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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八章 轻云 ...

  •   四十一年前的独首山试炼大会,从一开始就并不顺利。

      按着试炼大会的惯例,这些各宗门世家的小辈们出发前,都会被发派一个用作紧急联络用的护身法符,若是在独首山内遇到危险之极,性命难保的情况,可用法符进行一次传送,直接传回营地。

      但这样也就等同于放弃试炼大会排名,无论之前猎杀过多少妖兽,也都作废不计入成就。

      事后路铭心才知道,试炼大会的第一天,就有人发动法符狼狈逃回营地,不仅犹如惊弓之鸟,还伤势颇重。

      那时还身在独首山中的他们,当然不知试炼大会已发生异变,第一日他们颇为顺利,除了云风之外,几乎每人都猎到了两三只下品妖兽。

      试炼大会五人一组,全看主持大会的几派首脑的意思,他们的玄组,都是这一辈里各宗门世家顶尖的小辈,强强联合,必定比别的组走得远些,也能挑战厉害些的妖兽。

      不过正因在这组的都是年轻一辈中的佼佼者,彼此间的竞争防备心就更重一些,还会互相抢夺功劳。

      要知道试炼大会虽有分组,成绩却是每人分开来算,一组中人人都强,并不完全是好事。

      在这种组里,是木系灵根的医修,又只是记名弟子的云风,处境看来就分外可怜。

      路铭心看其他几人一整日里随意指使他,要布结界防御,又要他放哨。

      晚上他们找了处山崖宿下,那三人还让云风收拾营地,生火做饭,全然是把他当仆从一般。

      云风兴许知道自己是个没什么用处的医修,也毫无怨言,别人要他做什么,他就去做,没半点反抗。

      路铭心是烈火性子,一路看着他这么温吞,简直憋气得很。

      等他在营地旁生起篝火,烤着那只他们白日里猎来的肥鹿,她站在一旁:“你好歹也是个修士,又不是下人,何必这么迁就他们?”

      她本以为云风会说自己只是记名弟子,并不是亲传弟子,功力也不深厚,所以只能忍气吞声,或者他干脆就闷着不说话。

      却没想云风只是转头看了她一眼,微微勾起薄唇说了句:“他们只是少年心性,不知凡事有度,让一让又何妨?”

      路铭心一愣,只觉得他长得清秀水嫩,说话却老气横秋得很,不由笑了:“你这样的,怪不得会受人欺负。”

      云风看着她又微笑了笑:“李道尊不是说过了?你应当唤我一声云师兄。”

      路铭心听他对自己师尊的称呼这么客气,也不在意。本来云风这样的记名弟子,不像亲传弟子,不是师尊手把手教出来的,不过是挂个名分,李靳地位尊崇,他不敢唤他一声“师尊”,也在情在理。

      路铭心看他竟然想来占自己便宜,笑着轻嗤了声:“你才比我大几岁,就要我管你叫师兄?”

      云风又笑了笑,他本就生得秀丽,又正年少,几近男女莫辨,总带着几分笑意,更显得春风化物,眉目有情。

      路铭心看了心脏一跳,随即又装作若无其事般说:“说起来你师尊对你也不好,把你塞到我们这个组不说,还让你照顾我,你又能照顾我什么?”

      云风笑笑说:“李道尊把我排进这组,当然自有考量,怎么会是对我不好。”

      路铭心冷哼了声:“师尊若对徒弟好,自然悉心呵护,哪里有他这样只管把徒弟扔出来任其自生自灭的。”

      云风勾了勾唇:“总把徒弟带在身边,也并不见得是对徒弟好吧?”

      路铭心想着点头:“也对,就像我师尊那样,带我在身边时,只管自己去闭关,要我下山,又对我不闻不问,看起来是对我不怎么上心。”

      她性子直率,年纪又小,就这么跟旁人抱怨自己师尊,也没觉得不妥。

      云风垂了双目,微微笑了笑,还没开口,那边卫禀急火火过来催:“那个医修,让你烤个鹿,你当是熬药呢?这么磨磨唧唧。”

      他们那三人里,就数卫禀脾气最坏,使唤云风最多,还总对他出言不逊。

      路铭心听了脸色一冷,就要对卫禀发作,他身后却传来一个懒洋洋的声音:“说起来也是好大一头鹿,要烤也需烤上许久,你也不知道急个什么。”

      说话的正是燕丹城燕氏的二公子燕夕鹤,他说着踱步过来,还摇了摇手里的折扇:“我说卫师兄,你怎么总是跟这个云师弟过不去,莫不是看人家太秀美可人,寻由头跟人家多说几乎话吧?”

      他这句话就更不成样子了,云风地位再低,脾气再好,也和他们一般同为修士,还有师兄弟的名分,他话里的意思,却将云风比作了娈童之类的下九流。

      路铭心听着双目一凛,手已经放在了背后的剑柄上:“燕二,云风好歹是李师伯交待给我的人,你再敢戏弄他,看我不砍了你。”

      燕夕鹤立刻笑眯眯地举着双手投降:“我可不敢跟路师妹动手,谁不知道路师妹人美剑辣,一不小心就得送出去半条命。”

      他还是句句轻佻,又调戏到她头上来了,路铭心恨得牙痒痒,当下就要拔剑教训这厮,云风却突然按住了她的手。

      他动作极自然,他们又都是少年,还没有成年男女那么防备,路铭心也没想多,只是被压住了心头窝火,转头看他,就看他对她微笑:“路师妹,试炼大会严禁械斗,一经发现就会被取消成绩,不要冲动。”

      路铭心原本的火气,被他这一笑,也不知怎么就散了大半,“哼”了声收起来手。

      燕夕鹤摇着折扇笑眯眯地看着他们,神色间带几分玩味。

      独首山试炼大会只允许未结丹的修士参加,不管年岁多小,一旦结丹,就不能再来。

      他们这一组,除了路铭心和云风,燕夕鹤和卫禀年岁也不大,都不过十六七岁。

      他们这组还有青池山的傅涅,傅涅虽不是青池山掌教李靳的徒弟,却是凌剑峰峰主事天真人的亲传弟子。

      事天真人在青池山上地位仅次于李靳,傅涅又天资过人,前途可谓一片光明,他今年二十有二,据说到明年就有望结丹。

      试炼大会五年一次,他已是第二次来,也是最后一次,他上次功绩排位在第五,成绩已是不错,这次更是势在必得,要冲个榜首。

      他们这五人,卫禀暴躁刻薄,燕夕鹤轻佻风流,傅涅就是高傲骄矜,连话也不屑于跟他们这些小孩子多说几句。

      修士结丹后就可断去五谷,只需几日服一次辟谷丹即可,若有饮食也不过是满足口腹之欲。

      傅涅修为高深,离结丹只差一步,已不用每日进食,他们四人在这边烤着鹿肉,肉香四溢,他也自顾自在旁打坐调息,理都不理。

      卫禀和燕夕鹤过来催过,也就不走了,就围坐在篝火旁,坐等云风给他们烤肉。

      路铭心看他们两个一副大爷相,连手都不伸一下就要吃的,更加心头火起。

      然而她在云泽山上辈分高得很,也当惯了大爷,平日饮食就靠师侄们过来伺候,自己一根指头都没动过,此刻也只能干瞪眼。

      云风笑了笑,温声开口:“你们别急,等外层的肉先熟,我就切下来给你们解饿。”

