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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榆叶梅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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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十 榆叶梅
后来苏诚不知道阳谷侯公子晔是怎么离开的,他们又说了些什么。无论她之后如何努力的回想那一天之后的事情,那些记忆都如同在风中远去了,直至没有任何痕迹剩下来。她想江湖或许也是这样但是她不确定,因为她忘得太快,并且她想离开阳谷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那个年轻人和她分享了故事,使她觉得自己应当离开。
于是她再一次拜访了阳谷侯公子晔,那个年轻人听了她说要离开的时候并没有挽留,于是苏诚想那个年轻人也许不需要南柯了,但她还是这么说,“若觉得什么不够,小店的桌上总是有酒的。”
她回到店中,并没有立刻收拾行装,只是在等待与试探,但是那个年轻人不再前来。
自从苏诚离开那座小楼,杨晔再也没有来过她的酒店。日子只是一天天的过去,而她也终于开始觉得自己已经有些老了,不知是不是因为她讲了那个故事的缘故。那时她不再穿黑衣,只是如一个普通的邺国妇人一般穿着青色衣裙,但是她还是戴着面纱,继续等待在酒店中。南柯居每个白昼都开着门,却不再有那个年轻的客人前来。
也许那些故事对于两个人来说都太过沉重,苏诚也有这么想过,但是她错了。榆叶梅的花尽数落下,新叶长成老叶的时候,阳谷便被一条死讯震动了。
那一天有着很大的风,苏诚看见店门口榆叶梅和丁香的叶子被那一阵狂风吹落。这近乎是弓月城的风,而不是阳谷的风了,她这么想,而那个能和她分享她的故事的最后一个人,也在竹笛的挽歌中化成风,陪伴着他的阳谷了吧。或许那个他曾提起过的年轻女子,也和他相伴在了风中。
而她,在这江湖与世界中寻找与等待了那么多年,那个被寻找被等待的人,却始终不曾回还。
那时苏诚以为苏皓也许明天就会回来,因为他并没有受伤也似乎没有自寻死路的意思,于是她等待,等待他明天回来继续宠溺她叫她阿诚对她微笑,他没有回弓月城,至少二十多年已经过去了,她的心也已冰冷如同死灰。她这一辈子经受的离别已经够多了吧,而相守是没有意义的,因为永远有多远,任谁也无法说出。
她并不怀疑的听着人们说阳谷侯公子晔的叛出与死讯,也知道了公子筱桐一人一骑带回了密友的剑与尸骨。她想那个孩子便从个哀子变成了个孤哀子了,但是那也是他的命运,与她没有什么相关。
而她的小女,也始终流着弓月城中她和那个已死去的孟公子的血,在那个弓月城,是没有榆叶梅,也没有丁香的。
“阿妈。”很久以后的一天,她的小女这样问过她,“那个奇怪的叔叔,他为什么不再来了呢?”
“我亲爱的莹,”她这么回答,“那个叔叔去了很远的地方,他说大概再也不会回来了。而我们也要去一个别的地方,我们去弓月城,那是你的老家啊。”
“那么,阿妈。”小女孩拉着母亲的衣角,“那么阿隐呢,莹和阿隐,是不是也再无法见到了呢?”
苏诚轻轻的叹息了一声,“阿隐,阳谷侯的儿子呀……”她对女孩露出笑容,“不会的,莹,你若想,你们就会有重逢的一天。不要问这有多久,那由你来决定。”
那个时候莹还小,不知道母亲的话是什么意思,而苏诚的话也很隐晦,更让她的小女听不分明了。那个时候苏蘅没有问她的母亲,只是一瞬间想起了那个男孩,他的眼睛比夜空的颜色还要深邃。
而她的母亲,只是轻微的叹息了一声,不知是叹息阳谷侯一家的命运,还是什么别的。或许只是因为那个她所怀抱的世界,亦然早已碎裂成风中的沙尘。
于是不久苏诚回到了弓月城,带着她的幼女莹。时间继续流出她的指间,那个小女孩长大了,越来越像苏皓曾经的样子。她教授了莹剑术与骑术,连同书文与酿酒的技艺。莹的悟力很好,任何东西都只用学习一遍便可精通。但是她越优秀,苏诚反而更加担心。她的兄长也曾是这样的人罢,但是他终究选择了再也不回还的道路。
后来她也觉得自己老了,以为孩子会比自己更强,那时已有好些年头在不经意之间滑了出去。莹是她仅存的宝物,是让她灰暗的世界变得光明的精灵。她爱她的孩子,不愿意她受到伤害,但是她又深深的知道,一个人只要活着,又如何能够不受伤害呢?
