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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魂归故里(壹) ...

  •   会山城。

      我偷偷溜进伙房,踩在小凳子上掀开锅盖,夹起一大片白菜叶,用刚学会没多久的术法护着它,站在灶火边仰着脖子啃。
      我需要快点……不行,太烫了。
      再快一点。
      我又咬下来一大块叶子,边嚼边想。
      大哥就在院里呢,要是让他发现我偷吃,肯定会告诉爹。

      爹是我见过最厉害的人物,虽然我也没见过多少人。
      我最喜欢的就是他了,每次爹出门回来都会给我带很多好玩儿的东西,在我很小很小、只有十多岁的时候,通常会是拨浪鼓、小马车或者糖人。
      我到现在还记得我那时有个特别喜欢的木头马车,特精致,被哥哥施了法之后会自己跑起来。
      哥哥也很厉害,他比我大了三百多岁,但是总喜欢欺负我。
      他总也不能得手,因为辞尘哥哥护着我。

      辞尘是南宫卿的字,大哥直接叫他南宫卿,有的时候调侃他,管他叫佛爷。
      我问过我娘,因为辞尘哥哥是一尊佛,将来成礼了要去普渡众生。
      我不懂什么叫普渡,只是觉得他很好。他总给我剥好吃的花生,每次大哥教训我,他也总是拦住哥哥。
      其实大哥也很好,虽然我觉得他的性格非常古怪。他喜欢欺负我,喜欢看我哭着跑去跟辞尘告状。

      但有一次因为我不好好练功溜出去了,爹要打我。
      那天辞尘不在,哥哥第一个拦在我面前,对爹说我还很小,说我贪玩是正常的,要是我太乖,不用爹动手,他就要来揍我了。
      他还说了很多我不懂的话,最终爹也没有打我。
      辞尘哥哥不在的时候,哥哥也会给我剥花生。
      他的手指好看极了,细长洁白的两指在花生的两瓣避硬壳之间的缝隙上轻轻一捏,咔哒一声响,两粒饱满的花生仁掉出来,哥哥扔进小碟子里,指了指剥剩的花生壳:“扔了去。”
      我听从他,结果回来的时候那个装满了花生仁儿的小碟子居然不见了。
      大哥笑着看我:“都被我吃了。”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他,忽然辞尘哥哥推门进来。
      我刚回过头去,还没来得及诉苦,大哥就叹了口气,从桌子底下的夹层里拽出那一碟花生:“你就找他给你撑腰罢了。”
      辞尘哥哥就会笑:“还不是因为总被你欺负。”
      大哥通常不会在这种时候反驳辞尘,我觉得是因为他的确喜欢欺负我。

      他把话题岔开,恶狼狠地对我说:“你是不是又去伙房偷吃了?”
      我想起来那片很大的白菜叶,眨了眨眼睛:“我从十岁开始就不再偷吃了!”好吧,我撒谎了。
      大哥笑了,辞尘也笑:“那要不要问问澹台夫人?”
      澹台夫人是我娘,她也厉害极了,每次我去伙房偷偷夹一点吃食,她都能很快发现,然后在饭桌上调侃我。
      我说不过她,我娘就是个小孩子,比我哥还爱开玩笑。大哥的性格一定随了她。

      过年的时候很冷,家家户户都点起了火把灯笼,食栈里人满为患,许多人提前还几天就订好了雅座,一大家子人热热闹闹地过年,还有很多大户人家早早叫了厨子到家里做菜。
      爹也在酒铺订好了雅间,哥哥领我先去。辞尘哥哥也来,他每年都在我家过年,因为他爹很忙,很忙。虽然我也不知道到底在忙些什么。
      我哥说以后辞尘哥也要去做南宫叔叔做的事,我很不开心,这样我就总也见不到他了。

      我们三个在雅间坐下,大哥从衣摆间挑下一片好看的牡丹花瓣。
      他的衣服一直都是红色的,衣摆上的花总是在换,有的时候是牡丹,有的时候是石榴花,还有时变成了山茶芍药。
      他这个衣服特别讲究,过年穿牡丹,平时穿石榴花或者红海棠,奉爹娘的命出门约姑娘穿山茶。
      我有一回偷听,辞尘问他:“你见姑娘穿什么山茶?”
      “这你就不懂了,规矩娃,”大哥嘿嘿一笑:“你看那些个小倌,都穿山茶。反正那些个我是姑娘没看得上哪个,干脆也别让她们看上我!”
      “你不怕你爹娘知道他儿子出门是去卖/身?”辞尘笑得差点背过气去,大哥刚要张嘴,忽然皱了皱眉,无奈似的撇了撇嘴,然后慢悠悠地起身,捻起一瓣花生皮弹起来,“嗖”地一声钉到门板上:“你能不能别偷听?”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偷听过,因为连着一周他欺负我,辞尘哥都在一边看笑话!

