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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   1.

      高慧收到赵盼儿大婚的拜帖匣时已近那年年末。

      除夕,辞旧迎新,是高宅年中最忙的时段了。除了要做宅里宅外资产账目的库房盘点、偏院因父亲前些日子纳的妾室要重新翻修,还要提前为她父亲准备年初一要送至东京各大府邸宅院的馈岁礼和贺年贴。

      听闻消息时,高慧还在书房用手撑着脑袋百无聊赖的写着贺年帖。贴身丫鬟春桃一面磨墨一面说着消息。

      闺中密友赵盼儿与当今官家宠臣顾皇使大婚定在年后开春。高慧自是替她守得云开见月明而高兴的,赶忙遣了人给永安楼送了一对纯金磨喝乐过去,顺手又挑了一份姑母贵妃之前送她的冷金笺打算拟一份新婚贺贴,晚点给好友送去。

      刚起笔两字,高慧突然想起什么,偏头问春桃,“父亲散朝回来了吗?”

      春桃老实答:“回了,主君一回宅就去了钱氏小娘那里。”

      钱氏便是她爹刚纳的妾室,东京城里卖胭脂大户家的庶女,听闻小娘子年纪比她长不了几岁,也不知道是怎么地就能瞧上她老父亲的。

      高慧冷哼了一声,“那屋送来消息没?父亲在那屋说了什么?”

      高慧这次是长了个心眼的。起初钱氏未进门之前她是大哭大闹了一回,见不奏效,便不再反对。

      毕竟家里能做决定的只有她父亲,过多反抗只能让她父亲抗拒,疏远父女关系。高慧只能伏低做小,做回原本守规矩、不逾矩,标标准准的大家闺秀,父亲信任的乖女儿。只是她把自己信得过的两个丫鬟送去了钱氏身边,日日来与春桃汇报消息。

      春桃点了点头道,“老爷与钱氏说了些今日朝上的新鲜事,大抵是减免赋税,发布新规什么的,官家想在陕西试行新规,便让了陕西监察御史回京复命……老爷说的有些复杂,咱们那小丫头没听得懂。”春桃难为的冲高慧笑了笑。

      高慧想,她父亲真是老糊涂,连朝上的事情也敢与那小妾吐露,对这钱氏想来也是信任至极了。她不禁摇头,努了努嘴,示意春桃继续说。

      “老爷提到池察院仿佛是心情不太好,钱氏小娘子就立马识趣给老爷点了茶。老爷喝完茶汤才提到前朝礼部尚书池老爷子一家遇海难的旧闻,与钱氏提了和这家子往日的情谊。”

      高慧疑惑的顿了顿手中的笔,她家老丈竟然还有顾念往日情谊的时候?怕不是因为前期为了和别人交好,投入的精力和投资的钱财过多,结果池家天灾后他血本无归吧?

      倒不是她故意往坏的揣测她父亲。实在是因为这些年看清了,想透了。

      父亲宠她爱她,更爱她能给家族带来的利益与光荣。

      父亲清正廉洁,不收别人给他的贿赂,却不妨碍他给别人送贿赂。

      “姑娘……”春桃为难的张嘴,高慧奇怪的抬眼瞧她,春桃指了指她笔下。

      一不留神,她在盼儿的新婚贺贴写下偌大的“虚伪”二字。

      高慧舒了口气,把上好的冷金笺揉成一团,又打开了一张新的继续挥毫,写了两笔,又问道,“还有什么消息?”

      春桃停下磨墨的手,摇了摇头,“没了。”

      高慧觉得不对劲,换了个问法,“有没有问过管家,父亲散朝后会见了什么人?”

      春桃知道最近主子会问到什么,倒是提前打听好了,“有的,见了吏部侍郎孙官人。散朝后两位大人在宫门外单独聊了许久,管家说是车夫在旁吃了三碗索饼四个馒头才聊完的。”

      高慧听到这里终于忍不住把笔放下。

      孙侍郎是柯相公家表亲,同他父亲共属清流一党,家里是有位到了该娶妻年纪的小孙官人。这位小孙官人今年年中时被官家提了正七品中书门下右司谏,眼下是立了业,便是该成家的年纪了。