      他话音刚落,卫禀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咕咕”了两声,顿时红了脸转过去。

      他们本来就是少年,又整日辛苦捉妖,确实也都饿了,只不过卫禀催就好声好气地催,这么吆喝来吆喝去,让人厌烦。

      燕夕鹤在旁边打着扇子,笑得很是欢快:“哎呀,云师弟这么贤惠,我都想娶回家了。”

      路铭心呵呵了一声:“你再调戏他,小心他不给你吃肉。”

      风流潇洒的燕二公子,在温饱面前也只能俯首低耳,只是把扇子打得飞快,唇边含着笑不敢再开口。

      那时他们还都未曾想到,当夜吃着鲜美的烤鹿肉,在篝火旁坐着斗嘴,已经是他们这次在独首山的十几日中,最后的安逸时刻。

      第二日他们就在合力猎杀一只中品妖兽时,误入了木灵妖领地,被冲得七零八落。

      那木灵妖就如后来,他们在北境见过的那些异齿雪鸮一样,一反平日里温和无争的样子,嗜杀狂躁。

      路铭心仗着真火灵根杀出了一条血路,还拽着云风一起逃了出来。

      卫禀和燕夕鹤更是吃了不少苦头,第三日才找到路铭心和云风,直哼哼着要云风给他们治那一身的伤。

      而意在夺魁的傅涅,却被木灵妖吞噬一臂,用法符狼狈逃回营地,自此一蹶不振,后来十数年再未结丹。

      经过一夜的奔命,路铭心精疲力竭地昏睡了过去。

      再次醒来,已经是第二日天亮,云风把她带到了一处干燥干净的山洞中,在洞口处设了结界,在那边盘膝打坐等她清醒。

      路铭心起身看到自己身下垫着的是云风的外衣,捡起来抖了抖灰尘,递还给他:“多谢。”

      云风看了眼那件已脏了些许的青池校服,摇了摇头:“无事,我还有。”

      路铭心看他已经换了件苍青色的外袍,挑了下眉,心道这个小医修真是法力不高,讲究却多,简直像什么豪富之家的小少爷。

      不过看他那温吞性子,又不像是被宠出来的,也真是奇怪。

      她在他身边盘膝坐下:“我们今日要小心些,先寻下那三人,再图后事。”

      云风看了看她:“那木灵妖如此反常,你还要继续试炼,不用法符传送回营地?”

      路铭心拿出试炼大会分发给每人的联络令牌看了看,上面代表他们五人的五行咒文还剩下四个。

      傅涅的水系咒文已经消失,证明傅涅不是已经身亡,就是回了营地。

      代表卫禀的土系咒文和代表燕夕鹤的金系咒文还在,是说他们两个还活着,并且还在试炼大会的结界内。

      她看完收起来:“老卫和燕二还在,若他们还在找我们,我们先回去多不讲义气。”

      她说着又“哼”了声:“更何况回去就拿不到排名,我又岂是半途而废的人。”

      云风显然不同意她,微顿了一下说:“你来之前,你师尊同你说过一定要你拿到名次?”

      路铭心“呵呵”冷笑了笑:“他当然没说过,他还说让我量力而行,不要太在意这些。”

      她边说边咬了牙:“他只怕巴不得我碌碌无为,像他一般做个闲散混日子的。”

      云风似是讶异于她的话,顿了一顿才接着说:“你师尊也许是怕你太过冒进贪功,埋下隐患。”

      路铭心听完就斜视着他:“你怎么老爱为我师尊说话,难不成你认得他?”

      云风又那样柔和地笑了笑:“寒林真人深居简出,我怎会认得他?”

      他说着顿了顿,才继续说:“既然你无意退出,我们稍事休整就去寻卫师兄和燕二公子。”

      路铭心侧头看着他,突然伸手抓住了他的手,笑嘻嘻地看着他:“云师兄,昨日逃命的时候,我似乎听你叫了我一声‘心儿’。”

      云风镇定无比,全然没有被抓包的慌乱,微一勾唇:“你听错了,路师妹。”

      路铭心也不纠缠,还是笑嘻嘻地拉着他的手,借着洞外的日光,去看他清秀白皙的侧脸。

      她毕竟还只是个十四岁的少女,和同龄的少年玩笑起来,颇觉有趣。

      更何况她在寒疏峰上从来没什么玩伴,顾清岚虽待她还算好,但却总是冷冷淡淡的性子,也是她师长,不会同她玩闹。

      待她下了山,性子又暴躁,争强好胜,更加交不到什么朋友,云风温柔恬淡,又爱护谦让她,倒是正好补了这个缺,也不怪她跟云风一见如故。

      他们出洞后,倒也没像昨日般遇险。可能一旦离开那发狂木灵妖的领地,其余地方都还算安全。

      路铭心还顺手又猎了两头妖兽,将内丹挖了出来。

      她拿了一颗给云风:“这个就给你拿着吧,免得到时一只也没有,未免难看。”

      云风笑着推辞:“我若想猎妖时,自会出手,路师妹不必为我操心。”

      路铭心倒也没强着要他收下,笑着打量他:“你这么自信,难不成你除了医修之外,还是深藏不露的剑修?”

      云风没上她的激将法,还是温和地笑笑:“再不济,猎两只妖兽还是可以的。”

      路铭心还是第一次交到朋友,跟云风在危机四伏的独首山里披荆斩棘,也不觉得苦累,反而深觉有趣。

      第一日没找到卫禀和燕夕鹤,她也不着急,照旧跟云风两人寻个整洁干净的山洞扎营。

      独首山内有许多以供栖身的山洞,有些是天然形成,有些则是之前来历练的修士挖出来的,比如卫禀是土系灵根,用法力造个山洞也不算难。

      他们今晚找到的这个,看样子竟然是一两日之前才造出来的,岩壁上尚有法力残留,里面还散落了不少东西,几件法器。

      云风看到这山洞,微微顿了一下,神色有些肃然。

      路铭心却早就一脚踏了进去,还摆了摆手,好似跟不存在的主人打招呼:“都是来参加试炼大会的师兄弟,既然这山洞你们不要,所谓前人栽树后人乘凉,我就不客气笑纳了。放心地上这些法器我不稀罕,不会拿的。”

      云风看她肆无忌惮的样子,不由笑了:“这些人连法器都拉下了几件,走得一定极匆忙,你也不怕此间还藏着什么危险的事物。”

      路铭心已走到山洞内一个铺好的兽皮上躺下来,嘴里还叼着她随手在路上摘的猫见草,随着话声一晃一晃:“反正来独首山也是试炼猎妖,这里若有什么妖兽魔物盘踞,正好守株待兔,来一个打一个,来一双打一双。”

      云风看她那惫懒狂妄的样子,笑着摇头,走上前来将她嘴里的草摘下来:“你也有个正型。”

      路铭心双手叠放在脑后,翘起了二郎腿,撇嘴抱怨了句:“小师父。”

      云风脸上还是带着笑,微顿了顿问:“你叫我什么?”

