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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年少 ...

  •   元二十二年,永安城里车马喧嚣,西域的商人乘着铃铛声和笑声,矫健的血汗马长嘶着穿街而过,街边的人皱眉让路。西域每年的贡品终究得送到那个一派故作深沉的皇上跟前,供他赏着。等尘土散了,人群中才出现低声的一句谩骂:“混账。”
      罗生尘看了身边的人一眼,没什么表情地回道:“还不是供给你爹。”眼前皇子,二人自幼一同长大,小了,罗生尘是他的书童玩伴;大了,便是骠骑将军。
      江遇翻了个白眼,没理他,大步走开了。罗生尘不发一言,追过去看见卖年糕的小贩,江遇也没走多远,便买了两块糕才跟上前去。江遇没什么好颜色地回头,罗生尘晃晃手里的纸包问:“你吃不吃?”
      江遇舔舔上牙膛:“吃!”才做很勉强状一把抢过雪白的糕,呲着两排白牙笑了。
      罗生尘慢慢地看着眼前东张西望的男孩。温润的湿气的南方的风吹起他的青丝,唇角偷偷勾起来,咬一口软糯的糕,回头冲自己笑。而这时他仍是温温和和的表情,看向江遇的眸光潋滟生姿里,流转着的是深深笑意。
      那是南方的温柔,是少年人的欢喜。
      他总能把他的百炼钢化成绕指柔,在往昔金戈铁马和边塞朔气的洗礼中挣脱出来,从心底开辟出一块干净柔软的土地,以供少年情愫休养生息。
      江遇举着年糕的手细微地顿了一下,眼神向上抬了抬复又落下,然后继续吃他的糕。
      是天上倏地略过黑鸟似的东西,而罗生尘微微皱眉,持剑的手紧了几分。
      届时再往前走,堆满了人,一大圈子指指点点。江遇向来是好奇的性子,手里护紧他的糕就挤过去。四下张望,但隔着那许多人,他一直能看见人群外,罗生尘一脸颇为认真的表情看着自己,总是那样深、那样神的眼睛。
      江遇于是安下心来,回头去看他的热闹。结果竟只得是卖艺杂耍,但技艺之精,却让人啧啧称奇。
      是五大三粗的汉子,黝黑的脸膛,坚实的臂膀,呼地一下点燃那泼了油的轮圈,乍看像是跳火圈。谁知那人两手各挑着三根细长的杆,左手挥起来将那火圈挑到空中,纵身而跃的瞬间六只长杆倏地划过一旁的案几,各顶着一方瓷盘,那人有力的双臂绕个圈,盘子就在长杆上转动,届时猛地一起,六只盘子三个一对地在空中错了位,那人就在这一瞬越过半空中刚刚又落下趋势的火圈,落地的刹那,六只盘子稳稳当当落在长杆顶部,一个没碎。
      这过程只在瞬间完成,周围人竟一个二个看傻了眼,许久,那人憨厚一笑,才想起喝彩来。
      江遇自是叫得最响,好看的眼睛眯得弯弯,身后不知什么时候也挤过来的罗生尘拉了拉他的衣袖:“看够了没?”江遇见他面色有些不善,挑起眉毛冲艺人扬了扬下巴,问:“没看够,你若是不想我看,回去学来怎么样?”
      罗生尘叹了口气,垂眼见江遇扬着的笑脸,便没再说什么,随他罢了。
      江遇又看了几回,付过碎银,便回了宫里。

      照例是偷着出来的,再偷偷溜回去,总这样。书背得无聊了,就叫上他的将军,像两个没心没肺的年少的孩子,偷偷溜出宫去小转一圈,招几场热闹,得空了去喝几壶酒,再偷偷溜回去。
      这溜来溜去,便溜走了三年。
      期间国泰民安,宫中最大的烦心事,不过是哪顿饭盐放多了略有些咸。
      只是这几日,江遇发觉罗生尘是不怎么说话。原先他也是沉默性子,但若太子爷同他讲话是一定会应得的,并且回许多话。只是近来须得叫上他好几次,罗生尘才会像往常那样聊过来。
      另外,江遇又总是看到天上略过的黑影,像只鸟,却看不清,且形态皆同。
      江遇权当无所察觉,照例念他的书,做他的太子,过他的日子。
      记得他的此间年少。

      直到那日,江遇四处寻不得罗生尘,便叫去将军府。府人早与他熟识,也不询问。
      待他走到门口了,刚想推,却听里边高声争执。
      “你再等下去,永安城可太平了,还要不要西疆?”
      “没什么要不要的,你非要杀,换个人去,别叫我。”
      “这本该是你的活计,凭甚么叫旁人”
      “低声。这档事我做不来。”
      可那位也没低下声去,江遇在门口仍听得真切:“你休胡扯,这事非告给大汗,说他埋在永安十多年的刺,叫那太子爷给迷惑了去?!”
      “萧九成你住口。”
      江遇当即愣住。被质问的那个,他早已听出是罗生尘。可无论如何他想不到,那个高声呵斥的是萧九成。萧九成,当朝驸马。他的妻子,是江遇的姐姐永宁公主。
      可是江遇甚至没有皱一下眉。好像他听到的、意识到的,都是无关紧要,他都能置身事外,都袖手旁观。
      萧九成又说:“那你要怎么?在永安住惯了,就忘了自己本是西疆来的?”
      “没有,”罗生尘仍是不温不火的语气,“我记着呢。”
      江遇眨了眨眼,终于转身离开。风把罗生尘最后一句话吹成分崩离析的碎片,一点一点落尽在江遇耳中:“若要我杀太子,我怎么做得到?”
      他想起来,萧九成是贯穿黑衣的,并且轻功极好。