      说起这小孙官人,高慧觉得十分荒谬而可笑。

      小孙官人在被官家提拔后做了一件东京贵族家眷都盛传的荒唐事,

      这荒唐事的荒唐程度不比当时她与欧阳旭退婚在圈里广为流传的程度。

      小孙官人在几个月前与城外寒门秀才家的小娘子私定了终身,不顾自家里反对跑去找人家父亲求亲,吏部侍郎孙家满门富贵,前途更不必说,自是看不上人家落魄寒门子弟。

      于是大孙官人与小孙官人协议,纳人家小娘子为妾室,待成亲后再接进门。城外秀才家虽是小门小户,但也是正正经经的清白人家,嫁女怎么也是能再挑一挑的。谁乐意你自顾自就说纳为妾,白白轻贱了秀才家,秀才便是出言拒绝。后来城外村里流言四起,乡里乡亲传是两家已定亲,男方退了婚,不要这家姑娘。小娘子被传言逼疯了,觉得自己名节被辱,不堪重负,跳河自尽了。

      高慧不免觉得窒息。她盘算着怎么应对此事,不由的拿起笔,心里愤愤不平,在纸上图图画画,写了四个大字后才消气。

      喊了春桃进宫,提前给姑母送去馈送礼,想着也能试探下姑母对这门婚事的意思。

      只见贴上画了一个大王八,王八上写着四个大字:

      王八犊子

      2.

      赵盼儿收到高家两个小厮抬来半个小人高的纯金磨喝乐还是有一些惊讶的。

      三娘和引章凑过了小心翼翼的摸了摸,生怕蹭掉一块金子,纷纷惊讶东京城内竟有这种稀奇玩意,帮着盼儿出主意,想着把这尊磨喝乐放哪比较合适。

      盼儿本质是商人,每每收到礼物第一个内心反应不是惊喜,而是怎么能用同等价值的方式来报答对方。她知道高慧不缺那点钱,也看得出这一对纯金磨喝乐一定是高慧早早吩咐人去定制的,磨喝乐的眉眼是像她和顾千帆的,显然是一份真挚的心意,盼儿心中涌出一份感动。

      赵盼儿本就想着正月闭店前给高慧送点什么做馈岁礼,这次收到礼物更觉愧疚,立马吩咐何四除夕前务必要日日去给高家送去店内最好的食盒,这也仅仅是她目前可以偿还万分之一的程度。何四满口应着,打算趁着天擦黑前就给高家送去,却被赵盼儿叫着。

      赵盼儿四处眺望后问道,“何四,你家衙内今日怎么没来?这不像他的做派啊。”

      何四想着还是要给自家衙内留个好名声的,咽了咽口水,犹豫地答道:“唔……衙内一大早来过了,辰时有人闹事,衙内还出面给平了,是吃完早茶走的。说是要下午去码头清算今年航运的账……是难得的勤勉呢”何四咽下去的话是,他家衙内是去清账了,随便翻完账本就带着吕五转道去赌坊送钱了,眼下这个时辰应送上半个茶坊了吧。

      “当真?那我们东家是长大了。”盼儿感慨完,深深觉得她这份感慨有点别扭。却是想起顾千帆老在她耳边说,她对池蟠的感情不像是姐姐对弟弟,像是他们多养了个同岁的儿子。

      赵盼儿扶着头,顾千帆对占池蟠便宜这种事情有独钟。

      何四小鸡啄米般点头,想着赶紧去把盼儿姐吩咐的事情给办了,回头再去寻他家衙内。

      何四顺利在天黑前把食盒送去高宅。在寻衙内的路上,皑皑白雪漫天飞舞,像是蒲公英,寒风吹的没有半分温柔,终是在靠近永安楼附近的小巷寻到了池蟠。

      大雪缓缓落下,很快积成薄薄一层,像是巨大柔软的羊毛毯,覆在那青石板的路上。

      吕五给池蟠撑着伞,池蟠像个小孩子,故意蹦蹦跳跳踩在白雪上,让雪嘎吱嘎吱作响,一面觉得声响有趣一面把手上提着果子碾成小份,散在小巷的边上。

      吕五喊着衙内稳重些,让他不好打伞,大雪砸在池蟠满头,让池蟠束着发的金冠上积了一层雪花。

      池蟠摇头晃脑,试图把发冠上的雪给清了,甩了半天差点把他脑子给甩出去也没弄掉嵌在金冠里的雪,他十分不高兴的踢了吕五一脚。严肃的教育他道,让吕五跟着自己蹦蹦跳跳的节奏打伞。

