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氏钗黛—解红楼金书》舟遥轻飏

103、解构神雕

　　接下来英雄大会，【黄蓉为杨过安排席次，便在她坐席之旁。】

　　这里等于黄蓉再次表明了自己的态度。她的确很爱郭靖，所以郭靖的提议，她虽然当时提出了疑虑，接下来却是遵从了自己丈夫的提议的。总之嫁了人的黄蓉，少了很多少女时期的邪气和叛逆，在《神雕侠侣》里，是一个传统贤妻良母的形象。

　　这一点就连郭芙都看出来了，黄蓉和郭靖怎样相处，作为女儿怎么会不了解呢。

　　【郭芙初时有些奇怪，心想：“这人不会武功，妈怎么让他坐这好位？”

　　突然转念一想，不由得心中一凉：“啊哟不好，爹爹说要将我许配于他，莫非妈依从了爹爹？”

　　她越想越怕，想到刚才眼见妈妈拉住了杨过之手而行，神情亲热，又想爹妈互敬互重，爹爹若执意如此，妈妈自也不会不允。】

　　对于郭芙来说，做自己丈夫的话，不会武功是不可接受的，这一点还是郭靖比较了解自己的女儿。

　　另外杨过故作清高的样子，也让郭芙误以为杨过不喜欢自己。因为她已经习惯了大小武对她的追捧，自然以为男孩子若是喜欢，就会像大小武一样顺着她，哄着她。

　　这点从十六年后，她在战场上回顾自己少年心事时可以看出。

　　【郭芙一呆，儿时的种种往事，剎时之间如电光石火般在心头一闪而过：“我难道讨厌他么？武氏兄弟一直拼命的想讨我欢喜，可是他却从来不理我。只要他稍为顺着我一点儿，我便为他死了，也所甘愿。我为什么老是这般没来由的恨他？只因为我暗暗想着他，念着他，但他竟没半点将我放在心上？”】

　　其实郭芙和杨过一样，都互相以为对方看不起自己，没把自己放在心上。

　　过芙之间的这种误会，与宝黛间的“求全之毁,不虞之隙”很类似。

　　正如杨过一样，宝玉也是【早存一段心事，只不好说出来，故每每或喜或怒，变尽法子，暗中试探。】

　　杨过既如此，同样是情窦初开的少女，郭芙便也如黛玉一般，【那黛玉偏生也是个有些痴病的，也每用假情试探，因你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我也将真心真意瞒起来，都只用假意试探。如此两假相逢，终有一真。其间琐琐碎碎，难保不有口角之事。】

　　正如红楼梦描写宝黛一样，过芙也一样，原本两个人心意是一样的，两个人明明都对对方怦然心动了，却弄巧成拙，结果成了常口角弄别扭。

　　正如《红楼梦》里对这种少年心事的细致深入的探究：【你道两个人原是一个心，如此看来，却都是多生了枝叶，将那求近之心反弄成疏远之意了。】

　　所以此时郭芙表现出的是对杨过的不满而产生的逆反心理，再加上大小武听到郭靖黄蓉有意过芙亲事后，对杨过醋意更盛，在一旁拱火挑衅，

　　【她斜眼望着杨过，又担心，又气愤，心想：“我怎能嫁给这小叫化？”忍不住要哭了出来。

　　武修文恰好在此时说道：“芙妹，你瞧那姓杨的小子也坐在这儿，他算是那一门子的英雄？”

　　郭芙气鼓鼓的道：“你有本事就撵他走啊！”】

　　这又更加深了杨过对郭芙的误会，觉得郭芙半点也不喜欢他。即使郭靖黄蓉同意这门亲事，如果郭芙看不上他，对于高傲的杨过来说，也是无法接受的。

　　就在杨过和郭芙互相误会之际，小龙女出现了。

　　这对于杨过来说是万万没想到的。因为之前也讲了，这次他来到大胜关之前，是抱着此生多半与小龙女再无相见之日的想法来的。

　　他以为他不去找小龙女，天下之大，以小龙女的社恐，怎么可能找到他。小龙女既然自己主动跑了，那么他也就顺理成章的自由了，所以他才放心的来找郭芙。

　　谁想到，小龙女太了解他了，知道他爱热闹，古墓里就心心念念与郭芙、大小武之间童年的那些事，常常不自觉的谈到郭家，所以她料准了找到郭家，就能找到杨过。而郭靖又名满天下，找来实非难事。

