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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有信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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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又是在梦中,但这次顾清岚却发觉他并不是在青帝的记忆中,而是他自己的。
他眼前是寒疏峰被了层层积雪的紫竹林,霜雪压弯了那些修长的枝叶,沉沉地堆积成黑白相应的一片天地。
雪花仍旧纷纷扬扬落下,他站在这竹林前的回廊下,静对这一方庭院。
身后传来一阵熟悉的轻盈脚步声,她走近过来,在他身后几尺外的地方站定,清脆地开口:“徒儿已自掌教师兄处领命,今日下山历练,特向师尊辞行。”
他转回身,垂眸看向她,也不知从何日起,她在他面前除了这些恭敬却疏离的说辞,再也无话。
他按照先前的惯例,轻声叮嘱:“此去小心行事,不可贪功。”
她垂着头应了声,从他的角度,能看到她下颌绷了绷,显是不以为意。
他有心再说,却知她大半听着不耐烦,更不会记住,就顿了片刻,将手中的一个小小瓷瓶递了过去:“这是你在山下用的凝冰丹,每日两颗,记得按时回山。”
她应了声,看着他的手,却并不上前靠近他,而是又咬牙绷紧了下颌。
他微顿了一下,抬手施了个小法术,那瓷瓶从他手中脱出,飞到她面前,她这才抬手接住,躬身行了一礼:“谢师尊。”
他压下喉间的咳嗽,开口说:“你退下吧。”
她又躬身行礼,转身快步离开,仿佛他是什么令她厌恶至极的东西,多同他待上一刻,她就要不堪忍受。
他却一直没有转身,看着她纤细清丽的身影,从他面前走远。
他知道她已颇不耐烦同他见面,更是不愿走进他的卧室,所以知她要来辞行,干脆在外等她。
待到她的身影消失在白色的殿宇间,他才抬手掩住唇闷咳了几声,再看掌心时,已多了一团暗红血迹。
这记忆是在独首山试炼大会后,又过了一年还多。
她好像要将什么弥补起来一样,更加奋力修炼,为了平息她躁动的真气,每日所需的凝冰丹,也由原来的一颗增至两颗。
他终日闭关炼药,也仅能勉强支撑她所需,而自身的伤势亏空,却到了个危险的地步。
李靳曾来劝他,要他撒手不管,让她自己吃点亏,自然就知道厉害。
他却始终没有忍心,几次想对她开口,也在看到她冷漠厌烦的神色后就此作罢。
也就是在那天,他看着掌心的刺目血迹,开始想到,若是有一天,他终于支撑不下去陨落,那么她该怎么办?
他想了许久,心中蓦然冒出一个令他心惊的念头:若是他陨落前,将自己的金丹挖出为她所用,那么至少在数十年间,可保她平安无事。
他自己都被这个念头惊骇,忙闭目命自己不要再想。
是了,这是他的记忆……他还记着他为了她,曾有过那么疯狂的念头。
这并不是一个师尊,对自己弟子该有的感情。
教导徒弟,要悉心督促、行为师表,却不能一味迁就溺爱,甚至赔上自己性命。
他记得他随后就去了冰室闭关清心,还没抬步,却又听到她清脆的声音。
她惊慌地喊着一声“师尊”,从回廊那端快步跑了过来。
那日不是如此的,那日她一去后再不复返,半个月后才回到寒疏峰上,向他禀明此番历练之事。
眼前的她却恍急地跑来抱住他的身子,握着他的手看了看他掌心的血迹,眼里顿时蒙上了一层水雾:“师尊……我不知你……”
他静静看着眼前的这个人,知道这已不是他的记忆了,而是他的心魔,却轻声开口说:“心儿,你为何那般对我?”
她提起头看他,慌乱地不知道该如何回答,眼泪先流了下来:“师尊,我不知……”
他从未想过要质问她什么,她也已解释过太多次,月沧澜欺骗在先,汲怀生鼓动在后……他对她也并无丝毫怨恨,责罚她也未必会让他好受,但这一切,也仍止不住那些心伤。
他仍是不由会想,为何会是他?要一再忍受这些令人难堪的背叛?
眼前光影变幻,突然又到了另一处地界,他认得那些雾霭般郁郁葱葱的树木山峦,这是独首山。
他方才心生动摇,故而又坠入了青帝的记忆中。
身侧是鼓噪的各路灵根法力,他正面对的,是自己多年来信赖器重的大弟子。
当年的绝圣真人还未有后来的封号,只是个被唤作洛宸的青年修士。
青帝满心不可置信,明白了什么,看着他道:“宸儿,你为何……”
青年上前了一步,用冰冷的目光看着他:“师尊,洛宸也不想如此,但你独尊修真界也太久了,未免叫人心生恐惧。”
他没想到,得到的竟是这么一个答案,愕然许久,才能再次开口:“我从未想要妄自尊大……”
青年冷冷打断了他:“可魔修都迫不及待要助你登基了!青帝不过是个尊称,却并不代表道修能容你横行!”
他将目光一一扫过眼前的众多道修,有许多熟悉面孔,往昔曾用或憧憬或敬畏的目光看着他,如今却无一例外,眼中充满了戒备和畏惧。
还有许多从未见过的修士,大都如眼前的青年一般年轻,眼中更多了一层痛恨之色,和跃跃欲试。
他微抿了薄唇,丹田处痛如刀绞,血腥之气也一再自胸中翻涌,群山密林之灵却犹如感应到了他的危机,山风袭过,木叶沙沙作响,星点荧绿光芒从四方升腾而起。
他微动了动手指,知道即便魔毒发作,他若想让眼前的道修们陪他湮灭,也仍是易如反掌,而他却久久没有动作。
在他轻垂下眼眸时,已有人动了,霜白的剑刃带着主人毕生修为的奋力一击,如同刺入纸帛般轻松,贯穿了他的胸膛。
那是昔日他亲手为青年铸造的佩剑,配合青年的水系灵根,通透洁白,名为皎月。
鲜红血迹从剑身上漫过,染红了他胸前白衣。
青年似是未想过自己会一击得手,反而骇得后退了半步,低声说:“师尊……”
他抬头看了看他,微勾唇角,笑了一笑:“若是如此,也便罢了……只可惜……”
他垂下双手,散开凝聚而起的绿色灵光,合上了双目,等待死亡降临。
他听到了各种剑器迫不及待离鞘而出的声响,也听到青年的断喝:“住手!说好他要归我!”
他等待的痛楚并没有降临,反倒是一声撕裂般的吼声从天而降:“贼子敢尔!”
