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83、凝眸处,从今又添,一段新愁 ...
-
听他愿意说,珏月忙不迭告罪着“僭越”掀开了帷帐,抖开薄被包着他,虚虚抱上去。
她第一次见向境哭,眼泪滚烫,一滴一滴涌出来,凝聚多少心酸委屈她不敢想,只装作看不见,一遍遍温柔耐心抚着他的背,任他攥着被子边缘无声哭泣。
眼泪一旦开闸就再也止不住,好似将不曾流过的泪都在今日此时流一遍,额头贴在她的肩,他无声哭着,眼泪浸湿了她的衣裳。
他回不去质馆,进不了太子府,在偌大的向府也只有向天漠给他的骐骥院容得下他,只有齐泉珏月在他身边。孤身赴险,力挽狂澜,叱咤风云的二公子,此时此刻躲在帷帐里无助又脆弱,真真正正显出他这个年纪该有的模样,为兄长的恶言家人的不公委屈难过。
估摸向境不哭了,珏月小心把他扶起,心知他大抵不愿让人见他哭的样子,用丝帕蒙了他的眼睛,一面指使齐泉打冷水敷眼睛一面宽慰。
“是,自然是将军的错。可他也是怕公子错了路,被皇上怪罪。如今把话说开,岂不两相干净?
“三公子为您都敢与先将军呛声,冲撞太子,又怎么会向着将军呢?只是日子到底要过下去,您与将军不和,夫人与两位小公子不好过啊。”
手帕系在脑后,向境怔怔地摸摸眼前的布料,黑暗涌动。
“若是那日……”
他只开了个头,但珏月很快明白他想说什么。
“殿下他会明白的,公子是上天注定了要站在他身边的人,他一定会回到公子身边。若是公子当真伤了眼睛,只怕殿下会日日自责,公子难道就不会后悔吗?”
可若是能用一双眼睛换回段回峰的怜悯,他其实也甘愿。不过代价是此生都不能见到段回峰了,似乎并不是很值得。
“公子累了,不如睡会儿吧,齐泉守在这里,谁也不会来打扰,属下去做些糕点来,待公子醒了垫垫肚子。”
向境点点头,又朝里躺下:“你去吧。”
向垣还等在外面,哀求行川,就算不让他进,好歹也告诉他向境怎么样。行川劝也劝了,求也求了,飞絮甚至搬出齐泉来都没能吓走他。
“三公子还在呢?”
“珏月!二哥哥……”
“嘘,公子他有些累,如今已睡下了,三公子先回去吧。待公子醒了,想见您自会去传。”
“好姐姐,我当真是向着二哥哥的,你就让我去看看他,让我同他把话说清楚。”
说清楚他不是为了向城,他只是单纯想要他们和好,说清楚他是真的心疼向境。
向境最该清楚,他是除了向境谁也不会放眼里放心上的!
珏月看他怎么也说不动,只好避开其他人将他带到院外:“三公子的意思属下明白。公子平日里多疼您,如今除却气恼,更是伤心呢,见了您,心里更难过,可他又不愿您伤心,自是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三公子还是先请回吧。至于这件事,公子那里已经揭过去了,您日后也不必再提。”
好容易将向垣劝走,齐泉从树上翻身跳下:“他惯会装可怜,你少信他的鬼话,别把自己赔进去都不知道。”
“这件事,确是三公子做的不对。”
“……你不向着他了?”
“我素来是向着公子的,也只有你会觉得我向着他。”她嗤笑,复念着未说出口的话,“三公子到底是将军带大的,与公子再亲近也近不过将军。”
所以他们更得护着向境。
向城从军营回来,说皇上赐下一架刀,还没看过,请向境过去看看。
这等兵械总是比文玩字画更得向境欢心。他掂量两下,转转手腕,刀身清亮如镜,分量也合宜,弧度如流水,自然顺畅,一点寒光自刀尖在锋刃上滑动,如月光在水面跃动,确是好刀。
“你喜欢就拿去,左右是给咱们家的,谁用不是一样?”
向境摇头笑:“君子不夺人所好,长刀是大哥最喜用的,我用兵从来也不挑,顺手便罢。皇上有心,还是大哥留着吧。”
“过几日殿下生辰,你可想好要送什么贺礼?”
向境摇摇头。
段回峰什么都不缺,他能送什么?
纵有向垣幕僚出主意,寻了许多珍宝奇玩,可没有一样能入他的眼,算不得最好。
向城笑笑,献宝似的招呼白肃捧来一只锦匣,一块晶莹温润的玉现在他眼前:“这块玉是你出生那年皇上亲赐,一直收在父亲的库房里。虽说太子什么都有,可这块玉是你属于他的证明,兴许能让他顾念旧情也未可知?”
