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归来》殊未明

51、第 51 章

　　一只手将段渊捧了起来，他看到原本躺下的少年坐了起来，目光灼灼地看着他。

　　段渊从他的手里跳了出去，飞回了桌子上，他看着少年的目光又转移到了被他啄断的锁链上，他看不出少年眼底的情绪，只见少年双手在脖子上的项圈按了几下，项圈便打开了，段渊有些意外，他以为少年是被锁在屋子里，却不想少年竟然可以自己解开束缚，既然这锁链锁不住他，那这锁链又有什么意义？难不成少年是心甘情愿被困在这里？

　　少年翻身下床，赤脚走到桌子旁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一口饮下又去取了两件衣服。

　　段渊就这么看着，有些担忧，这个少年脸上气色很差，似乎还病着，这冰天雪地，他又是赤脚又是凉水，穿得又单薄，拿出来的那两件也不保暖，不知道他能不能挺得住。

　　少年感受不到冷一般，穿着两件薄薄的衣裳，又随便扒拉了一下过长的头发，就径直走到了门前准备直面迎接外面的冰雪。

　　段渊跳到少年摆在床前的鞋子上，冲着少年叫了两声，示意他穿一下，但少年只是看了他两眼，不知道是没懂他的意思还是不想穿装傻，竟然向他露出一个明媚的笑容后赤脚走了出去。

　　段渊感觉到这个少年有些古怪，便飞到了窗台上，正好看到少年从屋里走了出来，他步履轻盈，积雪之上竟然没有落下脚印，段渊惊讶万分，直接飞到了少年走过的雪地上，没想到整个身体直接陷下去了，这里的雪非常松软，他一只小鸟都会留下印子，人类那么大一个，怎么可能一点痕迹都没有留下。

　　他立刻飞着跟了上去，发现少年一路上一个人都没有遇到，而他走的路也都是积雪干净的部分，本就少有人烟，少年很有目的性地来到了城墙前，此时的天已经黑了，少年在城墙脚下徘徊了一会又折返了回去。

　　段渊一直远远地跟着，看到他又回了那座宅子，但却在通往他小院子的岔路口选了另一个方向，这个时候他就不避着人了，但一路上遇到的人见了他却神色怪异，慌慌张张地跑了，少年似乎也注意到了他人的异样，脚步迟钝了下来，脸上欢快的神情也逐渐被落寞替代。

　　少年停了下来，他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突然觉悟了什么似的，他跑回了自己的小院子，把鞋子穿上，然后又走了出去，段渊发现这一次，这个少年在雪上留下了脚印。

　　可是还不等少年走多远，一群人就找上了他，带头的一位青年人眉头紧蹙，他身后有两位持剑男人向前一步拦住了少年的路，少年瑟缩了一下，似乎很惧怕眼前的青年人。

　　段渊落在了一旁的枝丫上，青年人和那些持剑的男人身上有很明显的灵力波动，那是和不死世界截然不同的灵力，感觉要更纯粹清爽一些，段渊猜测可能不死世界的灵力是被污染过的原因。

　　但是既然那些人都会使用灵力，怎么面对这么一个病弱少年却这般拔刃张弩的态度，至于吗？这少年到底有什么不同之处？

　　那青年人正言厉色地训斥了少年几句，少年低着头，不敢反驳一般，然后青年人挥了挥手，身后便有人用托盘托着新的镣铐走了过来，段渊看向那少年，少年面露惶恐委屈，眼眶一瞬间便红了起来，段渊歪了歪脑袋，想不明白，这个少年分明不会被这些东西锁住，为什么明明一副不情愿的样子，却没有任何挣扎的痕迹呢？

　　眼看青年人拿起锁链，段渊有些看不下去了，他飞到少年的肩膀上说道：“你不喜欢被锁住，那为什么不跑？”

　　那些人并没有什么反应，但少年却突然看向他，仿佛被点醒了什么，他猛得转身就跑。

　　段渊一个没站稳，被甩飞了出去，那些很快反应了过来，连忙追上去了，但他们竟然硬是追不上那个半大的病弱少年。

　　段渊也追了上去，他看到少年的长发在冷空气中翻飞，苍白的脸上也终于有了几分血色，他又在少年脸上看到了之前看到的明媚的笑容。

　　少年跑向了最开始停下的城墙下，段渊率先飞到了城墙上落脚，他知道少年能翻上去，他看着后面追捕的众人，听到那个青年人突然喊道：“小九，我不罚你了，和我们回去，你要是出去了可就回不来了。”

　　段渊一惊，直觉告诉他这个青年人的话并不是危言耸听，想要拦住少年，可少年只是回头看了一眼，一跃而起。

　　段渊停在少年面前，挡住他的路，他问：“你出去了会怎样？”