      于是何四停完马车走到小巷时,便看到吕五和衙内两人一前一后蹦蹦跳跳,一人拿着伞一个人提着盒散着吃食,像是某种做法现场。

      何四愣在原地,自我疑问,我需要加入他们吗

      答案是池衙内给的,需要。

      于是主仆三人一起蹦蹦跳跳了好一会后,池蟠累了。

      他叉着腰喘着粗气,从吕五手上接过伞自己撑着,却没放过他俩,让吕五和何四继续蹦蹦跳跳的撒食物碎屑。

      碎屑很快引来了一群喵喵直叫唤的流浪猫,成群结队,约莫有个十几只,有成年的,也有刚出生走路都哆嗦的。

      池蟠怕自己失脚踩到小猫,心里还有一点惧怕小猫不知好歹咬到自己。所以他一面喂猫一面往后退保持距离,已退至巷子口,退无可退。街上路灯明晃晃,熟悉了小巷的黑暗,突然看见光亮让他不适应,不由翻过手遮住顶上的光。

      池蟠眯着眼瞧见不远处停了个马车,马车做了特殊的浮雕设计,看上去又大又平稳,挂着“高”字的牌子在马车前被寒风吹得轻轻晃动。

      池蟠纳闷的想着是哪个高家这个时辰停在永安楼门前却不进去,想着要不要吆喝两声安排下业务。倏忽,烟花在天空中突然爆开,主仆三人同时回头,看见烟花冲天而起好不美观。

      马车里的高慧显然也是听见烛火骤然爆炸的声音,赶紧掀开车帘。烟花满天和雪花簌簌落,让她忍不住伸手去接。

      高慧从宫里刚赶回来,与姑母聊到父亲即将给她谈的这门亲事,还聊了一些坊间奇闻趣事,聊得有些忘了时辰,便同姑母一同用了晚膳方然才回来。回来路上又想起下午给盼儿写的贺贴还未送出,改道至了永安楼,遣了春桃跑着去送的快一些。

      高慧披着狐裘披风,双手抱着暖炉靠在车厢内,本是想小憩一会儿,却被这场烟花给扫清了困意。索性掀开车帘,让小脑袋搁在车窗上,她张望着春桃去的方向,过了会却听到从另个方向传来的吵闹声。

      “你怎么跟何四一样,你能不能少吃点,别的小猫没的吃了。”

      “主子,这只猫比我胖多了……”“你闭嘴!谁还能比你胖?!”

      高慧往声源处看见,便见到主仆三人打着嚷着。

      严格来说,打着嚷着的也就那一位,另外两位是被打被嚷着的。

      高慧端详着那人长相,细细回想了一下,她是认得那个人的。

      听闻他在勾栏瓦子一掷千金包养东京知名花魁张好好,也曾听闻他日日在赌坊豪赌万两挥金如土,当然,也听闻过他好的一面,东京十三家行会总把头。

      少年开始经商颇有生意头脑的同时也常常闹出笑话,成为东京城内最著名的大冤种。

      即便是这样,高慧对他的评价始终是高于即将和她议亲的小孙官人的。

      起码池蟠没有始乱终弃,也没有做出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也没有做让别人家失去女儿的事,这是人品本质的区别。

      如果池蟠能听到此时高慧心里对他的评价,他肯定要说上句,这漂亮小娘子十分有眼光,只可惜这位大冤种听不到。

      池蟠正要骂何四踩到猫尾巴,让他当心点,一个喷嚏就打出去了,打完继续骂何四。

      何四觉得憋屈,便另起了个话题,“主子,开春后盼儿姐就大婚了,咱们送什么还没定呢。”

      池蟠踢了一脚雪,蹲下身子继续喂猫,哼了哼,“没空,不去,十三家行会等着我算账呢,我干嘛没事去看那跟死木头和盼儿姐郎情妾意的,想想就辣眼睛。有这空档我去勾栏瓦子让小娘子们给我多唱两首小曲儿不好吗?你看我像非要让自己不痛苦不高兴的怨种吗?”

      吕五与何四对视了一眼,连忙摆手,“不像,不像”

      您就是啊。

      池蟠翻了白眼,“不对,我是大冤种啊,恩怨分明,十分有种,是本衙内了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吕五与何四面面相觑,齐齐抿着嘴,怕笑出声来衙内又要生气。

      高慧在车厢内轻笑着打滚,这人真有趣。

      她过往见过许多郎君,大多像之前欧阳旭那样温文尔雅恭而有礼,跟她说话都是轻声细语生怕哪句言语唐突而吓着她。

      高慧第一次见着池蟠这样的人,非常新奇。

      吕五知道何四的心思,何四是想让衙内早早准备,不然到了临近,衙内突发奇想,喊着要水里的月亮还是要影子里的花朵,不知道又要折腾出什么幺蛾子,不如年前能早定早了了。

      吕五犹豫着说,“是,您忙,您不去,但咱们礼数总是要齐全的,礼还是得备着啊。”

      池蟠哦了一声,“那在家随便挑点你称手的东西得了呗,我看我内室里玄关那座金山你搬走得了,或者随便找一对磨喝乐送去,我看也挺好,死木头就得配磨喝乐。”

      何四消化着衙内的话,想了想,翻译道,“衙内您的意思是要打一对纯金的磨喝乐是吗?”