“母亲,”平静清婉的声音,店中走出了一个约十五岁的束发少女,“可以让我去江湖吗?”
“你已经准备好了吗?”苏诚终于还是问了,“那里有伤害与更多的伤,背弃与被背弃,在那里连朋友都不可以绝对信任,还有那么多的离别。我的蘅儿,我的莹,你准备好了去面对那一切吗?”
少女眨了眨眼睛,“我会改变这个江湖的。”她宣言,“我会让这个江湖中充满光,然后我会拥有很多好朋友,我们生死与共——”她的蓝眼睛闪着亮光,蓦然和苏诚年轻时的模样有了重合——“我想再见到我想见到的人,所以母亲,我想去江湖。”
“是这样啊,阿妈相信你。”苏诚拥住女儿,在她左颊上轻吻一下,“那么,如果你在江湖中疲累了,就回来弓月城,或者你也可以去阳谷,那里酒馆的榆叶梅下面,我埋过给你的十坛女儿红。我的莹,要记住,若是以后遇见了喜欢的人,可千万不要让他离开。今后的你……”她笑笑,“其实你,一直自由如风。”
风可以去的地方你都可以去,我的莹,成为魔也无所谓,江湖规矩之类,只会束缚住你的双翼。去创造你的江湖吧,让那些人都惊叹于你的勇气与力量,还有你的自由。
于是苏诚从袖中取出一柄折扇,精钢的骨,冰丝的面,“莹,这是我能给你的,属于江湖的东西。千万不要让她染上血迹,因为——”她顿了顿,“无论如何,我还是不希望让你杀戮。”
“是的,母亲,我记住了。”少女双手接过扇子,取了早已打好的包袱,向自己的母亲行了跪礼,便走出了酒店。
阳光迷了少女的眼睛,她抬起右手遮在面前,努力让自己望着远方。那是很远甚至无法企及的地方,但是她还是望着那里。因为一个故事即将结束,新的故事也将开始。
她不知道后人将对她如何评说,她不知道自己会被后人如她的母亲一样称作铁扇君,莹这个名字会让她的本名湮没无痕,她不知道她将会与那个少年很快相逢,她不知他们将相遇相知成为密友甚至相互倾慕,她不知道她与他将携手共同创建属于自己的,如同流星一般光彩夺目的江湖,她不知道她的扇子第一次染上的将会是他的血迹,她不知道扇子上将会添上他笔下绯红的花朵,她也不知道她与他将很快别离,直至永远。她同样不知道在那很多很多年之后,每逢寒食节的时刻,她会带着一束榆叶梅在他的坟前,那些白花飞落在他的坟顶和她的衣襟上,她不知道她将永远无法忘怀。
但是如今她才刚刚开始,尚未记忆,又何谈忘怀。
少女朝着南边望去,阳光刺痛了她的双眼。依稀有风,眷着一丝微薄的丁香气息,扑面而来。
跋
我说了这只是一个故事,即使我说到了那些我曾听闻过的人,这仍然只是一个故事。这也不是我的故事,每个人都在跳着他们自己的舞,纵使鸳是不能独舞的,纵使他们很快相别,他们仍旧在跳着不停息的舞蹈,直至他们的心也变成碎片。
很久以前我就有很多主人,他们每个都追逐着那些遥不可及的相守,最终连自己已有的也失去了,孑然一身归去,没有一个有分别。他们说鸳是不能独舞的,却仍然自己转着圈子舞蹈,他们说追随是愚蠢的,他们何尝又不是那些愚不可及的人。
似是有人将我抽出了剑鞘,那么我就说到这里。
终有一天,国王变为尘土,长剑也在时间与世界的洪流中锈蚀成灰,但是只要人还存在,他们就总会以歌与梦的名义跳着永不停息的舞。鸳舞鸳舞,始终是不能孤单的。我这么说。
完
霜寒洗剑。月影落帆边。却道终时故事,风华去,只千变。
流年。断孤弦。芳魂遗玉钏。坟前依稀杨柳,轻回首,步摇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