      后半晌快掌灯时江遇才得到消息,他不知为何这么晚,是否下人做事不利,是否有人暗中阻拦。罗生尘也不曾留下任何书信文凭,等江遇跑到将军府时,他的身体早就冷了。
      一地的血,凝起来竟没有那么骇人了。身体罩上白布,安静地在架上躺着,屋里的人都皱着眉,红了眼眶。
      江遇慢慢走到跟前去,溅血的地面好像万枯白.骨,咔嚓咔嚓发出生命的呻.吟,撞进他耳里。他的手指分毫不抖掀开白布,他的将军闭上好看的眼睛,本就白皙的脸上溅了大片血迹,衬得更白,再往下颜色变深,脖颈上一道狰狞伤口。
      江遇没有说话,他跪了下来轻轻伸出另一只手,握住他的将军的冰冷的手。
      他半晌一动不动。太阳在云端垂死挣.扎,终于再也无.力呼.吸,最后一点红色.迸.射出来,刺.进江遇肩头,而后摔下地平线。
      可是罗生尘再也没办法满眼笑意地看着他了。他的明亮的黑色眼瞳里,再也没办法笑意深深,再也没办法映着自己呲着两排白牙冲他笑。
      江遇没有哭,他就想在这儿跪一会儿,他以为是一会儿,其实深夜。他遣散了屋里再也挤不出一丝眼泪却还惺惺作态的人。屋里就剩他自己——不,剩他俩,太子爷和他的将军。
      他扶着他坐起来,从身前抱住他,整个人落在冰冷的怀抱里,下颏抵着浸血的肩膀。他什么也不说。就那样枕在冰冷的怀抱里,什么也不说。

      后来皇上来了。
      后来皇上拉开自己的儿子。
      后来皇上发现他们十指相扣,将军冷森森的手指被捂得温热。
      江遇自始至终没有流下一滴眼泪。
      他跟在他父皇身后走出屋来,第一眼看到的就是完好无损的萧九成。他几乎是立刻就转回屋去,拎起罗生尘的剑。
      平日里咧着两排白牙笑得不谙世事的太子爷,悄无声息地握紧了剑,一声也不响地走到萧九成身后,稳稳当当把剑架在他脖颈上,泛起弧光的长剑利刃上,还沾着罗生尘的血。直到它接触到皮肤,萧九成大喊一声一动不敢动,才有人发现这幕。
      周围叽叽喳喳开始劝,慌张,害怕,想逃离。
      江遇突然觉得怎么这么吵。
      他不打架不代表他没工夫,他不杀人不代表他不会杀。他不生气,也不代表他没脾气。
      他觉得他现在就很生气。
      好好的艳阳天,咔啦啦一声响起,惊雷在天空炸响,雨点就不顾明烈的太阳,前赴后继砸下来。
      明明万里无云。
      终于又一声雷响震天时,宫娥府侍,皇上群妃,文武官员,他们乱作一团惊叫时,将军的长剑握在太子手里,合着豆大的雨点,抹过萧九成的脖颈。
      那剑一半锃明瓦亮,一半淌着鲜血,白的进,红的出,如同一支笔浸入朱砂,一滴滴滴下来的,好像只是和稀了的用来作画的朱砂。
      他并不是不会生气的,他现在就很生气。
      他并不是不会哭的。
      他现在,就终于嗬的一声哭出来。
      雨点撕裂了他,而烈日当空,分明万里无云。
      所有怒火终于随着萧九成的身体慢慢倒下去,变成一种疼痛,心里也像被长剑一把捅穿,所有这些天消逝了的情绪,终于一并迸发出来。
      江遇慢慢地跪下去,雨湿透全身,他活在阳光下。长剑扎在土地里微微颤抖,铮铮作鸣。
      还在滴血。
      至此,他大起大落的生命尘埃落定。他不再拥有年少,也不再是个少年。

      史书有载:建元二十五年,大司马骠骑将军罗生尘薨,葬长泽山,上及皇太后亲临生尘丧。谥曰定北侯,发三河卒穿复士,起冢祠堂,置园邑三百家。
      同年,永宁驸马萧九成薨。
      ……
      建元二十八年,东宫太子江遇即位,史称长泽帝。改国号宣庆,大赦天下。
      同年五月,西疆举兵南下,拒千里,久战不克。
      宣庆二年,帝亲征,兵利。
      ……
      文成初年,帝崩,国哀七七四十九日,启建元定北侯陵,葬同棺。长泽帝一生仅纳罗氏一妃,所出一子,后赐死。帝终其一生空置后位。

      永宁公主听江遇身旁的近卫说,陛下驾崩那天忽然要他出宫,去街上买两块年糕。可他走遍了千街万巷,不曾买得到。
      他终于未能遂愿。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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