他的身子被人扶住,抬头看到那头泛着暗红色光芒的长发,还有挚友熟悉的英俊容颜。
挚友泛着血红的双目紧盯着面前的青年,手中长剑燃烧着烈烈火焰,就要一剑劈出,他忙抬手握住了他的手腕,轻声说:“念卿,不要伤人。”
挚友浑身发着抖,也还是颤抖着收起了长剑,抱起了他:“亦鸾,我带你治伤。”
他抬眼看了看青年,凝聚起真气,刺在他胸中的皎月长剑带着一蓬血花脱身飞出,直直插在青年脚下。
他抬手按住伤口处,让那些温热的血迹沾满了自己的掌心,勾了勾唇,看着青年拼命睁大的双目,还有那目光中悄然涌上的痛悔,轻声对他说了句:“洛宸,自今日起,我不再是你师尊。”
他是故意如此,以身相受,不怨不悔,却也不代表他并不心伤,哪怕不能相报,也不必默然忍受。
他知道洛宸自今日起,终身将受悔恨纠缠,乃至起了心魔,再无法道法圆满,渡劫飞升。
这也是他留给洛宸的最后一次惩戒,以他自己的性命所起的惩戒。
青帝的记忆仍在他脑海中盘踞不去,他听到耳旁传来路铭心的呼喊,带着焦急:“师尊,对不起,师尊快醒来看我……”
他勉力睁开眼睛,看到身旁是抱着他的路铭心,还有素色的帘幕,和车窗外飞掠而过的景致。
他抬手撑着额头轻咳了咳,想起这是在路铭心给他准备的那辆飞车上。
三日前他们被尹苓送出隙谷,又御剑飞行了两日,抵达北境边缘,找到了之前藏起来的那辆飞车,用它继续赶路。
夜无印见了这辆飞车,却看着路铭心,很是恨铁不成钢:“你怎么只带了这么辆飞车给沐叔叔用?如此狭小不大气,沐叔叔若是想趁喝茶时观景,车窗都不够轩敞。”
待他知道他们几人竟都要乘坐这辆飞车时,更是瞪大了眼睛:“我们五人,就这么挤在这辆破车里?”
已经给路铭心的土豪气震惊过的莫祁,则在一旁默默不语,擦了擦自己那把看起来有些破旧了的佩剑。
路铭心唇角抽了抽说:“所以剑灵之体的爹您,可以先回佩剑中歇息一下,好歹腾出些地方来。”
夜无印自然是不干:“那怎么可以,我还要照顾沐叔叔。”
他闹来闹去,嫌东嫌西,也还是照旧跟这些人挤在一起坐上了飞车。
虽说天魔残片还差五页,但顾清岚既然恢复了青帝的记忆,或许仅凭这四页,就可以找到地脉异变根源,他们接下来的目的地,自然是独首山。
这日顾清岚自行调息,却不想又深陷噩梦,他按了按额头,对路铭心笑了笑:“我无事。”
路铭心却还是泪水盈盈地看着他,抬袖将他唇边的血迹擦去:“可是师尊为何又吐血了?”
他微顿了顿,他醒来发现丹田内息还是一切照旧,却没想到还是曾吐过血。
他又对她笑了笑,若无其事地说:“真气还是不能运用自如罢了,再调息几次就好了。”
他们这一路往南,离开北境,路铭心就能时不时能收到些书信,是她手下那些人,向她通报她离开这些日子,各方有什么动静。
她拿着信看,夜无印也不客气地在旁一起看了,看完还会有几句点评。
诸如你和燕氏结成盟友也还不错,不过燕氏势大,不可能成为任何势力的附庸,反倒会有他们的许多打算,你要小心反被他们利用。
还有你收服的这个魔修不错,是月沧澜亲信,知道他许多辛密,不过此人向来狡狯,你要小心他两面讨好。
路铭心听他点评到这里,就把手里的信放下来,看着他说:“爹,月沧澜当年是不是跟你作对的?”
夜无印亲热地揽着她肩膀,还拿大手拍了一拍说:“乖囡,你只要记住,月家除了你娘亲,余下的都是坏人就行。”
路铭心又问:“那我娘亲呢?又是什么样的人?”
夜无印神色稍显消沉,顿了一顿,才又说:“你娘亲是我见过最美最好的人……”
他说到这里,又想起什么来补充说:“当然沐叔叔也一样美一样好。”
路铭心可没胆子用“美”这个字来形容顾清岚,她从没见过青帝,不知道青帝当年有多温柔可亲,但她可知道顾清岚绝对不可亵玩……要不然会被他打断腿。
修士的脾性,其实会被灵根左右,灵根不仅决定一个修士修行所向,也会在各方面影响修士。
譬如水系灵根的修士容易优柔寡断,火系灵根的修士就容易火爆性急。
他们这几人中,李靳是金系灵根,莫祁则是土系灵根,与他们为人脾气都能相合。
青帝当年是木水两重灵根,其中木灵根还占主导,品性高洁之外,脾气更是和如春风、润物无声。
但路铭心听他们说青帝生平事迹,心疼顾清岚之余,又暗暗觉得青帝也太心慈手软了些,若是换了她师尊,必定不会如此。
这也是顾清岚和青帝的区别,顾清岚生来灵根变异,又放弃木系灵根,专修了变异后的冰系灵根,哪怕出于同源,也比青帝更多了几分凌冽果敢的强硬手腕。
现在就算他木系灵根修复,也得到了青帝的法术和记忆,也仅是比原来稍稍和颜悦色了那么一点点,仍是要比当年的青帝清冷孤高许多。
就这一点和颜悦色,还不知他是不是为了哄路铭心听话特地做出来的。
夜无印一心一意喊顾清岚“沐叔叔”,是因为他能感受到顾清岚身上熟悉的灵力,顾清岚念及旧情也没有阻止他,反而待他格外好一些。
李靳和莫祁在旁边冷眼旁观,却觉得夜无印果然是魂魄缺失,脑筋不算很清楚。
顾清岚仍明明还是顾清岚,和传说中那个温柔如水的青帝并不相同好不好?
路铭心跟他聊着,就想起来顾清岚说剁了她手时候的神色,浑身的皮紧了又紧,赶紧打住,转而问夜无印:“爹,我要和师尊双修,你不骂我?”
夜无印又用大手揽着她肩膀拍,哈哈大笑:“我乖囡若是恋上什么人,自然同我一般全心全意,至于什么俗世评判,我夜家人从不放在眼里。”
他还真没说错,当年魔帝夜衾以魔修首领的身份跟身为道修首领的青帝交好,还将人带回魔宫住了一年多。
后来夜无印更是藏身道修,继而反叛出来,欺师灭祖杀人无数。
夜家人要是有什么名声,大概跟妖魔鬼怪都差不大远,小小师徒相恋的禁忌,比起她祖父爹爹的丰功伟绩,简直不值一提。
路铭心被父亲拍得身子一斜,眼角抽了一抽,还没开口说话,旁边听到他们谈话的李靳很感兴趣地抄着手过来插话:“夜尊主,我听过野史秘闻,说当年青帝和魔帝其实早就暗通款曲,交情不是挚友那么简单,还做了些什么不可说的事。”
夜无印听完顿时一脸肃然:“你从哪里听说来这些闲言碎语?待我去捏死这些毁我沐叔叔清誉的杂碎。”
李靳只是过来闲话,听完连连摆手:“不过是我们还年轻时,茶馆里的说书先生还会胡乱说几句青帝和魔帝的掌故。这都过去一百多年了,那些说书先生早死干净了不说,现下茶馆里的大红人,可是你乖女儿明心剑尊。”
夜无印这才作罢,冷哼了声,却问:“说书先生是怎么说我的?”
