得她问的是苏彧身死的那件事，于是正了正神色道：“我同伊鸦去天水一线看了，从那么陡峻的山崖上掉下去，生还的可能性微乎其微。我们还去崖底看过了，底下那道深涧水流湍急，险之又险；前面百米处又是一道十几米高的瀑布，水流向下汇入沅江，江水浩荡，更是无迹可寻。况且……”她自怀中取出一个白帕包着的物件，小心翼翼地打开，露出一块沾了血的玉佩来，“我们在崖底找到了这个。”
　　戚筠只看了一眼，便觉得呼吸被攥住了一般。
　　她不能再熟悉这块玉佩了，这是永安九年苏彧高中状元那日她送与她的。
　　那本是一块蛇形的和田玉佩，因着苏彧颇爱蛇，她便着意请宫里的玉雕师雕了一块蛇形玉佩，在蛇吻的尖牙处穿了条红绳，好方便系在腰上。苏彧极爱这块玉佩，一日都不舍得从身上取下，红绳也不知道换了多少根，就这样系了许多年。而现在这块玉佩却静静地躺在一方白色罗帕上，一道裂痕从蛇吻贯穿到蛇尾，暗红的血色渗进青白的玉里，惨淡而艳烈。
　　“……虽然我们仍未寻到尸身，但至少这玉佩是做不得假的。还有，伊鸦在崖壁上发现了剑痕，应该是阿彧那柄断剑留下的；崖壁上的藤蔓也有断裂的痕迹，我们猜测也是阿彧……”江酩枝见她失神地望着那玉佩，几乎不忍再说下去，“阿筠，你……还好吗？”
　　戚筠用力眨了眨干涩的双眼，“我很好。”她说，人却脱力似的坐倒在身后金丝楠木的御椅上。脊背靠在坚硬而冰凉的木头上，那寒意一点一点蔓延到四肢百骸，在这样炎热的夏季竟让她有如坠冰窟的错觉。
　　那厢江酩枝又说了些什么，无非都是证明苏彧是真的死了的迹象和证据，而她已听不进去了。
　　她不愿，也不敢听下去了。
　　三个月前初初听闻苏彧身死时的眩晕感又出现了，随之而来的是心底一重接着一重的钝痛。戚筠咬紧了下唇，强迫自己镇静下来。她已经是一位君王了，而君王是绝不可以在人前显示出自己的脆弱的。
　　“那……西南洪灾的情况如何？”
　　缓了一缓神，戚筠重又开口，方惊觉自己的声音沙哑的不行，忙取了茶润了润嗓子。
　　江酩枝摆弄了一番她那小巧玲珑的食盒，从下方的暗匣里取出一封折子来，“这是川黔巡抚的密信。”
　　戚筠接过拆开，从头至尾略看一遍后，目光凛然地锁定了“南顺王”三个字上。“果然是他呵。”戚游，她的好二哥，当真是坐不住了么。
　　“我觉得你当初想的没错阿筠，洪灾只是一个由头西南地形崎岖多山，洪灾年年都有，怎可能今年竟凶猛至此，弄得民怨沸腾成这样？何况又赶在阿彧出事的关头。依我看，恐怕阿彧出事也和戚游脱不了干系！”江酩枝愤愤地说。
　　“当然……脱不了干系。”戚筠攥紧了折子，齿间蹦出的每一个字都沁着森森的冷意，“前脚才出地界，后脚就在天水一线遇刺……真是好算计！”
　　“阿筠……”江酩枝从未见过她这般模样，不由更加担忧，“你打算怎么办？”斟酌了半晌，她终是捡了个不痛不痒的问法。
　　“兵来将挡，水来土掩。”戚筠终于放开被攥得皱的不成样子的折子，侧头看向御书房窗外波光粼粼的池塘，“大不了御驾亲征。”她轻描淡写道。
　　这话一出，便是言明了戚游要反。江酩枝欲言又止地看着她，一时两人相对无言。
　　“那，阿筠你应该还有许多政务要处理，我也帮不了你什么忙，就……先走了？”指头绞着裙带，江酩枝憋出了这么个借口逃离气氛压抑的御书房。
　　“好。”戚筠也不留她，“戚游那边，还需你多多留意些。”
　　江酩枝点点头，“放心吧阿筠，交给我就好。”她收好食盒，提着裙角向门口走去，“啊，对了，”门扉拉开一半，她又回过头来，“参汤别忘记喝，糖少吃点，不要总是熬夜批折子……”说着，这个从来都带着明媚笑容的女子眼角微微泛红，“你看上去真的很不好，阿筠。”她声音有些哽咽，“我们都很担心你，而且……而且阿彧一定也不愿意看见你这样。”
　　戚筠抬起头与她遥遥相望，忽地轻轻笑了，这是她这些天来第一个真心的笑。“好。”她说。

作者有话说

　　咕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