      路铭心轻“哼”了声:“你这么爱教训人,跟个老气横秋的小师父一样,你又不是我师尊,管我这么多。”

      她边说,还边往里面挪了一挪,拍了拍身旁空出来的兽皮,大方地说:“喏,让给你些,来吧。”

      云风笑着微微摇头,没在她身边躺下,自去又寻了一个地方盘膝打坐。

      路铭心对他这种假正经的举动,当然又嗤之以鼻。

      好在他们休息了这一日,也没察觉什么动静,第二日整装出发后不久,就在附近找到了卫禀和燕夕鹤。

      这对难兄难弟显然也在这片山崖附近过夜,正互相搀扶着一步一挪,身上都凄凄惨惨地挂了不少伤,卫禀不用说,一身青色校服血迹斑斑,下摆都被撕去,露出里面中衣。

      燕夕鹤那身绣着金丝边的黑绸缎袍子,也划烂了不少,松松垮垮挂在身上,整个人再没有那种富家公子哥儿的气派,倒是不离手的折扇还好好地拿着。

      远远见了他们,燕夕鹤忙挥着手上的折扇招呼他们:“小云师弟我的亲人,可找着你们了,快给老卫治治,他腿断了!”

      卫禀疼得脸色煞白,无力说话,“嗯哼”了一声表示他还活着。

      云风也没耽误,快走几步过去,让燕夕鹤把卫禀放在地上,抬手掌心发出柔和的绿色光芒,将他大腿的断骨一点点接上。

      卫禀呼着气,看云风低头认真给自己治伤,甚至都没趁机让自己多吃点苦头,难得有了丝愧疚之心,低声说:“云师弟,我先前对你说话不够讲究,对不住啊。”

      他倒会给自己找台阶下,先前那么使唤呵斥云风,现在只说“不够讲究”。

      云风一面给他治伤,一面抬头对他微微笑了笑:“几句玩笑话而已,无妨。”

      他顺着话头如此轻描淡写,卫禀就更不好意思了,肤色暗黄的脸上难得有了些红晕。

      他看着云风微垂下的眼睫,在那莹白如玉的脸上投下淡淡阴影,又看到他含笑的粉色薄唇,心中不由想:怪不得燕二那厮总爱调戏云师弟,云师弟确实生得这般俊俏好看。

      他才刚想完,抬头就看到路铭心一双眼睛跟着了火一般恶狠狠地瞪着自己,心中又不免打了个突:果然我待云师弟不好,路师妹很生我的气,我往后得待云师弟好一些,好叫路师妹对我也好些。

      至于为何他待云师弟不好,路师妹就会这么生气,他却全然没想到。

      云风将卫禀的伤势稳住,又给燕夕鹤治伤。

      燕夕鹤也伤得不轻,后背上血肉模糊地一片伤口,是被木灵妖用藤条绑住,横拖硬拽蹭出来的。

      路铭心在旁抱胸看着那伤口,也觉肉疼:“你真向着老卫,自己伤也不轻,就要云师兄给老卫治伤。”

      云风正用药膏给燕夕鹤抹伤口,他呲牙咧嘴地说:“老卫摔断腿是为了救我嘛,我怎么能光顾自己。”

      路铭心看他脸上的表情实在精彩,露出嫌弃的神色:“这么一弄,你们俩倒是铁哥们了。”

      云风将药抹在了痛处,燕夕鹤这种半点苦都吃不了的公子哥儿,顿时“哎哟”“哎哟”呼痛:“若不是我那个晦气的老爹非要我来!”

      路铭心在旁冷冷地说:“燕二,你骂你爹了。”

      药膏抹好后,伤口处凉凉地好受了许多,燕夕鹤神色略微恢复了正常,话也顿时正经了:“父亲大人派我来历练,能结识三位好友,真是我平生之幸。”

      给卫禀和燕夕鹤治了伤,云风又一人给了他们两粒恢复精神法力的药丸。

      燕夕鹤顿时感动极了:“果然出来历练,还是得带个小医修啊,医者父母心。”

      这当然是后话了,后来很多年,燕二公子身旁聚集了不少医术高深的医修,他但凡外出,身旁也都会带着一到两名医修。

      而在四十一年前的独首山,这些后来威名赫赫,各据一方的少年少女们,互相看了几眼,路铭心先发问:“傅涅是不是回营地了?”

      燕夕鹤点头:“我那时正被藤条卷住倒掉在天上,看到地上有传送法符的蓝光。”

      路铭心又问:“你们两人可要回去?傅涅都回去了,我们这时回去,应该也没什么人怪罪我们。”

      燕夕鹤摇着扇子笑了一笑:“本公子做事从不知难而退。”

      卫禀说:“我要超过我师兄上次大会的成绩,绝不回去!”

      路铭心当即伸出了右手,手心向下,手背朝上:“那我们四人就这么定了,不管此番试炼大会如何艰难危险,定要同心同力,共战到底!”

      燕夕鹤和卫禀很快把手都搭了上去,路铭心侧头看到不动的云风,抬了抬下颌对他示意:“来啊。”

      云风无奈,只得也把手搭在他们三人的手背上:“既是如此,我定会照顾你们周全。”

      他到此时还是不想自己,只说要照顾他们三人,卫禀感动之余,忙表功:“云师弟,我会把猎到的内丹分你一半……三分之一的!”

      燕夕鹤笑着:“我也分三分之一给云师弟。”

      路铭心“哼”了声:“看你们两个小气的,我要分一半给云师兄!”

      燕夕鹤好心提醒她:“我们若是都分那么多给云师弟,此次大会他多半要夺魁了。”

      路铭心一想也对:“云师兄要是都拿一半,那就比我们三个每人都多了啊!”