李靳心想你那些事迹太过血腥可怕,并没什么人爱听,凡间的说书先生也不敢说。
不过倒是凡间的父母为了吓唬调皮捣蛋的小儿小女,到如今还会说“你再哭闹,小心魔尊夜里来把你吃了”。
李靳看了眼面前这个能止小儿夜啼的魔尊本人,“呵呵”笑了笑:“说书先生当然不敢妄自评说夜尊主。”
他们说得热闹,连在里间打坐的顾清岚也出来了,微微勾了下唇角:“当年我和李师兄被幻魔困在叶城,那茶馆中的说书先生,每日里都要把魔帝和青帝那感天动地的恋情说上一遍。当时我就觉虽说得还算热闹好听,但穿凿附会之处居多,甚为牵强,果真是如此。”
这些话由继承了青帝记忆的他说出来,算是百分百印证了传言不实,不过听起来总有那么点怪怪的。
正说得热闹的三个人,连带旁边俏偷摸听八卦的莫祁都停下来,一起看向他。
顾清岚又勾了下唇:“怎么?”
众人连忙齐齐摇头,心中都暗想,原来他看起来那么清傲不问世事,也会爱听茶馆的说书先生讲古,甚至还会自行评价讲得好不好听。
莫祁却想到他第一次遇到顾清岚,他不就是乔装打扮了在茶馆中听说书,顿时觉得自己仿佛明白了点什么。
被他们这么看着,顾清岚也不怯,反而微笑了笑:“茶馆是各路消息聚集之所,不仅说书先生,还有各路人等大半都会聊上几句。更何况说书先生口中的话,虽不大可信,但大半也都有迹可循,认真听了,能猜出几分真相,不失为一个打探消息的可行之法。”
他素来不爱多言,如今却对茶馆之道侃侃而谈,看起来真的颇有心得。
路铭心看到他,就立刻丢了手上的信,蹭过去摸他的手:“师尊身子可好些了?”
顾清岚看着她微微一笑:“好了许多。”
他笑容太温和,路铭心顿时又红了脸,双目紧盯着他一动不动,那样子完全是失了魂。
夜无印在旁看着自家女儿那不成器的样子,心里默默想果真双修还差得远,隔天自己须得教闺女几招实用的法门。
他们聚在一起说了一阵闲话,却也从路铭心那些密信里得到了一条线索。
路铭心手下的一个魔修,打探出来在淮阴城里,还藏着一片天魔残片。
如今他们手里已有了四片,顾清岚也能从青帝的记忆中猜出,这幅天魔画卷应是为了标注地脉生变的根源。
当年青帝陨落时,还只能确定地脉异变根源大致在独首山附近,而独首山却绵延方圆数百里,具体在什么位置,还未可知。
青帝陨落后,夜衾也还是继承了青帝遗志,将方位大致探明,并画了一幅画,辅以上古密文批注。
顾清岚能知道天魔残片就是这幅画,却从这四片里,还看不出他标注的究竟是哪里。
在他们去独首山之前,天魔残片,也还是搜集得越多,他们到了后需要做的事就越少。
他们几人商议了一下,决定先去淮阴城看一看。
好在淮阴城地处大陆中央偏北一点的位置,他们去独首山也要经过淮阴城,并不算绕路。
五人在这一个飞车里,虽说略挤了那么一些,但也还可以,夜无印还是剑灵之体,时不时就要回焚天剑中休养生息一番,更省了不少地方。
赶了四五日路,他们也终于在这日天色黑透,淮阴城关闭城门之前,抵达了那里。
淮阴城是北部重镇,此地坐镇的修真世家,是林氏一脉。
不过林氏中木系灵根者众多,最厉害的法术也是医修之术,虽家资丰厚,道魔两系也都敬他们几分,却防御实力欠缺。
原本天下太平,他们在淮阴城中还能偏安一方,但自半年前起,休战了数百年的北朝和南朝频频互相试探摩擦,边境战乱频起,淮阴城正处在交战地界,自然受了不少牵连。
林氏软弱无力,现今几乎连城墙结界都守不住,城中也人心惶惶,客栈茶肆里更是人丁冷落,一派萧条迹象。
他们几人到了后,收起飞车略加伪装,这才到城中找客栈借宿。
既然往来客商修士少了,他们也很容易在城中最大的那间客栈占了个院子,开了几间上房住下。
安顿好后,莫祁还是出去打探消息,路铭心就将自己的那个魔修下属叫了过来。
这魔修也真有几分本事,竟以魔修之身,隐藏身份混进林氏中做了个客卿。
他来见路铭心时,还穿了林氏的竹青长袍,头上系着同色发带,手里握着柄折扇,看起来一派温雅书生的样子,哪里有半点像个魔修。
他进了门看到李靳和顾清岚也赫然坐在那里,还有个看起来就十分厉害的魔修也对他虎视眈眈,竟没慌乱,报了自己名字叫做原胤,愿为路剑尊还有诸位真人效劳。
路铭心问他究竟打探到了什么,为何又在信中含糊其辞不肯说明,原胤就笑了一笑:“路剑尊,可曾听说过淮阴城外,还有个小宗门,叫做千琮门的?”
这个宗门他们几人还都有耳闻,李靳身为青池山掌教,更是对所有宗门状况都有所了解,想了下说:“掌门是否是个年纪甚大的金丹修士,号为七修子?”
原胤点了点头,微笑着说:“还是李道尊博闻广识,千琮门的掌门,确是七修子前辈。”
这人也真算是个人才,身为一个魔修,拍起李靳马屁来倒也得心应手、毫不含糊。
李靳“呵呵”笑了笑:“我记得这老道从来怕事,连试剑大会都推说徒弟不济不派人参加,生怕比武时刀剑不长眼,跟别家起了嫌隙。据说这么多年来,还在山上种了几十亩地?每日里带着徒弟们练功耕田,倒也自给自足得很。”
道修里除却三大宗门之外,还有几十个小宗门,靠着祖辈留下来的心法,占个山头收些被大宗门筛选下来,资质普通的徒弟,不咸不淡地这么混着。
千琮门却是这些小宗门里头,还显得格外寒碜的一个,若不是道修宗门名录里还有他们,李靳根本就不想搭理。
原胤笑了一笑:“这千琮门也是时运不济,原本就是没什么名声的宗门,还建在淮阴城外。林氏虽然不算什么鼎盛世家,但总归也算财源广进,家主为人又乐善好施。哪怕这方圆百里内的普通人家出了什么修真的好苗子,就算没去三宗门拜师,大半也进了林氏。”
他说这些也是修真界现状,三大宗门之所以越来越鼎盛势大,除却原本就有许多法力高深的修士,众多法宝和厉害心法之外,还有许多天资上佳的后辈络绎不绝拜入山门。
不管是凡间偶然出现的修真苗子,还是一些小宗门略有所成的修士,无不想尽方法往三宗门里钻。
更何况哪怕是修真世家的小辈,也会为了法术精进而拜入三宗门,李靳当年不就是其中之一?
