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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3、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

  •   向垣醒时不过寅时中刻,外头还听不见公鸡唱晓,晨雾未散,罩了一层霓裳纱衣,正是凉爽宜人的时候。
      他撩开窗纱,推开半扇窗,探头看见晨光熹微,街道上稀稀疏疏几个人影,打了个哈欠:“这就入夏了……闻生,时间过得可真快。”
      “是啊,一晃就过了。时候还早,公子要不要再歇会儿?今日有的忙呢。”
      向垣笑道:“今日有什么可忙的?左不过一个宜衡。我让云景准备的东西,他都准备好了?”
      “准备好了,待宜衡一到,属下就去亲自查验,公子放心。”
      “时候是有点早,”他又看看外头的天,任闻生给他披上披风,“我还不饿,陪我下会棋罢。”
      宜衡来时他不在,沈合欢只笑笑,也不明说,把她引到向垣专属的雅间,说去替二人备茶点,先让向垣陪侍。
      她没有多想——一个是胆小怕事的闺中密友,一个是在世事裹挟中无可奈何的心上人,私下独处,她何须多想?
      今日封越要借羲国使臣发挥,好去完成统一两国的大业,她与向垣也是最后一面了。
      可房间里没有向垣。
      桌上的宣纸写满细密小字,字迹工整又带着洒脱劲儿,字如其人,恪守礼法又蔑于俗规,是向垣的字。墨迹未干,想是才走没多久。
      是向垣已经离开,特意留给她的吗?
      左右无人,封乐翎拿起那张纸,带着一丝急切与怅然,伴着初次萌动却不能成的心意,将她对向垣所有的价值读了个明白。
      半柱香燃尽,向垣才摇着扇子慢慢悠悠推门进来,笑容明艳,一如他们初见。
      “公主看见了?”
      宜衡强作镇定:“你是故意的。”
      这些事,是故意的,让她知道这些事,也是故意的。从一开始接近她就是故意的,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用青涩与甜意伪装,得到了自己想要的就迅速脱身,简直……
      恶毒。
      他是罂粟一样的人。
      她的目光太过直白,所思所想一目了然,向垣委屈地撇撇嘴,眉心微蹙,可怜巴巴地看着她:“公主怎么这样看我?莫不是向垣做错了什么?难不成公主以为,”
      他说的轻描淡写又楚楚可怜,仿佛是宜衡欺负了他。
      这个人,远不止他平日表现的那样天真良善,可随便哪个人都会被他的表象骗去。
      直到现在,若非方才看到那些东西,宜衡也是绝对不会怀疑到向垣身上。
      “向垣,你最好是放本宫回去。月华殿的侍女已经知晓,你敢私自杀了我,却不敢私自杀了我父皇。到时一经审问,你的好哥哥就会知道,他护了那么多年的弟弟是何等歹毒心肠。”
      向垣叹息:“公主,我们最后一次独处,你何苦说这些话?”
      语气亲昵暧昧,面容挂上失落,仿佛他真的为她的威胁伤透了心。
      封乐翎冷笑:“余跃从一事你必定脱不了干系,本宫同你还有什么话好说。”
      “嗯……确实。但是,余跃从的事,也有公主的一份力。”
      “你少血口喷人!向垣,你敢说,你心里没有一丝愧疚吗?你害死几万人,难道就不怕报应吗?”
      向垣喃喃道:“报应……”
      他若怕遭报应,就不会插手这些事了。
      世上真的有报应吗?若是有,他怎会好端端站在这里,毫发无伤?他本来就该遭报应,天大的报应报在他身上,他才快意。
      他早就该遭报应了。
      “报应……若是真有报应,封越不比我更早遭报应?他,封翼,你,都逃不了,都是活该。”他似乎觉得这样还不够,薄唇开合,吐出的字如同腊月寒风,夹杂着冰霜,“我一直一直,都是在利用你,多谢公主,行事才如此便宜。”
      “是我看错了你,向垣,你无情无义,铁石心肠!”
      向垣没有说话。
      他就是无情无义,铁石心肠。
      过去的十几年,他的心只会为一人而痛,那是他的命,他需要偿还的罪孽。
      回回夜深,闭上眼睛,他总会想起一些……过去的事。
      他只能说那是过去的事。
      与那件事有关的人几乎死绝了,他也是后来才知道,原来那些人都离开了,甚至包括他的父亲,他的叔叔,怀揣着那个秘密永远离开人世。
      然而向垣怎么能忘?