      云风在旁微笑着摇头叹息:“多谢你们的好意,我还是推却一下好了。”

      试炼大会共七日,如今还有五日。

      虽然说了决不主动退出,路铭心还是无事就把联络令牌翻出来看看。

      提前离开试炼大会,除了主动退出外,还有两种方式。

      一种是试炼大会的长老们认为情势突变,需要提前结束试炼,这时联络令牌会浮现紧急召回咒文。

      还有一种,则是试炼修士的师长发令将之召回,这时联络令牌上会浮现师门召回咒文。

      在这两种情况下离开试炼大会,试炼成绩都不会作废,仍旧计入排名。

      路铭心看了又看,她的令牌上还是什么都没有。

      燕夕鹤显然也检查过自己的令牌,看她又将令牌翻了出来,摇着扇子笑了笑:“死心吧,我们都是爹不疼娘不爱的,不像旁人,只能熬够时间再出去。”

      他说得也不是无的放矢,昨日异变的,很可能不仅只有木灵妖。

      今日他们汇合休整了之后一路前行,只看到路边偶尔丢弃着损坏的法器,还有残余的法力痕迹,却没见到一个活人。

      那些前来参加试炼大会的小辈修士们,仿佛一夜之间消失了,独首山中,只剩下他们几个人。

      路铭心轻哼了声,将令牌收了起来,转头去看卫禀:“你呢?”

      卫禀的腿骨被云风治疗过,还没完全愈合,用剑支着身体一步一挪,恨恨说:“我师尊只记得我师兄,哪里记得还有我?”

      他说完,就跟路铭心和燕夕鹤一起,扭头看云风。

      云风走在最后,骤然被三道灼热的目光看到,顿了顿说:“我只是李道尊的记名弟子……”

      好吧……他们这些亲儿子和亲传弟子都没人记得,更何况一个记名弟子。

      路铭心将令牌重新收了回去,轻哼了声:“没人记得也没什么,反正我们绝不做逃兵。”

      云风轻叹了声,微微摇头,不过也没说什么,仍旧微笑着跟在他们三个人身后。

      这一日倒也还安分,既然无人争抢,他们索性顺着大道走,但凡有妖兽扑上来找死,都是一通打挖了内丹分掉。

      少年人没有成年人那些利益盘算,容易在共同患难中建立友谊,试炼大会之前他们还都彼此不相识,三日过去,却已俨然是生死之交。

      连燕夕鹤这样看上去心机深沉的,也颇跟他们交心,一路上说了无数他们家的破事出来。

      什么他娘跟姨娘天天争风吃醋,根本不关心他们两兄弟;什么他爹好似暗恋着哪位高高在上的仙子,整日里就知道练功什么也不管;什么他修炼都没人指点,要不是他哥还管他,他早就练功走火入魔死掉了云云。

      说到后来,路铭心听得一个头两个大,真想堵住他那张嘴。

      卫禀倒是很理解他,搂着他肩膀,一面减轻自己走路的麻烦,一面也倒了许多他师尊只看重他师兄,不看重他,连剑法都懒得亲自教他,就叫他师兄教之类的苦水。

      眼看这两个难兄难弟就差抱在一起痛哭,路铭心懒得理他们,落后了一些跟云风一起走。

      兴许是看前面那两位吐苦水吐得太开心,云风轻叹了声,主动问她:“路师妹,你心中对自己师尊也有许多看法?”

      路铭心摇了摇头:“那倒没有,我师尊待我还是好的……”

      她说着又说:“我还小的时候,师尊每日都抱着我,我练剑磨破点皮,他都紧张得很。”

      她边说,还边露出很鸡贼的笑容:“我跟你说,我师尊心疼我时就会皱眉,看起来像生气了一般,其实却不是。”

      云风微笑着摇了摇头,说:“既然你觉得你师尊待你甚好,为何又对他有怨言?”

      路铭心脸上顿时露出失落的神色:“可是这些年来,随着我年纪大了,要出门历练,我师尊就待我冷淡了许多,不仅不准我经常下山,还总爱罚我禁足,抄书抄门规,烦也烦死了,我撒娇都不管用,也就渐渐懒得理他。”

      云风迟疑了一下说:“你师尊也许是怕你在外遇到危险……”

      路铭心“哼”了声:“我长这么大了,还天天关在一个人影都没有的寒疏峰上做什么?他又总是闭关,一整个峰上,就一只朱砂是活的!那晦气的鸟还不大爱理我,不过一只扁毛畜生而已,架子那么大!早晚我把它做成烤鹤!”

      她说着,还徒手做了个烤鸟的动作。

      云风不由轻笑出声:“看起来你对这只朱砂兄积怨更多一些。”

      路铭心撇了撇嘴,又说:“之前我听到其他峰的弟子在那里讨论,说我师尊把我拘在山上,是怕我太过招摇显眼,盖过他的风头。”

      云风又微顿了顿:“你师尊怕是有别的考量……”

      路铭心说了这么多,就觉得足够,不想再继续说下去,打了精神侧头问他:“你呢?你师尊待你如何?你就没什么好埋怨的?”

      这还变成了师门诉苦大会,他不说几句是否会显得不合群?

      云风微微笑了笑:“我还年幼之时,我师尊就陨落了。”

      他说的这个师尊,当然不会是李靳,路铭心“哦”声,先说了声“节哀”,才又说:“你师尊陨落后,你就跟着李师伯了?”

      云风还是摇了摇头:“我多半自行修炼。”

      他说着顿了顿,又笑了:“幸而后来四处历练,结识了几位好友,获益良多。”

      路铭心看他也不过十六七岁,听他说话的语气,却似已有许多历练经验,顿时双目亮了亮,十分羡慕:“那我是不是也算你的好友?日后你可要引荐你那几位好友同我认识啊。”

      云风笑着点头:“也好。”

      路铭心顿时十分开心,一脸神往之态,少年心性暴露无遗。

      他们边说边走边打,午间也没停下,一日之间,翻了两座山,进入了试炼大会的腹地。

      按着地图,他们只需再走两日,就能抵达试炼大会的出口。

      到时虽不能说可以提前离场,但总归只需守在出口处,等时间一到,就可出去。

      待到申时,山林中雾气弥漫,日光已有些暗了,云风突然说:“我们这就去寻个安全的地方扎营,等明日再走。”

      卫禀腿还瘸着,却雄心不减,还想多猎几只:“到戌时天才会黑吧?还有一个多时辰呢,我们就要扎营了?”

      燕夕鹤却看着云风,很是重视他的意见:“云师弟觉得夜里会不安宁?”