长此以往,自然是强者越强,弱者越弱,这个千琮门原本就没强盛过,还不巧跟林氏比邻,自然日子更加难熬许多。
李靳听着摆了摆手:“我知道千琮门什么境况,你且说为何提他们?难道七修子那老道撞了什么大运,拿了一片天魔残片?”
原胤又笑了一笑:“李道尊,若是七修子得了天魔残片,对千琮门来说,却不是撞了大运,而是弥天大祸。”
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以千琮门的实力来说,若是让各方知道他们拿了天魔残片,怕真是灭顶之灾。
他说话总在绕弯子,李靳有些不耐烦,就看了眼他主子路铭心,想示意她骂这磨磨唧唧半点不似个魔修的酸书生几句。
他不看还好,看了后顿时更头疼了起来,路铭心压根没在听,而是正在专注地给顾清岚端茶,还揭开茶杯盖吹了几口,送到他唇边:“师尊,我方才心急,用得真气多了,把水烧得太热了些,你看茶还烫不烫了?”
她除了一天到晚眼珠子不动地盯着顾清岚,恨不得连气都替他喘了,就能不能干点别的了?
倒是顾清岚就着她手啜了口茶,抬头看到了李靳那恨铁不成钢的目光,微勾了下唇,转头问原胤:“那么按着原先生所说,这位七修子前辈真的得了片天魔残片,却唯恐将有大祸降临,正瞒了消息,急着找什么人脱手?”
原胤笑着拱手对他拜了一拜:“寒林真人久闻不如一见,果真高妙若仙。不是在下喜欢绕圈子,而是若不先说明这些,就无法解释为何七修子要将众人梦寐以求的天魔残片拱手让人。”
路铭心对顾清岚那么殷勤,他依附于路铭心,当然也就格外卖力恭维顾清岚。
顾清岚看着他笑了一笑:“七修子既然急于将天魔残片秘密脱手,最便捷的,莫若直接送给林氏,想必原先生在林氏中深受器重,才会得到这个消息。”
原胤微笑着颔首,他兴许是在林氏待得久了,也或许是性子本就如此,行事说话不紧不慢,娓娓道来,颇有林家人的风范:“在下不才,在林氏中颇得大公子看重,七修子在半月之前,寻到林家主,要将手里的天魔残片献与林氏。”
顾清岚听着一笑:“可林氏如今风雨飘摇、朝不保夕,林家主并不敢接对吗?”
原胤用折扇在掌心合了一合:“寒林真人高见,林家主本就谨小慎微,又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自然万万不要,将七修子连着天魔残片都客气地请了出去。”
原胤说着,又略带诡秘地笑了一笑:“不过七修子进献天魔残片之时,大公子也在一旁听了,过后却没憋住,向我埋怨了几句。说是既然无人知晓,七修子拿着也是拿着,不如我们也拿着,兴许到危急关头,还可拿来保命。”
林大公子比起来林家主,也还是天真了许多,七修子拿着这片天魔残片暂时还无人知晓,却并不代表林氏拿了也无人知晓。
这不林氏的天魔残片还没到手,原胤就已经把这几尊大神都请了过来。
顾清岚听着沉吟了一下:“这么说来,如今这片天魔残片,还在七修子前辈的手中?”
原胤点了点头:“我这几日都留意着千琮门的动静,七修子半月前脱手失败,回山上后也自死了心一般,没再下过山。”
李靳听到这里插嘴:“你这么说,就是我们去千琮门找到七修子,他立刻就会将天魔残片拿出来送给我们,还要对我们感恩戴德?”
原胤用折扇遮着口笑了笑:“大致如此,兴许还会给诸位立个长生牌位,日夜叩拜祈福呢。”
路铭心“哼”了声:“既然这么简单,你自己拿了送给我们便是,还叫我过来。”
原胤就笑了:“几位法力高深,无人能敌,拿了天魔残片自然不怕,我却只是一介小小医修,旁人伸个指头我就死了,万万不想碰这烫手山芋。”
他这么推脱啰嗦,路铭心却没丝毫怪罪之意,听完又“哼”了声,看他还站在那里就说:“你都说完了,还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带我们去找七修子?难道要我也泡杯茶给你喝?”
原胤轻叹了声,含笑看着她道:“路剑尊,在下确实口渴了。”
路铭心又看了看他,也真就“啧”了声,重新亲手泡了杯茶,还起身去给他送了过去,原胤也就老实不客气地接过来,捡了个桌椅坐下喝茶。
李靳看他对路铭心的态度,实在不太像仅是个下属,趁着他在喝茶,低声问路铭心:“这个小医修,真是你的下属?”
路铭心瞥了下嘴:“他说他是,我可没说过。”
顾清岚垂眸看着自己手中的茶碗,笑了笑说:“你和原先生,是怎么相识的?”
他问起来,路铭心当然知无不言:“我先前去魔界找汲怀生报仇的时候,原胤他正在汲怀生的药王谷学艺,被汲怀生欺负折磨得不轻,我将他救了出来。后来我又去魔界,被月沧澜暗算受了点伤,原胤就救了我,带我逃出魔界治伤。
“那次我伤好后,他就不肯再回魔界了,说要看着我,免得我再把自己弄得遍体鳞伤。我说我不要医修在身边碍事,他说那他就做个我的下属,帮我打探消息。
“接着他就到林氏,说是可以继续学艺,还可以替我注意往来消息,我们也常碰面。原胤他其实命也不好的,从没有师父,不过他医术却很厉害。”
她说着看到顾清岚,忙又拍自己师尊马屁:“当然他肯定还是不如师尊厉害就是了,师尊若是闲暇了有心情,可以教他一些医修的法术,他学得很快的。”
李靳听着,不禁觉得牙疼,连一直在旁没说话的夜无印都侧目看着自己女儿,深觉当年在生女儿的时候,一定是有什么姿势不对,若不然怎么会生出这么个宝贝?
这哪里还是下属?这分明是原小哥一片痴心错付,这里头的情意,不是瞎子都看得出来了吧?