      他是背负着罪孽的人,他自己不会忘,齐泉也不会允许他忘。
      ——其实他完全可以给自己开脱:他难道就愿意?他也是受害者。
      可他总想,若是当初他强一些,再强一些,事情就不会变成这样了,一切的起因都是他的无能。
      向垣不该光风霁月,不该潇洒快意,不该得所有人喜欢,他是一个有罪的人。
      ……可是,没人知道他的罪,所以没人要他付出代价,他们还是捧着他,拿他当朗月清风一般的人。
      每思及此处,向垣都觉得这也是一种折磨,让他在心疾不发时也可以经受煎心之苦。
      封越输了,属于向垣的人生才算真正开始了。
      紧闭的门忽然响了三声,极其规律,像是暗号。
      向垣复叹:“果然藏不久……公主,走好。”
      宜衡走了两步,忽回过头看着他,轻声提出一个极不合礼数的请求。
      “向垣,我是真心喜欢你的。我此刻回去,无论哪一方胜了,我们都将天各一方,你能不能最后抱抱我?”
      “向垣何德何能,得公主如此厚爱?”
      但是他还是过去,遵着礼数虚虚抱着她,封乐翎的手悄悄摸向发簪,还未触及,身后忽地一痛。
      向垣手中的折扇完全展开,一侧弹出一截寒光,刺入她的后心。
      鲜血迸溅,洒金素白扇面飞上一束红梅,初夏时节不很应景。
      这是属于荷花的季节,红梅早该凋谢了。
      他偏头,就着此刻的亲近。
      “向垣骗过那么多人,又怎会教别人轻易骗了去?”
      “公主,走好。”
      他是医者,能救人,自然也会杀人。位置力道分毫不差,宜衡甚至还没能碰到自己的发簪就没了气息,向垣一松手,她便重重倒下,流苏发饰响了一阵,黯淡无光。
      闻生在外面等向垣的话,左右听不见,不知里面如何,不敢贸然打扰。忽听得重重一声闷响,他便再顾不得其他,推门而入,向垣正收回折扇里的匕首。
      细软手帕覆上来,擦去他手上被溅到的血。纵有扇面遮挡,手上还是不免脏污。
      闻生低头细心擦着,口中叹息:“公子本不必亲自动手的。”
      这种见血的脏事有他就够了,向垣想做什么都有他代劳,何必亲自动手?向垣从未伤过人,这头一回就是一条人命。闻生倒不在乎别人生死,他只怕向垣心里挂着,夜不安寝。
      “闻生,我是不是很可怕,很残忍?”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只是因为她是封越的女儿,是余跃从的心上人,值得利用,就被他害得丢了心,丢了命。
      她明明什么都没做。
      “这些年来,公子四处行医散财,不知救了多少人,宜衡公主……有命无运,何况父债子偿,封越杀了诸葛氏那么多人,又残戾暴虐,剥削百姓。公子是为大计,怎会可怕?”
      向垣沉默一阵,看向自己的手腕,刺眼的血已经被擦净,此刻皓白如雪,根本不像一个恶人该有的手腕。
      他反问,又像在自言自语:“……救一个人,就能抵消杀一个人的孽吗?”
      “……”
      闻生不知道向垣心里究竟藏了什么,虽然直觉告诉他,去问齐泉一定能得个结果。可他只是一个暗卫,纵得向垣青眼做了近身侍从也只是一个暗卫,不该探听主人私事。
      所以他只能沉默。
      “闻生,我曾犯下一个大错,用尽一生都偿还不清的错。”
      他应该护佑一方百姓,也愿意护佑一方百姓,只是在这其中,更夹杂一些私情的赎罪。
      他深吸一口气,缓缓吐出,仿佛含了很多没有说出来的话。
      终于,他问道:“大哥他们,是不是快到了?”
      “已经攻进来了。”
      “……先去更衣罢,染上血腥气,二哥要起疑的。”
      时至今日,他无需派人协助沈合欢,亦无需派人盯着她,云景办完事跟闻生回来接向垣,顺便同她说一声,之后便要回去向垣身边。
      沈合欢低头拨弄琵琶,只是曲不成曲,调不成调,沈合欢极擅琵琶,他还是第一回听见这么难听的曲调,嗯,根本不成曲调。
      “姑娘有心事?”
      他恍惚想起一件事:沈合欢大胆,却是不愿杀人的。
      “姑娘,宜衡公主的事是公子不得已,不然她必会反咬公子一口。姑娘应当能明白,公子虽伪装多年,可若当真存了坏心,姑娘亦不能幸免。”
      “姑娘宽心,这事会过去的。”
      日后他不在她身边,她大概也就慢慢忘了。
      沈合欢不说话,曲调愈发难听,断断续续几个音,他听不懂,只好闭嘴告退——他知道自己素来不会说话哄人,是个锯嘴葫芦。
      “云景!”
      云景疑惑回头:“姑娘还有吩咐?”
      沈合欢看他半晌,到底没有从那双眼睛里看出点什么她想看到的东西,败下阵来:“……没有,你走吧。”
      “是,姑娘保重。”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63章 淇水汤汤,渐车帷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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