向垣端着打量许久:“到底还是大哥哥,这样的好玉,宫里也找不出几块了。拿二哥哥的东西送给表哥,也算是借花献佛吧。”
他想了许久,还是没敢再刻一遍那句海誓山盟一般的话,规规矩矩刻了句恭祝生辰的贺喜之言,小心翼翼地放进锦盒里。
“殿下,这是二公子的贺礼。”
段回峰点点头:“嗯。”
向垣看他不在意的样子,干脆自己捧着锦盒跑到他面前:“表哥,你快看看喜不喜欢,这枚玉佩可是出自我二哥之手,连原玉都是他出世时皇上赐的。他对我都不曾这般上心。”
锦盒捧到面前,只差一步,段回峰却连碰也不想碰,看着向垣:“你想要,给你就是了。”
“啊?不,不是,我,表哥,你……”
“算了。”向境开口,低眉敛目看不清表情,“殿下事务繁多,别拿这种小事扰他。”
生辰大喜,段回峰能容许他来且收下贺礼已是开恩了吧,不然这样的好日子,谁又愿意看见欺骗自己的人。
一份贺礼就想挽回,是他天真了。
“葫芦,孤记得今日的贺礼里有一只绛色盒子?”
“啊,有。绛色尊贵,只有二公子能送,属下……”他似乎意识到自己多嘴,赶在段回峰生气前退出去,“属下这就找来。”
修长的手指来回翻看那块玉佩,玉肌清韵,温润端方,修饰的花纹并不繁琐,却是极考验手艺,可见是费了不小的心思。
玉佩背面刻了两行字。
恭贺生辰,仙寿恒昌。
本本分分两句话,一点出格的都没有。
连句岁岁安康都没有。
段回峰气恼,径直把玉佩丢回盒里,让葫芦收回库房。
然而他也不知自己究竟在气些什么。
“殿下不喜欢?这块玉质地温润细腻,一看便知是珍品,二公子对殿下当真是上心呢。”
“……收起来吧。”
他没等到段回峰,倒是先等来了段业。
段回峰生辰次日,向境被召进宫中,独自面圣。
北风初起,卷着深秋未尽的落叶,和着天空尽头灰蒙蒙的云絮,撕扯许久,无情摔在高高的朱红宫墙上,粉身碎骨再飞不出囚笼。
“向境,朕近日听到一些流言,关于你和太子。”
向境心头一跳。
“朕希望能听你亲口告诉朕,那只是流言。”
他俯身跪在段业面前,低眉敛目,不教人看出他的心绪:“陛下放心,臣会安守本分,不因一己私欲影响太子。”
段业脸色愈发难看:这便是承认了?
“太子对你,也是真的。”
“太子对臣已是厌恶至极,陛下不必担忧。”
“太子重情义,他厌恶你,恰恰说明他曾心悦你。朕要你断了念想。来人。”
侍从推门而入,摆在向境面前三样东西。
宰相印,御史印,一包药。
“向境,朕不想对你下狠手,你自己的路,自己选吧。”
生,还是死?
荣华富贵,功德盛名,还是段回峰?
向境刚拿起那包药,段业便出声制止。
“向境。”
他一怔。
“这次不算,你再选一次。朕再许给你一道圣旨,来日,不论你看上谁家小姐,哪怕是世家公子,朕都给你赐婚,绝不食言。
“朕这就让人重修向府。向城承袭天漠兄的爵位,加封雍延公,黄金万两,食邑千户,林可仪封一品诰命;天鸿的爵位品阶都由向垣承袭,封申裕侯,同享食邑千户,黄金万两,来日娶亲同封诰命;至于仁儿义儿……”
他似乎着急了,天大的赏赐权势往下砸,毫不在意这样的恩赐会在朝野上引发怎样的轩然大波。
“陛下,大哥与三弟不会在意这些,他们的位置已经很高了,陛下不该过于抬举向家。”
段业的语气微冷:“向境,你别执迷不悟。这药会让你两年内内力尽散。十多年的心血,你甘心吗?”
甘心吗?
肯定不甘心。
可那是段回峰,为了段回峰,他做什么都可以。
向境唇角微勾,干净利落拆了药包,仰脖吞下,而后深深叩首:“将死之人,谢陛下成全。”
“你觉得朕会让你现在死?”
“……”
“回去罢,向垣会救你。”
“他救不了我。白衣先生的药,千金难求。陛下厚赏,臣谢主隆恩。”
段业当然知道向垣救不了他。做事留一手,人之常情,更何况白衣?他本来也没有收向垣作正式弟子。向境能活多久,就看向垣的本事了。
“……退下。”
向境走后,内侍上前添茶:“陛下,若是太子知道了……”
“不会的。”
既然他宁死不改,段回峰就永远不会知道了。段回峰离国甚久,人们很难信他。就算再坚定的拥戴,也会被时间磨去。
向境清楚段回峰的志向,也知道君王与太子不和。为保他的太子之位,向境绝不会因自己让他们父子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