顾清岚抬眼对她笑了一笑:“原来如此,原先生博采道魔两家医术之长,我不一定还有什么可以指点他。”
那边原胤接得很快,放下茶碗就冲顾清岚拱了手说:“在下原先虽不知寒林真人也修习木系灵根法术,不过今日一见,却觉真人灵气浩瀚充沛,显是个医修高手。若真人不嫌弃我出身卑微,还望真人能赐教一二。”
他话都说到这个份儿上,顾清岚若再客气,那就不是客气,而是看不起他。
顾清岚含笑点了头:“原先生如此谦逊,倒显得我太过矜傲,惭愧。”
他跟原胤说着,路铭心还全然没觉察到里头的火药味一般,在旁一脸开心:“师尊若是还看他还算顺眼,那就太好了,原胤老爱说他是我下属,不过我却总觉得他是我的一个好友。”
被说了“好友”的原胤微微一笑,他相貌清俊,又修得是温和济世的木灵根,这么一笑,不知为何很有几分昔日云风的味道。
李靳看着,默默抄起了手,心中突然有了那么几分诡异的幸灾乐祸。
原胤慢慢地喝完了茶,他们又等莫祁回来,这才一道启程,去千琮门找那个七修子。
千琮门坐落在淮阴城外一处名叫翠叠山的山上,说远不远,说近也不算太近。
凡人走车马山道,大约要两三个时辰,他们出了淮阴城门御剑飞过去,只要半个时辰。
他们从淮阴城里出来,就要御剑升空时,路铭心就对原胤侧了侧头说:“你来上我的飞剑,你御剑术那么稀烂,飞得慢不说,还得小心掉下下去。”
原胤于是就略带腼腆地笑了笑,向旁人解释:“在下一心钻研医术,反倒疏忽了修炼武艺,惭愧,惭愧。”
他这种医痴,怪不得会在林氏受器重,林氏自家本身,也是盛产武艺不精的医痴。
李靳笑了一笑,饶有兴致地看着路铭心将原胤拉上了飞剑,又让他搂着自己的腰莫要掉下去。
顾清岚倒是像没看到一样,神色不变,自行上了自己的飞剑。
李靳唯恐天下不乱,感慨了声:“我们这五人一行,是不是太过热闹了些?”
那边路铭心还在叮嘱原胤不要碰她的痒痒肉,听到这话抬头接了句:“什么五人?我爹就算不得个人?”
他们出来行事,夜无印当然是躲回了焚天剑里,由路铭心负在背上一起带了出来。
看她还没懂,李靳就笑而不语,顾清岚身形飘飘,已踩着湛兮率先飞了出去。
每个修士御剑飞行的姿势大同小异,顾清岚的姿态却格外好看一些,纯白的佩剑和灵光,再配上他雪色衣衫,当真飘然若仙。
李靳追了上去,趁莫祁和路铭心没赶上来,笑着低声说:“顾师弟,你看这个原小医修如何?”
顾清岚侧目看了看他,微勾了唇角:“心性纯正,灵力纯粹,自是不错。”
李靳偷笑了笑,还要再说,路铭心已火急火燎地赶了上来,还要接着拍马屁:“师尊御剑的姿势真好看,还飞得好快,我都快赶不上了。”
她在这边说着,身后还紧紧贴了一个原胤,正自熊抱着她,脸色发白地闭着眼睛紧抿了唇。
看来他御剑术不好,不仅是因为荒疏武艺,只怕还有点恐高。
紧随在她身后飞来莫祁,冷不丁插了句嘴:“路师妹剑上有两个人,当然飞得慢些。”
李靳听着“噗嗤”一声笑了出来,莫祁和路铭心还犹自懵懂地一起看他,不明白他为何发笑。
顾清岚轻叹着微摇了下头,不欲跟这些人多说,更加催动飞剑快行。
在他这般带领下,他们用了不到半个时辰就赶到了翠叠山下。
飞剑速度过快,却是原胤下来就扶着一旁一颗小树,脸色煞白地干呕了一阵。
路铭心看他那不争气的样子,神色很嫌弃地轻“哧”了声,却很自然地伸出了手,去顺着他脊背轻拍:“这都多少年了,一上飞剑你还是这副半死不活的架势,怪不得只能守在淮阴城里等我来见你。”
原胤又干呕了几声,吐了些黄色的胆汁出来,抬手拉住她衣袖,神色凄苦地说:“小鹿儿……你下次再这么快,就直接要了我的命得了……”
路铭心看他真的太凄惨,又放轻力道抚了抚他的背:“好吧,这次我为了追师尊太快了点,下次不会了……”
那边顾清岚走了上来,抬手掌心凝着绿光,轻放在原胤背上,随着淡绿光芒笼罩他全身,原胤的脸色顿时恢复不少。
他忙起身对顾清岚拱手道谢:“在下四肢不勤,实在惭愧,多谢顾真人相助。”
顾清岚收回了手,微弯了下唇角:“无妨,原也是我太过心急,累得原先生如此。”
路铭心的手还在原胤背上放着没拿开,照旧去恭维顾清岚:“师尊的木系法术果然好厉害。”
原胤又不是快死了,他也不过施了个小法术让他稍微好受些,这就能算得上好厉害。
顾清岚微微笑了一笑,神色气度,还是那般仙风道骨,继而抬头看向了山道上方:“不知我们是否已来得晚了。”
他们如今停在半山腰上,再往上也可御剑上去,只是他们远远就发现山道再往上的地方,全都笼罩在浓浓的白雾之中。
那白雾又自诡异得很,像是连里面的灵力波动都全被遮盖住,他们方才在空中飞着,丝毫寻不到雾中有修士宗门的痕迹。
不过千琮门就算是个小宗门,也定然布有防御结界,这些白雾,或许也是七修子为防范敌人设下的迷障。
如今他们在山下,凭着灵力波动,又查探不出山上的动静,只能从这里起步行上山。
路铭心原本总跟在顾清岚身侧寸步不离,但他们到了外面,原胤又格外弱一些,还是她朋友,她就自然而然担起了关照他的责任,不再缠着顾清岚,而是让原胤紧紧跟随在自己身侧。
他们顺着青石台阶缓步上山,原以为走上一阵,即便没有千琮门的人觉察到他们的灵力过来迎接,也有藏在暗处的敌人冲上来。
却没想到这一走,竟又走了小半个时辰,脚下的台阶在浓雾中延伸,四周皆是密密麻麻的苍翠树木,寂静若死,连鸟兽鸣叫,都听不到一丝一毫。
他们都是修道之人,即使步行,脚下速度也不是凡人能比,按着他们走过的台阶长度,哪怕翠叠山是高耸入云的山峰,现在只怕也走到了山顶。
但他们前面还是只有悄然延伸的台阶,和笼罩在迷雾中的静默山林。
越走路铭心就越发警惕地护着原胤,忍不住问他:“你说七修子半个月前回到山上,再没下山?”
原胤似乎除了飞剑什么也不怕,这时不但一点不慌乱,还悠然地含笑点了点头:“我在山脚镇上安排的探子是这么说的,千琮门这半个月来,都再无人下山。”
莫祁问:“你那个探子可靠不可靠?”
原胤还打开手里折扇,摇了一摇:“就是山脚下茶肆的老板,方圆几十里若有什么动静,就算能逃过他的眼,也逃不过他的耳朵。”
好吧,若说到消息灵通,他的这个探子还真能算是,但却也只能确定七修子和千琮门的人,这半个月来没有下山,山上若是出了什么异变,就是一介凡人无论如何也觉察不到的。
路铭心看问他不出什么来,就转而去问顾清岚:“师尊,我们走了这么久还没走出去,是不是又进了什么幻境?”