　　因此杨过见到小龙女的表现是：

　　【杨过一见到那少女，大喜若狂，胸口便似猛地给大铁槌重重一击。】

　　前一句大喜是明写，后一句胸口似被锤击，是大悲，深受打击是暗写。

　　大喜好理解，与小龙女五年古墓生活，如母如姊，本以为此生再不复相见了，斗然相逢，自然会大喜。

　　而大悲是因为本来郭靖黄蓉有意许婚，并要将一生绝学教给他，人生理想眼看着就要实现，而想当他媳妇儿的小龙女突然出现，无疑是一个巨大的阻力，意味着这一切有可能化为泡影，相当于迎头痛击，给了杨过一棒子，打醒了他的美梦。

　　这里需要承认小龙女对杨过的影响力，杨过可以自由的来追求郭芙，有一个先决条件，就是小龙女离开了他身边，而在他觉得此生与小龙女多半不复相见的情况下，当与小龙女不期而遇，情况就不一样了，小龙女将重新获取对杨过的掌控权。

　　这里面不仅有亲情，授艺之恩，还有杨过对小龙女的臣服心理。五年旁门左道的教导，小龙为蛇，实则是淫邪之物的代表，人对于淫邪之物旁门左道大多如此，一方面唾弃抗拒，一方面被缠上时又忍不住沉迷其中。简单的说，此时杨过已经泥足深陷，除非小龙女不在他身边。

　　但是杨过在与小龙女重逢的狂喜中，是否就将郭芙置之脑后了呢？其实是没有的，这点可以看小龙女和杨过说的情话。

　　看到小龙女来了，杨过【立即从屋角里一跃而出，紧紧抱住了她，大叫：“姑姑，姑姑！”】

　　你要注意杨过对小龙女的称呼，他仍然叫小龙女姑姑。当初在终南山小龙女为什么气到吐血，伤心而去呢？就是因为杨过仍然叫她姑姑。

　　【杨过大喜，叫道：“姑姑，那好极了。”

　　小龙女正色道：“你怎么仍是叫我姑姑？难道你没真心待我么？”

　　她见杨过不答，心中焦急起来，颤声道：“你到底当我是什么人？”

　　杨过诚诚恳恳的道：“你是我师父，你怜我教我，我发过誓，要一生一世敬你重你，听你的话。”

　　小龙女大声道：“难道你不当我是你媳妇？”】

　　小龙女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她急切的想做杨过的媳妇，而不是师父。她的想法书中也写的很清楚。

　　小龙女【心想杨过对己如此，必已决心当自己是终生爱侣，改变了以自己为“姑姑、师父”的念头。

　　她心中正充满了柔情密意，料想杨过必如昨晚一般，对自己更有一番爱怜备至的温柔，两人须当山盟海誓，从此结为夫妇，改了“姑姑”与“师父”的称呼和关系，不知他要叫自己为“龙姊”呢，还是比较粗俗的“媳妇儿”？自己又不知叫他什么，是不是要改称“郎君”？】

　　小龙女的真实愿望是要改变杨过以自己为姑姑、师父的念头。

　　让杨过叫自己龙姊或者媳妇儿，这个要求看起来就是一个称谓，似乎很简单就能做到，但是究其原因，跟她的心愿结合起来，就不简单，所以杨过坚决不能满足她。

　　【听他清清楚楚的说：“不，不！你不能是我媳妇，我怎么配？你是我师父，是我姑姑。”

　　小龙女听后，【只气得全身发抖，突然“哇”的一声，喷出一口鲜血。

　　杨过慌了手脚，只是叫道：“姑姑，姑姑！”

　　小龙女听他仍是这么叫，狠狠凝视着他，举起左掌，便要向他天灵盖劈落】

　　所以因为杨过坚持叫小龙女姑姑，说她是自己师父，才气的小龙女吐血，甚至要杀了他，难道杨过不清楚吗？作为当事人他自然清楚的很。所以在华山上，他才对洪七公说：

　　【我的武功是姑姑教的，但她说要做我媳妇，我如说她是我师父，她是要生气的。】

　　他知道的很清楚，如果他说小龙女是他师父，她是要生气的。

　　但是当小龙女终于回来找他，当做众人的面，他仍然大呼其为姑姑。

　　那么这一次杨过仍然叫小龙女姑姑，她为什么可以容忍了呢？书中写因为小龙女自离开杨过后，坐卧难安，相思之情不能自抑，所以她才改变主意。

　　【如此过了月余，再也忍耐不住，决意去找杨过，但找到之后如何对待，却一无所知。她自听了李莫愁挑拨之言，明知杨过已经变心，当时一悲而去，过得几天，便想：“他变心就由他变心，我总之是离不开他！”】