      云风点了下头:“上次我们遇到发狂的木灵妖,就是在酉时和戌时相交,白日黑夜交替,魔物蠢动之时。”

      试炼大会的任务,虽是降妖除魔,但魔物毕竟变化多端,魔力千变万化,比妖兽要难对付得多。

      所以多年来道修们心照不宣,在设下大会结界前,会由法力高深的长老们先巡视一遍,将附近稍为厉害一点的魔物赶走,只留下不成气候的小魔和妖兽,给这些后辈们练手。

      这次也许是这个环节出了错,也许是有了其他异变,总之试炼大会内,应是混入了什么厉害的魔物。

      燕夕鹤摇了摇扇子,双手一合,将扇子收了起来,点头说:“那就按着云师弟的意思办。”

      卫禀急于建功,也并不是傻,看他们慎重,也就再无异议。

      云风抬起手,掌心放出星点的莹莹绿光,就如萤火虫般,飘然散到树木之间。

      他闭目了一阵,再睁开眼时说:“此地的草木之灵指引,往前数里的一处山崖,灵气浓厚,妖魔不容易侵袭。”

      这也是木系灵根的好处,万物有灵,但凡有草木生长之处,就会有灵气为其所用。

      说起来木灵妖也并非恶妖,多半是山林守护者一般的存在,道修遇见,往往礼让三分,不会将它们当恶妖一般斩杀。

      那日他们所见的木灵妖,周身却弥漫着黑气,已被魔气侵蚀控制。

      探明了去处,他们动身前去那处山崖,走到后,发现此地果然灵气浓厚,极适合打坐休憩。

      有了前两日的经历,他们不敢再露天扎营,由卫禀在山壁上开了个山洞,几人进去后,燕夕鹤又在洞口设上了结界。

      燕氏结界之术天下闻名,燕夕鹤的这个结界颇得真传,看上去固若金汤。

      燕夕鹤设好结界后,还得意地说:“就是我老爹亲自来,要解开也得两个时辰。”

      他跟大家混熟了,说起自己父亲来,用词更加随便了许多。

      只是这么一来,山洞空间狭小,就烤不了兽肉,好在众人出发前都带了不少辟谷丹和干粮,各自拿出来吃点对付一下就行。

      路铭心不喜欢吃辟谷丹,她还有前日没吃完放起来的一点烤鹿肉,拿出来撕了几片吃,看到一旁云风只是拿了一粒辟谷丹服下,就盘膝闭目调息,凑过去将手中的鹿肉递给他:“你要么?”

      云风睁开眼对她笑了笑:“多谢路师妹,我不用。”

      路铭心记起来第一夜时,他烤了半天的鹿肉,都切下来喂给他们三人,他自己一口没吃,她想了一想,随即觉得恍然大悟:“你是医修,又是木灵根,自然不爱吃肉。”

      云风微微一笑,也不多加解释,索性默认。

      路铭心借着夜明珠的光,看到他清隽的笑颜,只觉可亲可喜、心动神摇,也不知为何,扑上去抱住了他的腰。

      这是她小时候飞扑顾清岚练熟的动作,此刻自然而然这么做,待抱住了云风,她才惊觉自己竟然抱住了同龄异性的身体。

      好在她反应极快,立刻就装作开玩笑一般,往云风胸前嗅了嗅,笑着说:“哎呀,不食人间烟火的医修就是好,身上的味道都这么好闻。老卫,燕二!你们要不要也来闻闻。”

      那边燕夕鹤跟卫禀本来被她这一抱吓到,都看了过来,听到她调笑玩闹,这才稍微松了口气。

      偏偏卫禀极不识趣,还真也凑过来,要闻云风怀里的味道:“真的那么好闻?”

      燕夕鹤在旁看他们三人几乎要滚成一团,笑着打扇子,很有世外高人的风范:“一群不晓事的雏儿……”

      洞内一片欢腾,他们却一起听到了一阵怪异之极的桀桀低笑。

      弥漫的黑气自山林中渗出,被阻隔在洞口金色的结界之外,黑气后那个声音非男非女,怪笑着说:“这熟悉的可口味道……青帝之后?这还真是有趣……”

      那声音就跟刮铁锅底一样,嘲杂嘶哑,异常难听。

      站在洞口处的燕夕鹤吓得忙后退了两步,心有余悸地按着胸口:“哪里来的丑八怪?”

      大敌当前,他倒只惦记着美丑,也算是个地道的花花公子。

      洞口处一片暗黑色的浓雾,什么都看不清。众人却感到那浓雾后,仿佛有两道目光正紧紧盯着他们,黏腻阴沉,不怀好意,让人不由想起一身鸡皮疙瘩。

      那个人不知是人是魔的东西并不理会燕夕鹤,又桀桀怪笑着说:“这么纯正的灵根,必定是青帝无疑……虽说只有一半,但也足够……”

      随着那个话声,他们所处的山洞簌簌摇晃,山壁上的碎石也随之层层掉下。

      燕夕鹤自负结界建得结实过人,也被眼前的景象呆住,他毕竟年少,临敌经验不足,连连后退,不知所措。

      云风沉声开口:“燕公子,将山壁也设上结界!”

      燕夕鹤这才手忙脚乱地念咒画符,将四面山壁上都设上结界,好在他天资过人,下手极快,很快就保住了结界。

      接下来不用云风再提醒,他干脆把地面也设了结界,如此一来,结界就从四面八方将他们保护住。

      燕夕鹤刚松了一口气,洞外那个声音复又怪笑起来:“你们这些小虫子真是有趣,看你们在这里挣扎,也算是今日的余兴。”

      路铭心听那声音说话一直阴阳怪气,早就不耐烦,当下拔了剑出来骂道:“你这种藏头露尾,只会耍嘴皮子的怪物,看我不砍了你的舌头来下酒!”

      那声音似是被她吼得愣了一愣,停顿了片刻,却没接她的话,反而又怪笑了声:“哦呀,方才许是走了眼,竟还有个真火灵根的小丫头片子,吃起来一定也非常可口……”

      路铭心“呸”了声:“你才是小丫头片子,你全家都是小丫头片子!”

      云风看她跟那声音对骂得起性,顿了顿说:“燕公子将四面上下都设了结界,我们在这里说的话,外面听不到。”

      他说完又顿了顿:“你什么时候学会饮酒的?”

      路铭心被他一提醒本就沮丧,看他竟又来问她什么时候学会饮酒,顿时有些崩溃:“我只是随口说说行不行?你是我爹吗?管这么多?”

      云风抿唇似是忍了忍笑,这才对燕夕鹤说:“这个结界最多只能撑半个时辰,待结界快破之时,你带着卫师兄先行撤离,我和路师妹留下对付这魔物。”

      燕夕鹤怎么肯干:“我和老卫要是把女流之辈和医修丢下,自行逃命,那就干脆不活了。”

      路铭心抱着胸“哼”了声:“提醒你一下燕二,你在试剑大会上输给我这个女流之辈了。”

      卫禀也急了起来:“我腿虽不方便,法力还在,也不能算是累赘,怎么可以丢下你们逃命。”

      云风摇了摇头:“那魔物的目标是我和路师妹,我们一起逃走会被追击,不如分散开,彼此没有顾忌,反倒可以施展身手。”

      他们在这边说着,地面就震了几震,结界撑着的山壁也跟着抖了几抖,接着他们的结界竟倾斜开来,顺着山壁往外滑了一滑。

      这就好似有一只巨手,正将他们这个结界,从山壁之中往外挖,它倒不紧不慢,还又在结界上拍了几拍,将金色结界拍出了几道裂痕。

      燕夕鹤本来还在心中想他燕氏的结界,不至于只能撑半个时辰,如今不由脸色隐隐发白:“那到底是什么东西?”

