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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6、乱红如雨,不记来时路 ...

  •   向境已不记得自己上一次受刑是什么时候了,好像自向天漠走后就没人再打他了。
      不过他从前打的也够多了,不然自己也不能在这里供段回峰出气。
      已经六十七下了,他觉得还不算太多。许多鞭痕重叠在一起,狱卒力气又大,衣裳早已破烂,条条缕缕挂在身上,不少地方被血浸湿,狼狈不堪。
      若不说这人是权倾朝野的二公子,他这样谦卑恭顺,与犯了错的侍从并无不同。
      段回峰忽然想起一个人。
      常安。
      当初,是向境呈上那封常安的亲笔书信。
      也是向境,拿着段回峰的亲笔书信将他软禁宫中保护他。
      如果说那封他的亲笔信是向境仿的,那么常安的信……
      “停。”
      段回峰拎起一柄鞭子,沿着已有的鞭痕抽上去,鞭身立刻沾了血,伤上加伤的疼痛也只是让他微微一颤,随后呼吸起伏稍作缓和,静静等着段回峰下一鞭。
      “向境,孤问你:常安为何要走?”
      “属下不知。”
      眼神变得凌厉起来:“不知?难道他不是死在你手上?”
      向境缓缓摇头,散乱的发丝遮掩面孔,内心似在挣扎,答的倒是很快:“不是。”
      段回峰一抬手,便有狱卒抬了盐水往他伤痕累累的身体上泼。若只是鞭刑他还能忍,可伤口撒盐的痛楚难以招架,锁链哗啦啦的响了一阵,可见是疼得厉害。
      纵使向境挨过许多打,这样的疼他依旧受不来。
      “常安,究竟为何离开?是不是你杀了他?”
      “属下真的不知。”
      见他这样固执,段回峰愈发觉得常安一事有疑,必定与向境有关,招手又是一桶盐水。右手的伤早已好了,此刻握拳,青筋暴起,强压下喉中痛呼,明显加粗的呼吸显出他的难过。
      “向境,你敢说这是实话吗?”
      “敢。”他抬头看着段回峰,目光坚定,“向境发誓,若是我杀了常安,必定不得好死。”
      这样的誓,总能打消他的疑心了吧?
      他不能说。
      常安垂死时抓着他的衣领。
      “不要……让他知道,我是……皇上的人。我是为了,和你一样的原因……保护他……不要让他知道,一定不要……”
      常安死了。
      死在向境面前。
      向境闭上眼,眼前浮现的不是军帐里段回峰决绝的背影,也不是向垣担忧的眼神,而是茫茫雾气中一个染血的笑。
      他仍忘不了,是自己杀了常安。
      他在林间连追两个时辰,直到雾气降下来,他恼恨地望了一眼那人逃去的方向,第一次放弃任务,打道回府。
      后来几日,他趁段回峰随行秋狝,连夜追查,在地牢与皇宫之间徘徊,终于找到机会,拦下他。
      那人身手不错,人生最快意,莫过棋逢对手。可惜,只此一场。向境不能让他活着。
      伪装之下,他是无情的杀戮机器。眼里心里只有任务,除此之外,空无他物。
      一刀毙命。
      大量血污弄湿了他的黑衣,面罩也贴在脸上,勾出下半张脸的轮廓。
      向境去摸他腰间钥匙,不防被扯了面罩,惊愕之余,也不再遮挡,反手上划,顺着匕首尖,挑开他的面罩——
      常安!
      虽然夜色浓郁,虽然脸上血污难辨,可他还是认出来了,就是常安。
      向境到现在都不知自己是否该揭开他的面罩。
      “……常安。”
      向境不知道他该说什么。他知道他杀过人,也知道那些人或好或坏,或有罪或无辜,都永远回不来了。
      也曾让他悲恸的,李眠生死了,死了很久了。
      现在,常安也死了。是他害的,又是他。
      向境有一瞬失神,深吸一口气,拿着钥匙的手仍不可抑制地发抖。
      这个任务,他成功了,也失败了。
      钥匙打开地牢,里面根本没有人,一个人也没有。那只是一座私库,金银珠宝,文玩字画,价值连城——独独没有诸葛氏族。
      忙了这么久,到头来还是竹篮打水,赔了夫人又折兵。
      向境生气了。
      向境很生气。
      他当即修书,痛斥线人办事不利,简直废物。只是,他没写到常安。
      既然常安临行前对他说了那许多,必是猜出他的身份,知道自己有去无回。他不愿意让段回峰知道,自己就应当帮常安瞒着他,反正自己注定是不得好死了。
      段回峰手里还拎着刑鞭,却不再打他,也不再让人往他身上倒盐水。
      “若你早知今日,当初可会以实情相告?”