顾清岚的神色还是那般沉静淡然,轻摇了摇头:“这不是什么幻境,而是阵法。”
路铭心愕然了片刻:“什么阵法?我怎么没察觉到?”
李靳在旁“呵呵”笑了声:“路丫头,我们怕是遇到了什么高人,这阵法叫做迷仙阵,听起来普通,却是至少失传了百年的阵法。”
寻常的阵法,他们几人除了原胤外,都是金丹大成的修士,只怕刚一踏足就能察觉到入了阵,而再厉害的阵法,只要他们顺着灵力波动找到了阵眼,自然就能破解。
但这个阵法,路铭心在踏入进来后,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反而除却他们几人的灵力之外,四周都一片死寂,仿佛这几十里内,就再也没有任何修士和法宝。
寻找不到灵力波动,也就找不到阵眼,那还如何破阵出去?
路铭心正要再去问顾清岚,就觉眼前突然一阵霍然开朗,山道也就在这时,突然到了尽头。
他们眼前出现的,是一片埋在雾霭中的房屋,稀稀拉拉却绵延至远处,在那些房屋之间,还有许多整块的田地植物。
顾清岚轻声说:“我们到了,这里应该就是千琮门的……旧址。”
路铭心又往前走了几步,定睛一看,看到那些田间作物早就成熟,稻田中一片金黄的稻穗东倒西歪,却无人收获。
在那些田埂之间,更是散落着一些农具,镰刀铁铲上生了朽,显然已被抛弃许久。
就算是千琮门的门众和七修子已遭人毒手,距离上次七修子去林家也才过了半个月,这里又怎么会一派被抛弃许久的样子?
她神色惊愕,顾清岚又轻声开口:“心儿,如今的时节是什么?”
路铭心愣了下忙回答:“是刚过白露。”
顾清岚微顿了顿,才轻叹了声:“可你看稻田中的稻米,已是被霜雪压得凌乱,一直无人收割,待雪融化,才成了这般样子。”
淮南处大多是常青灌木,秋季和来年春季,植被树木本来就分别不大,他们又一直在浓雾中,他这么一说,路铭心忙去看近前的一颗树木,却发现这树枝叶间竟已发着几片新叶。
她惊讶之余,喃喃开口:“可现在分明是白露,我们不是在幻境中,又是在哪里?”
李靳淡淡接口说:“我们确实不是在幻境中,不过却是在来年初春之时。”
顾清岚微勾了唇角:“迷仙阵的精妙之处就在于此,比起来把人骗入幻境之中,自然是把人传送到未来或过去某一处时空中,更加厉害一些。”
来年春天的千琮门变成了这么萧条的迹象,也就是说在这数月的时间之中,千琮门发生了什么重大的变故,导致这里变成了这样。
路铭心扫了扫眼前雾蒙蒙的景物,觉得这里比起来幻魔的境界,更有一种说不清的阴森渗人。
更何况困在这里一旦出了什么状况,她又要照看原胤,又要考虑顾清岚,实在有些太忙了。
她想着就抬头对顾清岚说:“师尊,我实在不喜欢这里,我们要怎么才能出去?”
李靳在旁笑着插了句嘴:“之前在幻魔境界里时,你不是还挺开心的,怎么不见你说不喜欢,现在带了原小哥过来,就不喜欢了?”
路铭心不疑有他,接着口说:“原胤这么弱,带着他自然要多加注意。”
李靳看着她但笑不语,顾清岚看他们还在闹,轻叹了声摇头,抬步继续向那些田野间走去。
路铭心还在后面跟李靳斗嘴,莫祁走上前几步跟紧了顾清岚:“顾真人,我们在这阵法里该怎么出去?”
顾清岚看了眼那些空无一人却敞开了大门的房屋,开口说:“迷仙阵之所以会失传,就是因为此阵的阵眼,就是设下阵法的那个人,而破阵的唯一手法,也是将设阵之人杀死。”
李靳也在这时结束了跟路铭心的拌嘴,走上来接着说:“这阵设下之后,设阵之人就和入阵的人一起被困在这里,阵眼一日不死,此阵一日不破。若要破阵,就只能杀了阵眼。非不是如此,连设下阵法的那个施法的阵眼,都永世不得再出阵。”
莫祁听着,觉得简直匪夷所思:“于是这阵法对于设阵的人来说,等同于自寻死路?反正他不死就出不去,出去也只能死着出。”
李靳点了点头:“所以说这阵在当年未曾失传之时都很少有人会用,说是杀敌一千自损八百都嫌太客气,应该是玉石俱焚才对。”
路铭心也拽着原胤赶了过来,听到这里插口说:“既然师尊说了这里不是什么幻境,而是半年后的翠叠山,那我们就算破不了阵,就当各自闭关了半年,自行下山出去不就得了?”
李靳笑着看了她一眼:“若是这么简单也就好了,我们不是被传送到了半年后,而是被困在了半年后某一日的某个时辰,若不能破阵,你现在就算下山,每走一步阵法就会跟着你多进一步,哪怕你走到天涯海角,也还是在这个阵法里。”
顾清岚低头看着那些散落的农具,若有所思,轻声说:“好在迷仙阵中除却阵眼和入阵之人外,不会再有任何活人,要找出这个躲藏起来的阵眼,也还是有机会。”
说到这里,李靳突然笑着看了看原胤:“我说原小哥,这里除了我们四人之外,就你是活人了,翠叠山也是你带我们上来的,说起来最可疑的就是你,你会不会就是这个阵眼?”
他边说,还边上下打量了一下原胤,微微笑着:“也许杀了你,这阵法立刻就破了呢?”
路铭心忙挡在原胤身前,浑身的毛都要炸起来:“你莫要吓唬原胤,他是我的人,要动他也得我同意!”
原胤还是不慌不忙的样子,还打开扇子来摇着笑了笑:“李道尊若是信不过我,尽可以杀了我,要我自绝经脉都可以。但若我死了,这阵法还没破,我岂不就死得冤枉了?”
顾清岚看着他们轻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说:“此阵的一个可怕之处,就是会引被困阵中的人互相猜忌残杀……李师兄你莫要再逗原先生了。”
李靳“呵呵”笑着摸了摸下巴:“原小哥逗起来不好玩,倒是路丫头好玩得很。”
路铭心这才反应过来,他说怀疑原胤大半只是玩笑,自己是被他耍了,不屑地抱胸对他“呸”了声:“李师伯你不要总欺负后辈好不好?”