　　少年眨了眨眼，用手戳了戳段渊的脑袋，段渊差点失去平衡掉下去，少年说：“不知道啊，哥哥姐姐们没有出去过。”然后他回头对着青年人说道：“城主大人，我知道我后面会有新的弟弟妹妹，我想出去看看，再见啦！”

　　说完，他便跳下了城墙，城外是连绵不断的山脉，没有出路，但少年还是踩着积雪走了，段渊感觉自己可能促进了什么不好的事发生，他飞到少年肩头问：“你为什么被罚？”

　　“我喜欢的哥哥死了，我偷走了他的遗骸，灵阵补给不足，所以大雪落了下来，可能要有很长时间雪都不会化。”少年说着脱下了鞋子，他又变得轻盈了，走过的雪上没有留下任何的痕迹。

　　“城主大人很喜欢我，所以才只是把我关起来。”少年脸上没有什么欣喜的神色，似乎并不在意这种习惯，他说：“我听仆人们说，新的弟弟已经诞生，我可以不用履行我的职责。”

　　段渊没有听懂，但不妨碍少年继续：“他们说，好不公平啊，为什么我可以活下去，为什么城主大人喜欢我，而不是我之前的哥哥姐姐们。”

　　“……”段渊愣住，他问：“你的哥哥姐姐们都死了吗？”

　　“嗯，我们作为灵阵核心的容器而被创造出来，这个世界总会发生各种各样的灾难，于是有仙人创造了护生大阵，将人类笼罩在了其中，但灵阵需要灵力补给，人类肉身所能容纳的灵力太少了。”少年走进了山林，他抚摸着沿路的树木，眼中又流露出了欢喜的情绪。

　　“城主大人说，我是最像人的。”少年走路轻快了起来，他问段渊：“小鸟儿，当人是什么感觉呢？”

　　段渊不知道怎么回答，他问：“你想当人吗？”

　　少年不假思索地说：“想，如果我是人的话，我就不会死亡了，我可以品尝到食物的味道，我可以走到更多的地方去，我可以得到大家的喜欢。”

　　段渊沉默了一下，他说：“人也会死，能品尝食物的味道是人最基础的分辨食物好坏的手段，人也不一定能去所有想去的地方，人也不会喜欢每一个人。”

　　少年有些失落，他喃喃自语地说：“可我还是想成为人，城主大人说我最像人了。”

　　段渊还有很多疑惑的地方，但他决定先将更复杂的问题放一放，问了一个比较无关的问题：“他为什么要把你们做成人的样子？”如果不是做成人的样子，那么至少这个少年即使再像人应该也不会想要成为人。

　　“……”少年摇头，他沉默了很久，说道：“只有我是人的样子。”

　　尽管城主一直说他像人，但是只要是“像”就说明他不是人，他就是一个“东西”，而他的哥哥姐姐们即使和他的外形天差地别，他们都是同样的“东西”。

　　少年很久没有再说话，段渊看他的神情，也知道现在不适合再问问题，他就这么跟着少年，少年没有目的地走着，饿了就抓一把雪，偶尔他会抓到麻雀，然后看一看段渊，接着就背着段渊生吃，最后用雪抹一抹嘴边的血迹。

　　段渊一直看着，越发觉得这个少年确实像人，他需要吃东西，情绪很丰富，有疑惑，有需求，还会照顾别人。

　　“我吃小鸟的时候，你不会害怕吗？”少年见自己吃了小鸟，这只会说话的鸟儿也没有吓跑，不禁有些好奇。

　　“为什么害怕？”段渊没有什么感觉，他作为别的动物的时候，也没少吃鸟，他曾经不止一世重生为上一世的天敌。

　　“你是一只特别的小鸟。”最后少年莫名其妙地评论了他一句。

　　“这里什么都没有，你要一直走下去吗？要不你回去吧，城主大人似乎也不会把你怎么样。”段渊跟了他好几天，忍不住劝道：“人类在没有防备的时候进入凛冬是很危险的。”

　　“因为我偷走了哥哥的遗骸，害他们陷入了危险之中。”少年停下了脚步，他看着地上的积雪，他说：“所以人才不喜欢我吗？我不是故意的啊，我不知道。”

　　少年的眼眶又红了，他哽咽了起来，说：“没有人告诉我这些，我只是希望哥哥能留下来。”

　　“……”段渊心里叹了一声，不再劝了，这个孩子看起来并不会冻死在这片冰天雪地了，他们的城主也准备了少年的接替者，回不回去其实也并不重要了，城主他们也没追上来，应该也是放任吧。

　　段渊问：“你要走出这片山脉吗？那需要很长的时间。”

　　少年说：“我想去看看，你出去过吗？”

　　自然是没有，他从不死世界直接落到城邦附近。

　　少年不眠不休走了半个月，终于看到了辽阔的土地，那边微风习习，红花绿水，与他们所在的冰天雪地是截然不同的两个世界，好像春意在他们的脚下止步了，少年也在两界边际止了步。