      没有一丝犹豫:“不会。”
      “……”
      向境闭上眼睛回忆:“当初,父亲战败,皇上召我入宫商量对策。我说,以防封氏对太子不利,愿暗中随行保护。皇上却将更重要的任务交给我,嘱咐千万不可对其他人说起。我明白皇上的意思,知道的越多,处境就越危险,任务就越难完成。”
      他睁开眼睛看着段回峰,一字一顿:“若能重来,我还是会选择欺瞒殿下。”
      他冷笑:“好个忠心大义的二公子,于公,孤该奖赏你;于私,孤恨不得杀了你。”
      棕褐色的眸子盛满悲伤,里面藏了许许多多,却只露给段回峰看他最干净的一面。
      “殿下,您要怎样才能原谅我呢?”
      段回峰一怔。
      那晚因为话本的事,段回峰不大高兴,向境原想哄哄他,给那些人求个情,却不想说出了自己的担忧:“不过一点小事,殿下就这样严厉,若哪日境儿犯了错,可怎么办呢?”
      “那你就求求孤,说两句好话。”
      “……就这样吗?只是两句好话,您就原谅我了?”
      “不是。”看他意料之中的落寞,段回峰才慢悠悠补了后半句,“谈不上什么原谅,孤最多只是生气罢了,心还是向着你的。”
      不是为他降低底线,而是他就是底线。
      可惜时过境迁,段回峰已不是当日的段回峰,向境更不是当日的向境。他提起过去的事,只能更加触怒段回峰。
      原来他早就想到今天了,所以那时才有此一问。
      “殿下,求您再信我一次,再给属下一次机会吧。”
      “孤做过的最错误的决定就是信你。”
      原谅?
      他愿意原谅他为救人不得已入宫,或者说他根本没有怪他。段回峰清楚那是向境不愿意做的事,比起其他,他心里唯有心疼和吃醋。
      他恨的是向境骗了他。
      他最信任的人骗了他。
      更重要的是,他根本不知道向境喜不喜欢他。
      向境对着诸葛越都能表现得那样深情,对自己又有什么不能的?向境对他的保护关切,是否是因着责任?那段情,究竟是否也在他的算计之内?这个疑问像一根刺扎在段回峰的心上,越来越深。
      “……不会,原谅你。”
      没几日,向垣从书院回来,直奔太子府。他自然是来看向境的,只是向境并不在段回峰身边,看样子,二人似乎仍未和解。
      “表哥,我……”
      “来找向境?”
      意识到他情绪不好,向垣迅速改口,眨眨眼睛:“表哥怎么这样想我?一个月不见了,我就不能想想你?”
      段回峰瞥他一眼,明显是不信。
      “表哥,自从上次你去了向家,就再没来过,他们都说向家失了宠信,是不是真的?”
      “……”看他那副委屈又可怜的样子,段回峰不由得心一软,“有人说你了?”
      向垣立刻小鸡啄米似的点点头:“是啊,都说我没了倚仗,什么都不是呢。前两日我住在书院,还听见有人说趁机要将我除名,说我借太子的光白食俸禄。”
      你本来就是白食俸禄啊。
      但是段回峰到底没说的这么直白,抄起手炉递给他,暖流从手掌流向四肢百骸,烫得他整个人都晕乎乎的。
      “就算是白食,孤也乐意养着你。丞相还在前厅,先让葫芦陪你玩去。”却又在葫芦跟上去时悄悄嘱咐,“向境的事,别让他知道。”
      “是,属下明白。”
      荣安纳罕:“殿下方才不还说要晾着三公子,怎么这会儿又不生气了?”
      何止不生气?待遇与从前无异。向垣嚣张跋扈,潇洒张狂,除去向境,段回峰亦是促成者之一。
      段回峰微叹:“孤也不知,一见他就生不起气来,总觉得他骗人也并非本心,他应当不会骗孤。”
      越说越觉得有道理,都说向垣最听向境的话,向境有意骗他,向垣又能怎样?
      思及此处还认真点头,深表认同。
      “都是向境的错。”
      荣安幽叹:到底是招人疼的好啊,向境就没有那么好运,殿下一见他就来气,现在还关在地牢里,除了日常吃睡就是受刑。也不知这三公子这样招人疼,求个情是否能有用。
      “表哥表哥,留我用膳吧?你一个人在太子府,多闷哪。”
      “怕孤闷,城兄一人在向府就不闷了?”段回峰笑着戳他的额头,话虽如此,仍是颔首应下,左右他从前常来,底下人也知道他的喜好。
      向垣撇撇嘴:“表哥这话是要赶我走?”
      “哪敢呢?赶你走了,那起子人不更要看低你了?”
      “表哥到底是太子,心胸就是不一样!表哥,你看你都不生我气了,那二哥……”
      他观察着段回峰的神色,试探着提了一嘴,可话说到一半,段回峰就挑眉看他一眼,仿佛下一秒就要赶人,向垣赶紧摆手。
      “别别别,我错了,我不说了,不说了还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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