      云风微顿了顿:“看它的行迹,应是地魔。”

      燕夕鹤虽没见过,却也听过有关地魔的传说,相传它由地灵孕育,纠集十万恶灵怨气,生于暗夜,囚于暗夜,永不可见日光。

      云风说着,又顿了下:“兴许你们的师长没告诉过你们,孕育地魔的,正是独首山。”

      燕夕鹤愕然了片刻:“可地魔不是在一百年多年前,就由时任青池山掌教的绝圣真人封印了?”

      云风摇了摇头:“我也不知,可能百余年过去,封印松动了也未可知。”

      他这么说倒也挺有道理,燕夕鹤却还有疑问:“那地魔所说的青帝又是谁?为何听起来是个很厉害的人物,我却从未听说过?”

      云风又摇摇头,露出个无奈笑容:“若它肯说得明白些,我也想问一问,青帝究竟是谁,它又为什么说我是青帝之后?”

      他本就是个身份不高的记名弟子,他又说自己年幼时师尊就陨落了,这么一来,对自己身世一无所知,倒也可以解释。

      也还有种可能,是这个地魔被封印得久了,刚出来脑筋不清楚,看到个木系灵根就大喊着什么青帝。

      何况那个地魔一会儿说他是“青帝之后”,一会儿又说他“必是青帝无疑”,还什么“只有一半”,听起来就颠三倒四,不知所谓。

      其余三人想了下,也就接受了他这个说法,不再纠结于此。

      他们商定下应对的计策,各自暗暗调息准备。

      地魔仿佛是在戏耍他们一般,一直在断断续续把结界往外刨,刨到后来,竟把他们头顶的山壁都刨去了一大半。

      整个结界如同一个被暴露在外的鸡蛋,除了接近地面的那端,其余几面都被浓黑无比的黑雾包围。

      偏偏那地魔还不断用尖利爪子一般的东西敲敲打打,真的如同敲着一只鸡蛋,将四面的结界都敲出条条裂纹。

      这种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滋味,当然十分不好受。

      特别路铭心这种暴躁的性子,手早按在剑柄上,只待云风一声令下,就冲出去跟地魔决一死战。

      云风一直看着外面,手中扣着一道咒符,待地魔终于将结界敲出一道较大的裂缝,并从裂缝中刺入一只尖利的钩爪,云风沉声说:“撤结界!”

      燕夕鹤早就准备好,手上划出令咒,金色结界应声消失,浓黑的雾气铺天盖地地向他们袭来。

      云风手中的咒符焕发出清正醇和的浅绿光芒,宛如流星般射向黑雾之中,他同时断喝出声:“坎位!”

      燕夕鹤会意,折扇挥出,迎风化为一柄飞剑,拽着卫禀一跃而上,向坎位的方向直冲了出去。

      路铭心早跟他交过手,却不知他除却背后的长剑外,手上那个看起来没什么用处的折扇才是他的飞剑。

      也不知在青池山的试剑大会上,燕夕鹤跟她论剑,是否保存实力,故意输给了她。

      然而此刻情势,不容她多去思索燕夕鹤的真正实力,在云风那道咒符极短地驱散黑雾时,她已看到了隐藏在雾后的地魔真容。

      那魔物非但不如想象中一般狰狞丑陋,反倒一身红衣,面容俊美无比,是个成年男子的模样。

      只是他面色发青,双目则通红,双唇也猩红如血,一眼看上去,不觉其美,只觉其嗜血可怖。

      地魔面目身形在黑雾中一闪而逝,路铭心已按照云风叮嘱,持剑将所有法力灌注在剑身上,大喝一声,朝着那个方向横劈而去。

      她年纪尚幼,真火灵根的威力却已初现雏形,那一剑携带着通红的火焰威能,灼热真气之下,黑雾消散,地魔身形再次出现在他们眼前。

      但即使路铭心已尽全力,她也不过是个尚未结丹的少年修士,法力在活了千年的地魔面前还是稚嫩得不足一看。

      这惊天动地的一剑,也只阻了地魔一阻,令他抬手抵挡,稍稍后退了些许,没能伤到他分毫。

      地魔“呵呵”一笑,露出了真容,他就不再用那种难听嘶哑的声音说话,而是换上了一种极为华丽优美的男性声线:“看起来你们这两个小朋友,是打算牺牲自己,换取那两个小子活命了……也罢,待我吃了你们,再去寻那两个小崽子……”

      他话音未落,云风就一手抵在了路铭心后背上,将一身法力尽数灌入她体内,一击之下半跪在地,似已脱力的路铭心也在此时重新暴起,比之先前更为威猛的一剑,也再次横扫而出!

      也就在这时,地魔身后的黑雾中,传来燕夕鹤的一声冷笑:“你说谁是小崽子?”

      在他出声的同时,地魔脚下的地面上金光大盛,四角形的巨大法阵从四面升起,恰将他困在中央,而法阵四角,则是他们四人手上的传送法符。

      四道法符同时发出绿色光芒,将地魔困在其中,伴着路铭心那道通红的剑光,空中传来一声不甘的嘶吼,地魔的身影骤然从原地消失。

      周遭的黑雾消散,他们这才看清空中刚升起一轮明亮满月,此时不过戌时,长夜这才刚刚开始。

      发动法阵的卫禀脱力坐倒下来,吁了口气说:“这下完了,我们就算想回营地,也没法符了。”

      云风脸色也有些苍白,扶住了身旁用力过度,真的虚脱到要滑到的路铭心:“有地魔在,我们方才就算想用法符逃走,也多半无法。”

      几人之中,就数燕夕鹤实力保存最多,但他也心有余悸地背靠在身后的树上:“这地魔原来生得挺美,为何要扮丑吓人,真是要命。”

      他说着也呼出口气,余悸未消地问:“云师弟,地魔是不是被我们传送到营地里去了?虽说营地里有许多长老,但我们这算不算祸水东引啊?”

      云风摇头:“独首山是地魔盘踞出生之地,他和此山地灵相连,四道法符加上卫师兄的遁地法阵,只怕也只能将他移送到附近某地。”

      燕夕鹤听说地魔还在附近,顿时出了一身白毛汗,吓得也不敢靠在树上,连忙直起身子:“什么?那东西还在?再来一次我们岂不是真的要玩完?”