顾清岚看着他们,微弯了唇角说:“迷仙阵要先设下阵眼,才可引人入阵,我们在山脚下时,迷仙阵就已设好,原先生一直同我们在一起,不可能会是阵眼。”
路铭心听了立刻大大松了口气:“还是师尊好,李师伯最爱乱说了。”
她自从跟原胤一起出来后,就不再黏着顾清岚了,而是跟原胤寸步不离地绑在一起,倒是怕顾清岚讨厌自己或是原胤一样,不停地对他各种恭维拍马屁。
顾清岚看了她一眼,微笑了笑,也没再对她说什么,而是继续说正事:“所以阵眼不会在我们之中,而是在我们会遇到的人里。”
路铭心“哦”了声:“可若是那人一直躲起来不肯现身,李师伯又说了这阵法可以无限大,那人躲到天涯海角里去,我们岂不是永远找不到了?”
李靳笑着接话:“我只说被困的人踏出一步阵法就扩展一步,可没说阵眼也可以随意走动。”
路铭心扁了扁嘴,深觉他说话总爱只说半截,兜着自己绕圈子。
不过就算阵眼躲在这翠叠山上,不主动现身,他们去找也不容易,要知道迷仙阵中无法感应到他人的灵力,此时若要他们找人,也只能按着凡人的笨法子,一步步走过去自行查看。
更何况就算找到了躲起来的人,若他坚持说自己不是阵眼,也是误入阵中的人,他们还能一个个都杀了试试看?
顾清岚却在这时开口说:“阵眼暂时并未现身,我们却可以在这半年后的千琮门里,查到些线索。”
莫祁一直在观察四周,听到这里,忙点了点头:“对,这半年间千琮门突然遭遇灭顶之灾,一定是有什么重大变故,这里既然是半年后的翠叠山,那么肯定也可循着蛛丝马迹,查到些有用的东西。”
路铭心却不是很明白:“可既然千琮门已惨遭变故,我们就算查清了又能怎样,还要替千琮门报仇?”
李靳这时就肃了肃容:“身为青池山掌教,若是有宗门无辜被灭门,我自然是要查清来龙去脉,主持公道的。”
顾清岚微弯了弯唇角,继续说:“更何况我们现在只是在半年后的千琮门,我们上山时的那一刻,千琮门究竟是完好无损,还是已被覆灭,都尚未可知。”
路铭心愕然了下,片刻后总算明白:“我知道了,师尊的意思,是半年后千琮门已经被灭门了,但我们上山时就入了迷仙阵,山上真正的情况如何,我们并不知道。”
顾清岚看着她笑笑,点了下头:“若是我们能从这里留下的线索里,找出千琮门被灭的凶手,再从阵中出去,也许就可以挽救一个宗门。”
寻找阵眼和查找线索本来就可同时进行,不是非彼即此的选择,他这么说了,他们就先散开查探山顶的情况。
路铭心一反常态,没再紧跟着顾清岚,反而怕李靳暗中对原胤下手一般,要跟原胤两人一起行动。
迷仙阵会逐渐吸食修士灵力,削弱其的法力,夜无印的剑灵之体当然不出来为妙,众人也就没有唤他,让他一直在焚天剑中沉睡。
剩下的就只有三人,莫祁表示他习惯单独行动,李靳就同顾清岚一起,去千琮门的大殿上查看。
说起来千琮门也真是个清贫凋敝的宗门,哪怕掌教七修子居住的卧室,还有众位弟子聚会的大殿,建得也相当寒酸简陋。
当然这个寒酸简陋只是在道修宗门中比起来,若让普通凡人看到了,也还是会感慨这里殿宇轩昂,气势不凡。
但在李靳和顾清岚这样的大宗门出身的修士看来,这里的建筑都只空有其型,没塑什么厉害的结界咒文不说,里面陈设也极为普通,没有法宝的痕迹。
要知道李靳的崇光殿,那才是真正道修大宗门的气派,遍体咒符、满堂法器,寻常修士走进去都能闪瞎了眼。
顾清岚将手扶在七修子院中的一株枇杷树上,掌心绿光透过树体,隔了片刻,他收回手掌摇了摇头:“千琮门的变故发生在极短的时间内,这些树木之灵无法感应,只知道一夜之间,所有人都不在了。”
他说着就轻咳了声,李靳担忧地看着他道:“清岚,你体内灵力尚且不稳,在阵中还是不要运功了。”
顾清岚却微笑着摇了摇头:“没什么,我是给那丫头气着了。”
李靳挑了下眉:“气她对原小哥好?”
顾清岚顿时失笑了下摇头:“她对原先生不错,我只欣慰她待人以诚,交得良友,为何要生气?”
他说着又微顿了顿,接着才轻叹了声:“当年她带云风上山,就不信我会救治云风,如今她带着原先生,也还是总防备着我对原先生不利……”
他边说边又摇头,微微笑了笑:“她心中也许仍是不信我的。”
李靳没想到他会这么说,沉默了片刻:“路丫头确实对你有些防备之心,我也不知道她为何会如此。”
顾清岚不欲对此多说,轻转过头笑了笑:“大概是她从不信我……”
路铭心不信顾清岚什么?李靳也没再深问,原本顾清岚和路铭心两人的关系,也是哪怕一丝一毫的猜忌防范都不应有。
路铭心是不信顾清岚的品性,还是不信顾清岚会善待她的好友,或者是不信顾清岚会信她,也都没什么分别。
总之,路铭心是没有对顾清岚全心信赖,无所保留。
也许在她心中,师尊仍是师尊,哪怕她想要同师尊双修,也整日里黏着顾清岚,也仍没有将他当做可以全然依靠之人。
李靳看顾清岚又咳了几声,脸色看上去也透着苍白,忙抬手扶了扶他:“你也快些好吧,这么整天叫人提心吊胆。”
顾清岚抿了下唇,看着他微笑了笑:“你若要我好,就在我面前少提她几句……免得我多生些闲气。”
李靳看着他,也是无可奈何:“你这气性,怎么这么多年过去还是这么大。”
顾清岚并非脾气和缓的人,他性情高傲,眼底容不下沙子,待人待己也往往过于严苛,偏偏他的修行教养又不许他随意发泄,于是只能高洁若仙地端着生闷气。
李靳知他甚深,有心提点路铭心,那丫头却昏头昏脑地不知道接招。
顾清岚又掩唇咳了咳,微弯了唇角:“李师兄,她是我的心魔。”
他这句心魔可绝不仅仅是个形容,顾清岚也从没有说话夸大其词的习惯,他说“心魔”,那就真的是心魔。
是修道之人于修行中,可能会遇到的劫数和关卡,当年青帝临走前的那句话,给洛宸种下了心魔,所以绝圣真人修行五百年,终是渡劫失败陨落。
顾清岚如今的心魔和劫数,就是路铭心。
李靳吃了一惊,忙看着他道:“你已生了心魔?”