      大哥把花瓣扔进热壶里,辞尘哥伸手敲了敲壶肚,清泠泠的花茶就灌满了壶里。
      我迫不及待地把桌上扣着的茶盏拿过来,大哥拎起热壶给我倒了一杯。
      忽然门外有争吵的声音,我还听见伙计说:“使不得啊客官,这几位爷早早就订了……”
      门被粗暴地推开,几个很高的人闯进来,在屋里看了一圈,其中一个个子最高的盯着辞尘哥看,离得特别近。
      我皱了皱眉:“你离辞尘哥那么近干什么?你们是什么人?”
      我很不高兴,我们又不认识他,一直盯着辞尘哥看,究竟怎么个道理。

      没想到辞尘哥微微一笑,把我拉到他身后去。
      “大过年的,”大哥慢悠悠地把手里的热壶放下来,慢悠悠地说:“别惹的大家都不痛快,您说是吧。”
      他的柳叶眼笑起来时弯成很好看的弧度,眼尾挑起来,长长的睫毛垂在眼脸前,说不出来的妖媚。
      其实我很喜欢看大哥笑,他长得比辞尘哥还要好看。

      那个高个子应该也很喜欢,但我觉得他不太善。
      “兔爷儿,怎么还生气了呢,”他也笑起来,没有理会大哥,转过去眯着眼睛看向辞尘哥,满脸的横肉堆在一起:“来啊,今儿晚上不如伺候伺候爷爷我,怎么样啊?给爷弄舒服了重重有赏!”
      大哥朗声笑了,轻轻将桌子一拍,桌上的碟碗杯酒肉菜都纹丝未动,只有著筒腾空而起,里面的竹筷哗啦啦地飞起来,他伸手抽出一支,没等箸筒落回桌面,就听啊呀一声惨叫,伴随而来的是兵刃落地箸筒落桌的叮当声,还有里面的筷子一根根掉回筒子里的声音,好听极了。
      再看高个子的手背上端端正正插了根筷子,淌了一大滩血。

      竹筷穿桌而透,半根钉了进去。
      其他人都愣在屋里,看瘟神一样看着大哥。
      辞尘哥微微一笑:“您看这伺候的合适吗?”

      一群人连滚带爬地惨叫着跑出门去,剩那个大个子手被钉在桌上,大气都不敢喘地瑟缩在那里,看着我大哥。
      辞尘哥倒了碗茶:“收了罢,顾叔大约快到了。”
      大哥不置可否地耸耸肩,抬手将筷子拔/出来,两指一并拭净血迹。
      高个子着急忙慌地捧着那只手逃走,门口的小二吓得腿抖,战战兢兢地解释说,是因为除夕夜没有余的雅间,那几个高个子才想抢一间来吃酒。
      大哥没所谓,反正已经解决了,辞尘哥拿出一吊钱来递给小二:“这样大吉的日子扫了贵店的喜气,实在抱歉。”
      小二接过钱来道谢,转身离开了。

      大哥拿过辞尘哥面前的茶碗,倒了几滴汁水在那滩血迹上,随着水流的豌蜒,血液慢慢地消失,桌子被筷子扎出来的那个洞也合拢了。
      大哥对我说:“顾泽你看啊,他们虽然穿普通衣裳,可每人都蹬粉底薄靴,腰间佩刀,手带护腕,拇指上绑着鹿皮。惯穿快靴熟悉弓马、还敢拎着兵刃招摇过市,指定不是什么好玩意儿。”
      他笑了笑,继续吓唬我:“下次你见了这种人赶紧跑,小孩子这么好看,会被他们当做兔爷儿……”
      “顾北期!“辞尘哥嗔道:“别叫你带坏了他。”
      大哥笑得更为开怀,没有回答。
      爹娘推门进来,听到了这句便问:“归泓又带坏谁了?”
      于是我装成不理解,抬口就问:“爹,兔爷儿是什么意思?”