　　也就是说，痛定思痛，小龙女决定对杨过不再采取强硬措施，而是改变策略，做出忍让，采取柔性迂回战术，改为死缠烂打了。

　　但是你再看小龙女接下来与杨过的对话：

　　【杨过流下泪来，哽咽道：“你……你不再撇下我了罢？”

　　小龙女摇头道：“我不知道。”】

　　来之前小龙女心中已经打定主意，我总之是离不开他，可是刚一见杨过的面，当杨过问她还会不会撇下他，小龙女却说我不知道，给杨过一个不确定性，言外之意我离不离开，那就看你表现了。

　　所以小龙女的话术是很高明的，随时试图拿捏杨过。

　　果然杨过马上投其所好，向她发誓表忠心，又是小龙女喜欢的你杀我之类的誓言，小龙女这才说好极了。

　　【杨过道：“你以后到那里，我便跟你到那里，杀了我也不跟你分开。”

　　小龙女喜道：“好极了！”】

　　那么此时小龙女在不在乎杨过对自己的称呼呢？当然在乎，当初为此她气到吐血，想打死杨过，她怎会不在乎呢？

　　【小龙女拉着杨过之手，悲喜交集，虽听他仍叫自己“姑姑”，但他紧紧相抱，热情如火，显然对己情意甚深，决非师姊所说的移情负心、要抛弃自己，甚为喜慰。】

　　小龙女第一时间就在关注杨过对自己称呼，但是因为小龙女来之前就想好了，要改强硬为怀柔，所以此时她虽然听杨过仍不改称呼，却不发作，只是暗暗观察他的行为，评估他对自己的感情，并且不断的追问杨过是否想自己，向杨过撒娇，来引导证明杨过对自己向情侣关系转变。

　　聪明如杨过怎会不懂，所以顺着小龙女的引导，杨过马上说出小龙女真正希望听到的话，杨过是懂小龙女最想听到什么话的。

　　【杨过道：“晚上不睡觉不行。我要睡着了才能做梦，好晚晚梦见你，紧紧抱住你，说道：‘亲亲好媳妇儿，我要你做我媳妇儿！’】

　　与小龙女重逢，处于激动状态的杨过，又被唤起了自欺欺人的状态，想起了当初对陆无双喊媳妇，吻完颜萍眼睛时的激情，开始自欺欺人，所以旁白说：

　　【他在心中已不知说了几千百遍：“我要的，我自然要的。宁可我立时死了，也要姑姑做我媳妇。”】

　　但是激动归激动，他当真如此吗？紧接着他说的话，却是自相矛盾。

　　【杨过心情激动，说道：“姑姑，我叫你叫惯了，嘴里仍叫你‘姑姑’，心里却叫你‘媳妇儿’！”】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杨过如此渴望让姑姑当媳妇儿，姑姑又因为他不叫媳妇，曾被气吐血，气跑，那么为什么不可以满足她这么简单一个要求，叫她媳妇儿呢？偏要嘴里叫姑姑，心里叫媳妇儿？

　　答案很简单，因为心里叫别人听不见，嘴里叫别人就都听见了。

　　当众抱住小龙女叫姑姑，私下里说是想她做媳妇的，只是嘴里不能当众叫。这不就是不想让别人都知道吗？至于心里叫没叫谁知道？

　　这意思就是哄着她高兴，安抚住她，但是实质是说当众承认她是媳妇儿不可以。就跟私下说跟你谈恋爱，带你出去时，对外说只是同学同事一个意思。

　　以小龙女的心机，能不明白吗？可是她只能暂时忍气吞声，因为之前强硬的逼迫不管用，所以小龙女的回答是：

　　【小龙女微笑道：“好的，没人的时候，你可以叫我‘媳妇儿’，嗯，媳妇儿，媳妇儿，我爱你这么叫我！”】

　　小龙女一语中的，马上捅破了杨过花言巧语的真实目的，她答应了杨过的要求，但是退而求其次，委屈求全的提出自己的要求，不能光心里叫，那你没人的时候要叫媳妇儿行不行。并且小龙女再一次重申，【我爱你这么叫我！】