      云风又摇了摇头:“无事……半个时辰前,我已用联络令牌传信给了李道尊,他此时应该已在带人赶过来,我们只需设法拖延即可。”

      他们这些参加试炼大会的修士,手上的联络令牌,都只能接受讯息,而不能传出讯息,为的是防止有人偷偷联络师长作弊。

      但云风这么说,显然他手里还有能够双向联络的令牌,并且听他口气,他通知李靳后,李靳一定会马不停蹄,亲自带人赶过来救他们。

      这哪里是记名弟子的待遇?说比亲传弟子还亲,都不为过。

      看着燕夕鹤瞪大了眼睛,云风就微微笑了笑:“其实我并不是前来参加试炼大会,而是受人之托,来照顾你们……”

      他话音未落,却突然一手将身旁的路铭心推开,而他身后的山壁中,也突地刺出两道黑色雾气,那雾气竟犹如实体,从他胸前先后穿透。

      这突变太快,近在咫尺的路铭心,也只能呆立地看着他蓦然喷出了一口黑血,身子颓然倒了下去。

      一击得手,他们身后传来地魔猖狂的大笑:“若是青帝亲身前来,我倒还怕上一怕,只有这半副不中用的身子,当真是天赐良机!”

      路铭心慌着抢上去抱住云风,他胸前被穿透的位置并没有伤口,清俊的眉心却已染上了浓重黑气,原本粉色的薄唇,也微微发着青紫,唇边更是不断溢出黑血。

      路铭心抱着怀里绵软无力的身子,一霎间竟觉脑中一片空白,她和云风认识也不过才几日,然而这几日间谈笑温存,此刻却历历在目。

      那边地魔却突地顿了顿,华丽的声线也因失态尖锐起来:“这不是青帝的肉身!你们把肉身藏在哪里?”

      路铭心却根本没听到地魔说了什么,她只是紧紧盯着云风的脸,仿佛周遭的一切,已与她再无关系。

      她看着云风艰难地对她笑了笑,他启唇想对她说些什么,却又吐出了一口发黑的血。

      也就在这时,空中传来一声气急的断喝:“孽畜!何敢!”

      她后来曾见过李靳的涤玄出鞘很多次,甚至无数次败在这把青金色的利剑之下,但当第一次,涤玄在她面前出鞘时,她却没有去看。

      她只看到云风对她轻勾起染血的唇角,他抬起手,指尖触到她的脸颊,她才惊觉她脸上竟流了泪,他轻声对她说:“无妨。”

      空中剑气纵横,李靳还带着几名金丹修士,其中赫然就有被卫禀抱怨了一路的那个师兄。

      卫禀的声音里带着惊喜:“大师兄!”

      那人爽朗地笑了笑:“别怕,有师兄在!”

      有李靳在,还有这几名金丹修士,哪怕地魔也讨不到好处,混战中负了伤,遁地逃走。

      李靳看追击不及,立时收剑入鞘,走上前蹲在路铭心面前,握住了云风的手:“师……风儿,你如何了?”

      云风对他微微勾了唇,摇了下头:“他对我的身体种下了魔气。”

      若是金丹修士,当然无惧魔气,自行调息即可将体内魔气驱除,尚未结丹的修士中了魔气,也并非不能医治,只需法力高深的金丹修士助其调息驱毒即可。

      路铭心听到这里,微松了口气,李靳却脸色大变:“你这具身体染了魔气就是无治,你为何不小心些?”

      云风又咳了些黑血出来,无奈地弯了唇角:“一时不察……”

      李靳听着却狠狠扫了眼路铭心:“什么不察,不过是要护着这个小丫头吧?”

      路铭心听他们越说,心中越是慌乱,情急之下抓住了李靳的衣袖:“李道尊,你是云师兄的师尊,你能治好他吧?”

      李靳却一震衣袖,将她的手弹开,就要从她怀中接过云风无力的身体:“我没法子,他如今这样,只能寻个地方埋了。”

      他语气暴躁,言辞随意,那时尚且年幼的路铭心本就满心忧急,无力觉出他话中更多的意思,只能听出他竟是不愿治愈云风,要将他随便处置。

      她拼命抱住云风,连连摇头后退,不肯把他交给李靳:“李道尊,云风是你的弟子,你为何不肯救他?”

      李靳本就气急败坏,看她连人都不肯给自己,更加火冒三丈,说话也更随意了几分:“他是我弟子我就要救他?他那身子染了魔气神仙也难救!你快把他给我,我趁他断气之前将他带回去!”

      他这话,连一旁卫禀的大师兄也听不过去了,开口说:“李道尊,无论这少年是不是你的弟子,受了伤也要医治,你这样说话,跟他交好的这些弟子们,怎么肯放心让你带走他?”

      这番话无异于火上浇油,乱上添乱,李靳气得瞪了他一眼:“你懂什么!”

      他有嘴说不清楚,去看被路铭心紧紧护在怀中的云风:“你倒说一声啊!”

      云风抿了抿唇想说,却刚开口就又吐了口黑血出来。

      这么一来,在众人眼里,就是李靳逼迫重伤的弟子,令他为自己开脱。

      卫禀的大师兄看云风脸上的黑气在这短短时间内,已从眉心蔓延开,也觉得这个少年中了魔气后比其他人情势危险许多,兴许是灵根分外纯粹的缘故,确实是看着无救了。

      他想着就轻叹了声:“李道尊,令徒或许已命在顷刻,你不如问下他自己,愿去哪里?”

      他年岁长些,能看出李靳虽说得难听,但脸上的关怀忧急不是假的,会说话那么难听,大半也是气急所致,并不是真的不关心这个小弟子。

      李靳只能看着云风说:“师……风儿,你说怎么办?”

      他这已不是一个为师的语气,几乎是在央求着这少年,要他拿个主意。

      云风闭目了片刻,再睁开眼睛时,终于攒了些力气:“我有些话要同心儿说。”

      李靳跺了下脚,抬手挥了挥:“你们都随我到这边来,不许偷听!”

      他一面说着,还一面在路铭心和云风身上画下一个结界,他既然发话,众人只能随他一起走开了些。

      唯独路铭心还在原地,失魂落魄地抱着怀里的人。

      云风对她微笑了笑,轻声开口:“心儿,其实我……”

      她没听下去,在他唤出那声“心儿”时,她就低头吻住了他犹带血气的薄唇。

      她还年少,并不太会吻,只能依样画葫芦一般在他唇上胡乱舔了一通,舔到了毒血也毫不在意。

      她吻过了,低头看着他,眼里的泪水滑了下来:“云风,我带你去求我师尊救救你好不好?”