　　段渊看看这边的白雪，又看看那边的春日，有些难以置信，他们所在的地域不应该是所谓仙人大阵的庇护之下吗？怎么就因为灵力补给不足，就比外界的环境还差呢？

　　少年看着那边的时间，眼睛明亮夺目，他指着远处的一抹碧绿色问道：“那是什么？”

　　段渊顺着他指的方向看了很久，才确定他的方向，他说：“可能是荷叶。”

　　少年激动道：“我没见过呢。小鸟，你能帮我摘一朵来看看吗？”

　　段渊犹豫了一下，说：“我太小了，可能摘不过来，你可以走过去看。”

　　少年抿了抿唇，没有说话，他看着脚下白雪与绿草的分界线，摇了摇头，说：“我不去了，小鸟，你去帮我看看吧，我要回去了。”说着就转身往山里走。

　　“你都走到这里来了，为什么还要回去？”那边是另一个世界，段渊很想说那边没有人知道他不是人类，他可以成为一个人，但他没有说出来。

　　“我要把哥哥的遗骸还回去。”少年没有回头，只是自顾自地说道：“那是哥哥想做的，我不能自私了。”

　　段渊愣在原地，他看到少年身上飘出颗粒般的灵光，他走得越来越慢，脚下也开始出现痕迹，最后他们才知道，这里的雪竟然有膝盖那么深，少年动作变得迟缓起来。

　　他身上飘出去的灵光似乎是他生命的源泉，段渊有些不敢靠近，直到他看到少年栽进了雪里，段渊才猛然回神飞过去：“你怎么了？”

　　少年疲惫地翻身朝向，他看着段渊，伸出手，道：“哇，这样看，这个世界也很漂亮，你来。”

　　段渊犹豫了一下，飞到了他的胸口上，少年双手交叠于腹部，他说：“这个世界好美啊，但是弟弟或者妹妹被创造出来之前，雪都不会化，灵阵在保护我们，灵阵之内和外面是两个世界，四季是由灵阵分配的，所以灵力补给很重要，城主大人创造我们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我不应该偷走哥哥的遗骸，如果我没有自我就好了，那么我就不会犯错了。”

　　段渊看向他，发现少年的眼眶涌出了泪水，他忍不住去蹭少年的脸颊，想要给他带去一点安慰，他说：“是人就会犯错，你那么像人，犯点错有什么？”

　　“可是我不是啊，我只是城主大人创造出来补给灵力的容器，容器想要逃避他生来的责任，是不可饶恕的，城主大人如果包庇我，就是错的。”

　　段渊哑口无言，经过这些日的相处，他私心希望少年去逃避，毕竟城主为他准备了后路，这个灵阵没有他不会出什么大的问题，他问：“你还想成为人吗？”

　　少年没有回答，似乎明白了这是个奢望，展望不可能的未来没有什么意义了，少年闭上了眼睛，他身上的灵光大量地流淌出来，他身下的积雪开始融化，段渊无措地看着这一切，他看到少年的面容开始变化，肤色褪去，露出了木头的质感。

　　少年没有再醒来，段渊怔怔地看着，看着少年变成一个没有生命，与人类相差甚远的木偶。

　　冰雪融化，树枝上的积雪化作冰水滴落，像是下了一场雨，一个人从远处走近，他的上方似乎有什么屏障挡住了雪水，他来到木偶面前，沉默地注视了很久。

　　段渊飞起来，有些惊讶：“你一直都跟着我们吗？”

　　那人反应迟钝地抬头看向段渊，怔了好一会，说道：“我原以为他在自言自语。”

　　段渊看着那人将木偶抱起来，这只木偶似乎花了城主很大心力，被尽量地像人类的模样雕刻，他问：“你为什么要将他做成人的样子？”

　　“因为他是我的孩子。”男人面露悲伤，他说：“我希望他继续做我的孩子，但是他们不一样。”

　　“……”段渊欲言又止，难怪这个少年那么像人，难怪他如此渴望成为人，他看着悲伤的男人，不知该说什么，最后他问：“他死了吗？”

　　男人没有回答，而是说：“谢谢你这段时间陪着他，化雪的时候就离开这里吧，你不是这个大阵里的生灵，大阵复苏的时候，会伤到你的。”

　　段渊没有动，他问：“为什么大阵会排斥外者？不是庇护世界的大阵吗？”

　　似乎看在段渊陪着少年走过了最后一程，好心地回答了他的问题，他说：“这里蕴含着危险的力量，可以瞬间将外界化为一片荒芜，大阵庇护着我们在此安稳生存，也庇护着外界不受此界力量的肆虐。”

　　段渊有些好奇：“为什么会有危险的力量？”

　　男人叹了一声，道：“因为这里是神陨之地，云流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