      衙内被何四气乐了,一脚就踢了他屁股,“什么纯金磨喝乐,你有病是吧,那玩意纯金,哪个傻子会送?再说,你知道那玩意多贵吗,哎呀,送对玛瑙镯子给那木头就得了。”

      何四吕五连声应着记下。

      高慧被这三人的智慧给折服了,一时间不知道已送了纯金磨喝乐的自己是不是个傻子。

      池蟠见这群小猫吃的差不多了,小猫们成群已慢慢离开了,便起身替吕五掸了掸身上的雪花后转头问何四,“对了,早上周侍郎家那混账小子来店里闹事这事。咱们店里小厮是不是没轻没重的打了人家腿?”

      何四也起身掸了掸身上的雪,回话,“我问了店里其他小厮,当时场面的确有点乱,小厮压根没想真动手,还没回过神,周小郎君的腿便给撞上了。”

      池蟠瞪了一眼何四,“撞什么撞,撞你奶奶个腿,人家腿撞棍子上了?树怎么没撞你脑门?是,虽是人家周小郎君有错在先,但确实是我们失手,这理咱们得认。”

      何四小声嘀咕:“还有您认理的时候呢。”

      池蟠没力气跟他争,直接把事情给安排了,“少说废话,一会儿回去帮我备一箱字画,挑两幅贵的,再挑七八幅看着像贵的。”池蟠顿了顿,转头看向吕五 “画,吕五你来挑,你比何四有文化一点,起码认得画了是什么。明早等我睡醒了,喊上害人家小郎君瘸腿的那小厮,跟我去周家,负荆请罪,登门道歉。”

      何四吕五震惊的听到能从池蟠口中说出这种话,齐齐愣在原地,反应了一会,连忙应着好。

      三人沉默了一阵,过了片刻,听着吕五先开了口,“衙内啊,你……”

      池蟠有点不好意思,挠着头,娇俏的转着纸伞,“干嘛,不要崇拜我,我知道自己很帅气又有文化。”

      何四叹了口气,“你跟盼儿姐越来越像了,尤其是待人接物上,我们衙内是长大了。”

      ……

      池蟠心里没来由的一阵刺痛,他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平白生出难过,甚至有一些想哭。可他不想要难过啊,他的人生里能不能永远只有开心的事情,没有什劳子求而不得,没有生离,没有死别。

      池蟠用袖子摸了把脸,吸了吸鼻子,怒斥道,“你们俩有毛病是吗,夸我帅就这么难吗”接着没好气的撑着伞就往永安楼大步走,“烦死了,烦死了,不想就别夸,烦死了。”

      他置气快走与高慧车厢擦肩而过。

      正巧春桃走到永安楼前的小桥,与池蟠照了面,互看一眼后,春桃微微向衙内俯了身子,衙内礼貌点头行礼后挑着眉,奇怪的看着春桃撑着纸伞跑到了“高”字的马车前直直上了车。

      春桃一进车厢,高慧就赶忙把暖炉塞到她怀里,伸手替她整理了仪容,又是给她捂手。

      春桃邀功似的同高慧说完送贺贴的全番过程,又兴奋的提到,“我刚刚在前头瞧见池衙内了,打了招呼,您刚刚也碰见了吗?他没唐突姑娘您吧?”春桃怕主子不认得池蟠,补充道,“就是那个东京有名的纨绔,天天像个螃蟹似的横行霸道,每天不给赌坊送十贯钱就不舒服。”

      高慧听她这么形容,又想起刚刚池蟠夸自己是大冤种的样子,噗嗤一声,没忍住笑了起来。

      春桃有些纳闷,是哪句话惹得她家姑娘高兴了,甚至想多说几遍让她家姑娘再高兴一点。她家主子已经很久没有像此时这样开怀大笑了,她就见着后来的高慧每天苦大仇深的困在偌大的宅子内闷闷不乐。

      是,姑娘是越来越聪明,懂得如何知进退得体面,但脸上也越来越没有笑意。

      高慧还想着刚刚主仆三人,捂着笑着说,“这池蟠倒也没传闻那么不堪。”发了张好人卡后,高慧琢磨道,“福来者福往,多做好事自有福报,傻人自有傻福,那也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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