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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风雪夜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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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她还是会记得那个雪夜。
夜深了,赵长纪还是不肯去睡觉,赵广乐只好放下奏折,她照常教小皇帝习字,小皇帝看着赵广乐犹豫着,眼神闪烁。
赵广乐心细,注意到了。
“长纪怎么了?有话要和皇姐说?”赵广乐温柔地笑着。
“皇姐……好像变了……”小皇帝抬头看着她的眼睛,有些怯生又有些不确定。
这个痴傻弟弟头一次说出这么正经的话,让赵广乐有些意外。
赵广乐揉揉他的头,微笑着问:“长纪觉得,皇姐哪里变了?”
她原本只是当小儿戏言,可赵长纪又说:“变的好奇怪……皇姐从前见长纪的时候,总是笑着的。”
赵广乐许久没有真正的展颜舒笑了。
她搂着赵长纪问:“那长纪怕吗?”
赵长纪摇摇头,他那双眼睛总是无比澄澈,大抵世间再没有一个皇帝能拥有这样一双干净的眼睛了。
“皇姐对长纪好,长纪不怕。”他又欢欢喜喜地说“皇姐永远都是皇姐。”
赵广乐听他这番话,心宽不少,她拿去赵长纪手里的笔。
“夜深了,长纪也该睡了。”她转头和一旁的太监说“苏仁,还不准备好,带陛下去寝宫。”
苏仁走上前来。
“长纪的字有进步,我们明天再练好吗?”赵广乐对他说。
赵长纪点点,对赵广乐的夸赞很受用,并不反抗,很乖顺地从赵广乐怀里离开。
赵广乐揉揉他的头,轻轻抱了他一下并安慰地说:“长纪不要怕,安心去吧。”
赵长纪点点头任苏仁将他牵走。
赵广乐每每看着那个幼小的背影时,心里便重复一遍。
我一定会护好长纪的。
哪怕骂名千秋又如何?我依旧是文康公主。
她想起梦里裴松之的话。
死?
死有何惧。
她随手拿起手里的奏折,展开,末处落下的几个字,她想不注意也难。
那几个字,她再熟悉不已。
裴松之。
赵广乐无言凝笑。
只要长纪能好好的,其余的,她一概不考虑。
帘外灯影晃动。
赵广乐察觉到,没抬头。
“莲华?”
莲华轻步走近她身旁。
“何事?快说。”
赵广乐眼睛一下也未离开奏折。近日西北战事告急,不想忙,也难。
莲华有些犹豫又有些急,低声:“回殿下,是裴大人求见。人已经在外面跪了不知多久,外头也下了细雪……”
赵广乐沉默,问:“他何时来的?”
赵广乐甚至不用多问这个裴大人是哪一位,看莲华的样子,她也心下明了是谁了。
“不知,许是外头那些人没通报,若非奴婢刚才去取东西,看见了裴大人……还不知要跪多久……”
“……”
裴松之平日朝堂上和赵广乐十分过意不去,时常弹劾她,在赵广乐眼里,裴松之算是个直臣,为着赵长纪日后考量,倒也鲜少和他动怒,只是今日早朝因为西北郭怀义失责之事和裴松之动了怒。
想是宫里那些人为了迎合她,怕惹她动怒,便没给裴松之通报。
莲华留心打量赵广乐的表情。
赵广乐沉默一会,叹气一声,放下奏折,起身说。
“莲华,去取大氅来。”
……
长阶上凝了一层薄霜,裴松之跪在阶下,腰板笔直,在这风雪中,犹如孤直的松柏。
他的唇冻得失了血色,眉间凝着阴郁。
他一动不动,仿若冰雕。
他眼睫上也落了雪。
裴松之感觉眼前有些花白的东西,他眨了几下眼睛,忽而有一双亮色的女鞋走到他跟前。
“裴大人。”
他缓缓抬头,与赵广乐四目相对。
她披着白狐皮做的大氅,一张精致俏丽的小脸快埋进那白狐毛里去了,赵广乐手里提着宫灯,那火苗有些黯淡得可怜 但于这风雪中的二人,足矣。
裴松之有些干哑的喉咙发出声音。
“臣裴松之,见过文康公主,公主万安。”
赵广乐看着眼前这个男人,无比揪心,但面上却毫无波澜。
“裴大人有话站起来再说吧。”
裴松之岿然不动。
“臣有要事……”
赵广乐见此,也不意外,裴松之一惯不领她的情,为人其实骨子里固执不已。她也心中了然,知晓他是为何事而来。
“不论裴大人有何要事,明日早朝再奏,亦不迟。”
“便是连这点时间都等不得了吗?”