　　可是杨过的提议却是有人没人都不叫小龙女媳妇儿，因为只在心里叫，嘴上不叫。小龙女这个简单的心愿，让杨过实现起来就是这么难。

　　看似是一大段肉麻的谈话，其实是两个聪明人之间的谈判。

　　他们之间的协议看似已经达成，杨过做出让步，私下可以哄小龙女开心。

　　小龙女也做出妥协，当众还可以当杨过师父，不揭穿他们之间的关系，但是也提出要求私下里要做真正的情侣，不能只在心里叫媳妇儿，让他叫自己媳妇儿。

　　一段情话，其实是两个人在称呼问题上的极限拉扯，说到根上是名分问题。

　　杨过的底线是当众不能承认小龙女是媳妇儿，因为此时他对和郭芙的亲事还抱着念想，给自己想留一条后路，他就是口是心非，自欺欺人，从他的行动上看，他根本不想娶小龙女。否则明知道小龙女不想再做他师父，直接宣布她是自己媳妇儿，谁会管他？靖蓉自然断了和他结亲的念头，岂不什么麻烦也没有了吗？

　　再看杨过对郭芙的称呼。

　　起初刚到大胜关，他叫郭芙郭姑娘。

　　【杨过道：“郭姑娘，请你转告你爹爹妈妈，说我走啦。”】

　　听到郭靖有意将郭芙许配自己后，马上改口芙妹。郭芙可从来没像小龙女那样强烈要求过他改口媳妇儿龙姊，就这么轻易得到了芙妹的称呼。

　　【杨过叫道：“黄帮主要回家啦，她没空跟你啰唆。”转头向黄蓉道：“郭伯母，你先带了芙妹走罢。”】

　　自动把自己改成未来女婿身份。

　　要知道在杨过看来，芙妹这个称呼十分亲密，只有当做未过门妻子才能叫得。后来大小武为郭芙争斗时，被杨过骗的决定放弃郭芙时，马上把称呼从芙妹改成郭师妹。

　　【武氏兄弟神色沮丧，伸手互握。武修文惨然道：“好，杨大哥，祝你和郭师妹福……福寿无疆。】

　　杨过更是要求大小武以后不能再叫芙妹，芙妹这个称呼只有他这个未来女婿才能叫。

　　【杨过冷笑道：“武二哥，‘芙妹’两字，岂是你叫得的？从今而后，这两字非但不许你出口，连心中也不许想。”】

　　而他对小龙女呢？直到后来全真教成亲后，仍然执着于在称呼的问题上跟小龙女谈判，不能满足小龙女的心愿叫一声媳妇儿，龙姊，最后用一个龙儿含糊过去，还说这样他俩扯了直。

　　【我以后叫你娘子呢，还是仍然叫姑姑？”

　　小龙女心想：“还说什么‘以后’啊？难道咱俩真的还有‘以后’么？”

　　但仍是强作喜色，微笑道：“再叫姑姑自然不好。娘子夫人的，又太老气啦！”

　　杨过道：“你的小名儿到底叫什么？今天可以说给我听了罢。”

　　小龙女道：“我没小名儿的，师父只叫我作龙儿。”

　　杨过说道：“好，以后你叫我过儿，我便叫你龙儿。咱俩扯个直，谁也不吃亏。】

　　书中一再关于称呼问题的大段讨论，看似无聊，其实是暗线重要的一部分。

　　这就是心甘情愿和违背本心的区别，这真是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

　　与杨过重逢，小龙女都这么委屈求全了，那杨过有满足她的愿望“没人的时候叫媳妇儿”吗？答案当然是没有。

　　书中写他们离开英雄大会后：

　　【当下两人折而向北，缓缓而行。一个仍叫他“过儿”，一个仍叫她“姑姑”，都觉如此相处相呼，最自然不过。】

　　书里专门又强调了这个称呼问题，杨过还是叫她姑姑。金庸的暗线埋的就是这么的长。

　　所以后来小龙女自己突然跑了，很多人觉得她无理取闹，其实是因为她心知肚明，杨过根本不想娶她。

　　在绝情谷的时候，小龙女又重提师父还是媳妇儿一事：

　　【小龙女柔声道：“你又何必问我？我早已不是你师父，是你妻子啦。你说什么，我便听你吩咐。”

　　杨过道：“那……那真好，我……却不知道。”】

　　我不知道，哈哈，杨过这回答真好。

　　得不到满意答案，小龙女接着进一步挑明：

　　【小龙女道：“自从那天在终南山的晚上，你和我这般亲热，我怎么还能是你师父？你虽不肯娶我为妻，在我心里，我早就是你妻子了。”】

　　小龙女是明白的【你虽不肯娶我为妻】，杨过连一句反驳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