      我已经不记得爹怎么回答的,反正那晚大哥挨了顿揍,要不是娘和辞尘哥拦着,爹能把他轰出家门去。

      大约那是我此生最为展颜的一段时光,自从整百岁那年爹娘撒手人寰,这样的日子便再也没有了。

      *

      那本身是个大喜的日子,是我的百岁生辰,也是大哥和辞尘哥四百岁生辰。
      白天里爹破例应允我上街去玩,大哥和辞尘哥在身后跟着。
      他们看我满街跑,为我付糖人的银子和扶起撞倒的竹架。

      直到我终于逛累了,辞尘哥领我上茶楼歇息,大哥捏了捏我的手指:“小兔崽子,今天开始便是大人了,不许再胡闹了,听到没?”
      他虽然欺负我,却很少有这样的话语教训我,我于是认真地点点头。
      辞尘哥笑着说:“阿泽长大了。”

      这样的日子绝不是每年都有,晚上娘在家里掌了一千盏灯,寓意万代千秋。
      晚膳前大哥和辞尘哥坐在院里下棋,我趴在棋桌边看着。
      他俩的棋艺都高极了,常走一些我意想不到的妙招。这样每天都看一会儿,即使观棋不语下棋的也不语,我的技术也长进了不少。
      这用我爹的话说就是大哥在我身上唯一做过的一件好事。

      可是这天他俩下了一半就被爹娘叫走,因为要开饭了。
      娘揭开锅盖,里面是润白色的骨汤,飘出来好闻的肉香味儿。
      其实我们一家子鸟,啃树叶也能活,辞尘哥却还没成礼,暂且算作凡人。
      所以他是要吃食的,我因为馋所以也两眼放光地盯着大哥端上来的汤碗。
      娘做的菜味道真是好极了,姜丝红烧肉,双拼鸳鸯炙,木耳炒鸡蛋,菠菜排骨汤,还有一人一碗长寿面,她和我爹则是牛肉宽面条。
      当然我也只有化成人形才能享用这些菜肴。

      我至今还记得百日宴的时候还是只小小鸟,然后大哥辞尘哥爹娘宾客都大快朵颐,我在旁边咬小虫嗑花生,因为双爪不够锋利,只能用喙尖一点点啄。
      后来每次跟大哥说这件事,他都要嘲笑我,然后给我剥好几十粒花生。

      我们坐下来之后连筷子都没来得及动,有人用力地砸门,发出很大的声音。
      会山城是个小地方,人们大都相互熟识,而且最令我高兴的一点是这里的人都是凡人,没有一个讨人厌的臭道士。

      辞尘哥教过我怎么分辨道士和凡人,他们大多穿破旧的道袍,手里拿着浮尘,留着两绺焦黄的胡须,三角眼,会画符。
      大哥当时还补了一句:“而且他们画的符都不如我像你这么大时画得好,七扭八歪的一张小纸条,上茅房都嫌糙。”辞尘哥骂了他。
      然后他又告诉我,有的道士其实能耐很高,他们通常是年纪大的老人。
      大哥接道:“所以万一遇到这种鹤发童颜仙风道骨的老头,最好直接跑回家,因为你对付不来。”辞尘哥叹了口气,没有骂他。
      我于是记下来,又问:“为什么我们要躲着道士?像羊躲着狼似的。”大哥摸了摸我的脊背,没有说话。
      辞尘哥说:“不是羊躲着狼。”

      那个时候年纪很小,五十多岁什么都不懂,现在想来,哥哥那时的沉默大约是无奈,是愤恨。
      是一腔热血无处挥洒的无力感,是阖族的委屈无处宣泄。

      可是我无论如何无法想到,能耐很高的道士也许不止有老头,比如现在把我家的门砸得咣咣响的年轻人,慢悠悠走进院子里来,道袍一丝褶皱都没有,两绺黑胡须在胸前飘酒,手里拿着雪白的浮尘如同我们身上雪白的羽毛。

      道士缘何至此?且听下回分解。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8章 魂归故里(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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