裴松之仍重复:“殿下,臣有要事,等不得。”
“……”
赵广乐凝视他,见他脸冻的发白,唇色全无,她不经问道。
“是为了郭怀义将军的事?”她不满地说“若是如此,无话可说。”
裴松之拱手言道:“郭将军为国在外奔波数十载,立下赫赫战功,郭家更是三代忠良,殿下不该如此不讲情面,恐会寒了其他臣子们的心,何况眼下西北战事告急,殿下也该顾一顾,万不能寒了将士们的心……”
“郭怀义身为将领,先帝钦点,我敬他三分,可他抗旨不遵,西北战败,翰光失守,已是死罪无疑。裴大人,天子权威不容侵犯,你身为臣子,这个道理你焉能不知,他屡次无视圣意,念及他满身军功才次次宽恕他。”
“可天子恩泽有度,这一次,他该吃点苦头了。”
赵广乐微仰头,轻声:“何况,我不过是收他的兵权,让他卸甲归田,早享天伦。”
裴松之则质问:“西北狄戎祸乱未止,没了郭将军,何人来平?”
赵广乐冷笑。
“裴大人,诸位国公大臣瞒着我,你又何必相瞒于我?”
“郭将军身患恶疾,他能不能上马带兵,我都怀疑,留他在西北,于战事,有何益?”
裴松之一滞,微低头。
裴松之早知劝不动赵广乐,他心里清楚,这个从前先帝手里的娇娇女并非传闻里那般娇纵乖戾,她骨子里的坚韧,眼里的清明,见过她的人都看得出。
不过,他今日的目的,本就不是这个。
赵广乐叹息,“裴大人,还有话要说?不妨直言……”
裴松之抿唇,一拱手,接下来说的话,一字一句敲在赵广乐心头。
“臣自愿请缨,征战西北。”
话音落下,仿佛一瞬间,风也停了,雪也止了。
一下子陷入了死寂。
那一刻赵广乐很想开口问。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
你可知西北险恶,自北齐开国以来便兵祸不断,未有绝时。
你可知古来西北征战,十人去,几人还?
但赵广乐什么都没说,那些只能在心头诉说的话,未有一字出口。空荡死寂的皇宫里漫天飞雪,风雪中,有二人相对,一人站,一人跪。
“臣虽从文,但自幼习武。”
裴松之简单明了。
裴松之是刑部尚书之子,祖父也曾是先帝手下的名将,可惜壮年病逝,曾经的武将世家裴家也才自此没落。后人从文有了作为,尤其是裴松之的父亲,才将式微的裴家拉回了大世家的地位。
她思考片刻,不再犹豫。
“好,准了。”
“臣,谢过殿下。”
裴松之叩首,静穆着。
“裴大人,我记得,你有个字,叫慎微,对么?”
裴松之正起身,闻言后背一僵。
“回殿下,正是。”
他对上赵广乐那在霜雪中也依旧明亮的眼睛。
“此名何意?”
“家父望臣一生以‘君子’二字励己,君子慎微。故为臣取字,慎微。”裴松之
“《淮南子·人间训》里有句,圣人敬小慎微,动不失。裴老大人为你取字如此……”
赵广乐微颔首,真心赞叹:“君子慎微,裴慎微……果真是,好名字,也望裴大人,终其一生,不忘此意。”
裴松之听着,表情有些不自然。
他没听懂赵广乐的话外之意,但他隐约知道,赵广乐有话没说完,他莫名觉得,那未听完的话,很重要。
可那些话究竟是什么,他不知道。
但裴松之想不到,他再没机会听完赵广乐的话了。
“天寒,裴大人请回吧。圣旨,今夜就会拟好。”
赵广乐下了逐客令。
还没等裴松之反应,赵广乐先转身了。
她永远都是这样。
每一个命令,每一个决定,每一句话都那么果断。
甚至连一个转身都那么决绝。
他对着赵广乐的背影行礼,叩首。
风渐大,携着细雪,在裴松之耳边吹鼓,好似叹息之音。
可惜赵广乐是个女子……
赵广乐手里的宫灯摇晃,一片光亮在脚下,可四周仍是黑漆漆。
她一个女子走在这风雪中,显得这般单薄。
仿佛她这小半生都走在了风雪中,无人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