顾清岚轻点了头,又笑了一笑:“所以我和她……应了情劫,是助她也是助我。”
他说着又自庭院中的那株牡丹上将手收回,轻声开口:“我们上山时,千琮门的众人,还都活着。”
他微顿了顿,接着说:“这株牡丹在出了变故那日被溅上了血,花灵记得那日恰好下了初雪。”
他们入阵前只是白露时节,淮南初雪再早,也还需一月或者半月。
也就是说,若他们不能从阵法中脱身,千琮门的门人在最短半月后,就会遭遇灭顶之灾。
可既然他们上山时那些人还无恙,那么也许背后主使之人正是要留着那些人做个诱饵,待他们从阵法中脱身后,背后主使的人才会将千琮门的门人杀害。
这里既然是半年之后的翠叠山,那么这半年间究竟发生了什么,才造成这种局面,因果缘由,确实不好断定。
李靳想着轻叹了声:“如今我们该如何?”
顾清岚微弯了弯唇角:“请君入瓮和扫榻煮茶,不都是待客之道?”
李靳听着挑了下眉:“如此也好。”
先前顾清岚没在其余众人前说明,既然迷仙阵无论法力修为高低的修士,入阵都会被困住,这般厉害,为何又会极少被人记得提起?
原因无非是这阵法你不但伤人伤己,支撑法阵的也是阵眼的魂魄之力,无论修为多深的修士,也最多仅能支撑上数月。
在这数月之中,若是入阵之人安之若素,每日照旧打坐修行,那么数月后阵眼魂魄之力耗尽而死,阵法自然就破解了。
因此这阵看起来厉害,其实却是非一般的手段,若是不能引得入阵的众人自相猜忌厮杀,也不过就是拖延时间的用途。
不过虽然阵法中无日无夜,时间被凝固在半年后的某一刻,阵法中的时光流逝却和现世对应,他们被困在这里几日,回到现世时也就过去了几日。
他们先前约好了在大殿后七修子居住的院落中汇合。
顾清岚和李靳就先在这庭院中等了一阵,李靳还施法将房中的桌椅擦了个干净。
他还从七修子的地窖里翻出来几坛酒,还有几坛七修子藏下来煮茶的雪水。
好酒李靳自然就不客气地笑纳了,又寻到火炉茶具,将那雪水烹了泡茶给顾清岚喝。
这么一来确实是雀占鸠巢,闲适自在得很。
莫祁倒还回来得早些,路铭心却老老实实带着原胤在周边仔细搜查了一番,回来时已过去了许久。
李靳还指了指桌上他放下的那个金光闪闪的计时法宝说:“你们很是辛勤嘛,已过了两个时辰了。”
他们被困在这里不辨时日,确实也要个计时法宝,才好计算究竟过去了多久。
路铭心被迫跟顾清岚分开了两个时辰,已觉度日如年,这时再见了他,眼睛亮了又亮,没忍住蹭过来坐在他身边,就要去拉他的手:“师尊,我看你脸色差了些,是不是被这阵法影响?”
顾清岚轻巧地将手错开,让她抓了个空,微勾了勾唇:“我尚好,不需担心。”
自从他们出来后,路铭心光顾着关照她眼里十分弱小的原胤,都没能再跟顾清岚抱抱亲亲,算到如今也过去几个时辰了,自从她和顾清岚在隙谷中表明心迹以来,简直是前所未有。
她先前没察觉的时候还不觉得如何,察觉过后就觉百爪挠心,见了他恨不得立时扑上去抱住,也不管有没有旁人在,先狠狠亲几口再说。
可顾清岚神色总是那般淡漠,就算他已答应过同她双修,路铭心也实在拿不准他能准许她做到何等地步。
她又对顾清岚畏惧颇深,不敢勉强他,深怕一个不妥,就被他打断腿。
现在他又不许她拉手,路铭心心中顿时警钟大作,拼命回想自己究竟是什么地方没做好,惹得他如此。
她一面想着,一面一眼扫到旁边李靳对她笑着,以口型对她吐出三个字:“气着了。”
他提点到如此地步,路铭心若是还不能明白过来,那就真的是无可救药了。
她顿时犹如醍醐灌顶,忙伸手一抓,又牢牢握住了顾清岚的手:“可师尊手还是有些凉,让我给师尊暖一暖吧。”
她这一下抓得甚紧,顾清岚若强自挣脱开,未免显得太过刻意,就用目光淡淡扫了扫她,未置可否。
路铭心得到了便宜,当然又顺着杆子往上爬起来,一会儿要搂他的腰,一会儿又要往他怀里钻,简直花样百出地撒娇拉痴,好生腻歪了一阵。
他们已经搜遍千琮门上下,还是没找出来半个活人出来,若是这阵里还有活人,也只能是藏身在附近山林的什么隐秘的处所。
一时找不到其他人,众人就决定以逸待劳,七修子居住的这个院落原本就颇为雅致,也并没有损坏许多。
他们打扫了一下,就可分房打坐休息,以便在阵法的侵蚀下,尽量多保存法力,以待应战。
原胤是个医修,出来随身带着许多药物,也拿了些助益修行的丹药,挨个分给众人。
他将药拿给顾清岚时,还特地多添了几种平息调和真气的丹药,顾清岚接过后道了谢。
此时路铭心和莫祁,正被李靳叫到院子外布防御结界,房中只有顾清岚和他二人。
原胤顿了一顿,开口说:“其实在下曾见过顾真人几次……只不过顾真人那时还在沉睡,可能并不知道。”
他说顾清岚沉睡的时候,就是顾清岚躺在冰室里那三十六年,顾清岚听着就笑了笑:“我就道那些年里,定还有个医修相助心儿保存我肉身,如今看应该就是原先生了,在此还需向原先生致谢。”
原胤摇摇头拱手示意无事,又叹了声说:“后来那二十多年,却是我时时会去寒疏峰,照看顾真人。但前头几年,小鹿儿却不知抓了多少魔修的医修过去,又都一一杀了。”
他毕竟出身魔修,说到这种杀人手段,也没有任何避讳之意:“顾真人可能不知,从我和小鹿儿相识那日起,她就对顾真人入了魔。”
原胤和路铭心相识,就是路铭心知道了当年真相,并杀了汲怀生开始,那时路铭心自然已有悔意。
顾清岚轻点了头,并没有接话,原胤就又说下去:“可能真人也已看出,我对小鹿儿颇有恋慕之心……不过我也从当年就知道,无论真人会不会复生,我这一世大半也都没什么指望了,只能做个好友,留在她身边,免得她太过孤苦可怜。”
他看顾清岚抬眸看着自己,就苦笑了一声:“真人被无辜冤枉陷害,身死道消,自然是令人痛惜。可我对小鹿儿难免有些私心偏帮,觉得她更是可怜得很。”
他又顿了顿,轻声说:“真人可知道,我第一次去寒疏峰,却不是小鹿儿带我上去,而是她那个大徒弟将我叫了过去……那时小鹿儿已将自己关在冰室里一个多月还迟迟不出来。”
他说着又勉强笑了笑,才接着说下去:“那日我进去时,她还带着一身伤口,连止血疗伤也不曾,就跪坐在冰棺旁,拿手在棺上一遍遍地画着。
“我走进了过去,才看到她一直在拿自己腕上流下的血,描着棺上她写下的‘师尊’二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