      云风仿佛是被她的吻震惊,失神地看着她,双目微微出神。

      她又说:“云风,我以后要同你做道侣,我师尊一定会救你的,你撑一下好不好?”

      在她吻上云风时,不远处的李靳已觉察到不对,正往这边走来,路铭心又紧紧抱了抱怀中的人,咬了咬牙,背上的佩剑出鞘,冲破结界,抱着云风一飞而出。

      那个结界原本就是李靳为了隔断话声随便设下的,并不算厉害,路铭心又凭着一腔孤勇冲了出去,他竟阻拦不及。

      然而此时李靳要追击上去也不难,只是他望着路铭心怀中的云风,错愕了片刻,也就放他们走了。

      事后多年,路铭心想起那时的事,会觉得自己已记不清什么人说过了些什么话,一切如同都模糊了起来,变得对错不辨,晦暗混沌。

      唯有那个在记忆中的少年,却仍旧那般鲜活明亮。

      她记得自己带着云风从独首山逃了出来,她金丹未成,只能借助顾清岚给她的飞行法器,在空中飞一阵停一阵。

      从独首山到云泽山并不远,日后的她能够御剑一日飞个来回,那时却断断续续地飞了近三日。

      也许是她对云风说了让他撑下去,他竟真的撑了三日,哪怕时不时就会陷入昏迷,唇边也总是会涌出黑色的血。

      她总觉得云风有什么话要同她说,却又不知为何一直也没有说出。

      她记得一路上,她不管云风是不是醒着,都不断同他说话,好像这样,就可以唤回他的神志。

      他们飞过一座山峰,她就会说,日后等他好了,他们要一道来这里看雨后云雾,朦朦胧胧,如同仙境。

      他们飞着近了黄昏,她又会对云风说,日后等他好了,他们要一道看落霞,红彤彤地映红西天,一定很美。

      她也不知这年少的恋情为何开始得如此之快,她只知道她什么都想同云风一道,又怕今日过了就没有明日,每日里惶然落泪。

      她记得当他们落在一个江边的山峰上时,云风清醒了一次,她抱着他坐着,一起看江上往来的渔船,还有江边的一个码头小镇。

      那都是凡人,却看上去生气勃勃,处处都是烟火人间。

      她听到云风轻声对她说:“心儿,你是否只愿和我一起?”

      她侧头轻吻了下他的鬓角:“对,我只要云风,别人都不要。”

      云风那双她见过的,最清澈纯净的眼睛中,透出了一种那时她还看不懂的温柔:“好,我陪你。”

      她那时也不懂,为何云风情况那么糟糕,却每每总能撑下去,从昏迷中挣扎着清醒过来,静静地听她说几句废话,唇边总带着柔和无比的笑容。

      她只愿相信那是奇迹,所以当她带着云风来到寒疏峰下时,她还坚信着顾清岚一定能救云风,毕竟在那时的她心中,师尊那么厉害,近乎无所不能。

      然而她却被凌虚真人的弟子紫昀挡在了寒疏峰外,紫昀年纪比她还长几岁,平日里总会被凌虚真人派来他们寒疏峰上送东西,算是跟她相熟。

      他抬手挡住她,看了眼她怀中昏迷不醒的云风,神色有些尴尬:“小路师叔,小师叔祖闭关时出了点岔子,如今青池山的李道尊正在峰上为他调息,小师叔祖说……不许小路师叔带人上峰。”

      她愣了愣,这才明白过来,李靳早就先她一步到了寒疏峰上。

      心中那最后一点希望骤然被夺去,她抱着昏迷不醒的云风,心中什么都乱了,只想着闭关什么的都是幌子,是她师尊和李靳串通好了,根本没打算救云风。

      她想过就这么不管不顾冲过去,可从来天不怕地不怕的她,在这时也深深惧怕了,若是全天下的人,都不愿帮你,连你至亲的师长,也不伸出援手,那该怎么办才好?

      更何况三日间勉力飞行,她早就力竭了,就算冲上了寒疏峰,若是顾清岚执意不愿出手相助,她还能逼他?

      寒疏峰下风雪那么急,她又将云风抱到了山脚下,至少那里还草长莺飞,温暖如春,不会让他的身体更凉下去。

      她还盘算着要给云风殉情,他们只认得了几日,连恋情都是只她一厢情愿,就这么给他殉情,会不会显得很傻?

      她却不那么认为,她一贯如此,若是想要对什么人好了,就不管不顾,付上全部身心,哪怕云风只剩最后一点时光,她也要给他最好的。

      她抱着云风,等他清醒,这次她枯坐了许久,从清晨一直到暮色四合,云风才再次张开了眼睛。

      他的目光仍是那么温柔,看着她轻声叹息:“心儿,我若走了,这具身体会变得很难看……你该把我放下来,自去回山上。”

      她摇头去吻他:“我不会嫌云风难看。”

      云风又留恋地看着她,温柔地笑了笑,隔了一阵才说:“心儿,或许你会不信,会觉得荒唐……但我其实是……”

      云风又说了几个字,她却根本没有听清,她耳旁传来的,是地魔那阴沉的狞笑。

      而后她眼前裂开了一道深深的地沟,山崖下翻滚着岩浆,地魔从地下深处了一只青色的手臂,云风就这么从她怀中跌落,被带入了深深的地下。

      多年后,当她终于杀了汲怀生,冲破了地魔给她种下的魔障,她才看清了那一日的真相。

      原来她那个看到的画面,只是地魔留给她的幻象。

      那三日的朝夕相处,魔气终于从云风身上,侵蚀到她的心智里,虽只有一瞬,却也足够留下隐患。

      云风并不是被地魔拽入了地下,而是消逝在了她的怀中。

      他对她说的那句话是:“但我其实是……你的师尊。”

      被地魔蒙蔽心智的她,根本没听到他说的话,而是用发红的双目看着他,冷酷地说:“你说谎。”

      云风愣了片刻,看到她的眼睛,抬手去摸她的脸颊:“心儿?你怎么了?”

      她陷入了地魔给她的幻象之中,对他的话充耳不闻,更加冷酷地说出此刻内心的恨意:“我恨你,我恨云泽山,我恨不得从来都不是你的徒弟!”

      云风仍是那么柔和地看着她,如果她此刻能有神志,就会看到他的笑容那般熟悉,如同那么多年来,每当她做错了什么事,顾清岚脸上的神色。

      带着几分无可奈何,还有几分纵容。

      只是这一次,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的目光中,还带着几分怅然。

      他微笑着轻声说:“既是如此,那便罢了……”

      他轻合上了双目,手指从她脸颊上无力滑落,停下了呼吸。

      那具□□如同他说过的一般,用肉眼可见的速度颓败着,如同一株迅速枯萎的植物,不过瞬息之间,只留下几截枯骨,在风中化为烟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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