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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十七 ...

  •   这次昏睡来得漫长、绵软和安静。没有幻觉,没有光和声音。米娜克湿躺在一条黑暗的河流上,困倦的水波推着她一直朝前走。梦幻、图像和回忆都被抛在两侧河岸上了。
      但米娜克湿心里清楚,她不再做梦,是因为她已经饿到没有力气做梦了。
      她醒了过来。
      她感受到了凉风的吹拂。有柴火在噼啪作响。湿气。她睡在干茅草上,草尖钻进了衣服的缝隙,刺激着肌肤。
      真奇怪,米娜克湿的思维开始转动起来,周围的景物也纳入了视野;这是自离开投山仙人之径后第一次,她觉得自己很清醒。胸口清明像只包裹着一团空气。
      饥饿如同饕餮,把她吃得只剩皮囊,连她的昏沉和高热都吃掉了。
      她朝四周看着。她躺在一个很浅的山洞里,善贤坐在不远处,正垂头看着篝火上跳动的火光。米娜克湿呻吟了一声。那火光让她觉得很刺眼。善贤抬起了头。
      “你醒了?”她说。
      米娜克湿朝四周看着。“人呢?”她低声地问,“人都到哪里去了?”
      善贤看着她。
      “公主,”她说,“只剩下我们三个了。”
      米娜克湿闭上了眼睛。我们跟着你哪,公主。头颅被削去的年轻士兵热忱地喊。成百双手把她扶上战马,一张张血和火熏黑的脸上布满喜色。
      她咬紧了牙。
      “我们到了哪里?”过了一会儿,她又低声开口问。“人狮子哪里去了?”
      “我们还在注辇的国境内。”善贤说,“但不远就是曷拉萨了。注辇人还在边境上四处搜捕你,因此我们暂时藏在这里,人狮子独自先去探看情况。”
      米娜克湿向外看。这山洞像是在一个小丘的半山腰上。夜色堵在洞口,大地是黑沉沉的铁板一块,毫无生机。
      善贤歪头看了看米娜克湿,“公主,要喝水吗?”
      “不,你帮我梳梳头。”米娜克湿说。她觉得身上的气味很难闻。“我昏昏沉沉地睡了多少天了?”
      善贤看了她一会,走到她身后坐下,从怀里拿出梳子来,替米娜克湿解开辫子,一下一下地梳理蓬乱肮脏的长发。
      米娜克湿抬起手来。她惊讶又愤怒地看见自己的手变得纤细白弱,火光透过了手背,甚至照亮了皮肤下的血肉脉络;就好象她的存在正不断地被疲劳感冲刷得越来越稀薄,就像大雨后地上的央特罗吉祥纹。长期以来,她原本已经习惯了凭借自己强大的□□主宰和控制周围的一切,这种掌控来得多么直接和强而有力啊,那是只有凭借思想、言辞与他人关系才能对世界施加影响的人所无法体会的愉悦和自信。
      难以置信的愤恨在米娜克湿骨头里咯咯作响。
      善贤替她梳好了头。“我饿了,”米娜克湿说,“有吃的吗?”
      “没有。”善贤站起来走到火堆旁,“越往腹地走越荒凉。附近的那个村子也没有人烟了,也许村民都去逃荒了。”
      米娜克湿抬起头。洞壁有人力修整过的痕迹,被打磨得很光滑,上面刻满了各种粗陋的记号。最右边有些雕刻得很粗糙的纹路:许多一串的横纹被一道又粗又长的束纹穿在一起。她盯着那些记号看了一阵。“那是什么?”她问。
      善贤回头看了一眼。
      “那是计数用的。”她说,“这里似乎是从前附近村子的五老会议事场所。”
      “计什么数?”
      “抵押妻子的天数。”善贤干巴巴地说,“注辇和波陀耶的边境上有这样的风俗。农民借了贷还不出来,就会把自己的老婆抵给债主,人们把账务刻在石壁上让全村公证,根据账务多少决定抵押老婆时间长短。一道横纹就是一个月,连在一起的六道横纹就是一年六个季节。等刻在石壁上的债务偿还清楚了,欠债的农民就把老婆接回家。”
      “有这种事情?”米娜克湿说,“我从未听说过这个。”
      善贤看着她。“我从前跟您说过很多次的。”
      “哦,那大概我没有留意吧。”米娜克湿说,“这样的事情很普遍吗?”
      “这些年越来越普遍了。”善贤过了一会说,“因为没有土地和牧场的农民越来越多。”
      “为什么?”问着米娜克湿就笑了起来,“哦,我知道了,是因为打仗的缘故。”她想了想,“那些女人就那么甘心被丈夫拿去抵债?”
      “也有人不愿的。”善贤说,“那时候她们就会发疯。”
      “发疯?”
      “是啊。”善贤说,“她们披散头发,用指甲抓脸,发出鬼一样的嚎叫,在泥土中哭喊翻滚,诅咒周围的一切。婆罗门说这是被路过的僵尸鬼附体而中了邪。没人敢要中邪的女人的。”
      “那怎么办?”
      善贤指了指石壁下面。那里有一道浅浅的沟槽。
      “人们就会把发疯的女人带到这里来,”她说,“用沾了牛尿的鞭子抽打她们,为她们驱邪。等到血流到沟槽去的时候,鬼就被驱走了。被附体的女人就会恢复神智,乖乖到债主家里去。”
      米娜克湿看了一眼那个沟槽。“会有驱不掉的情况吗?”
      “偶尔。”
      “那被附体的女人就要一直被鞭打?”
      “会被鞭打到死。”善贤冷冷地说,“不过这只是偶尔。很少有人真的被打死。大部分人都回复正常了。”
      “哦,真蠢。”米娜克湿说。善贤没有回答。火光映照下她面无表情的大方脸显得倍加丑陋。米娜克湿心里有些奇怪。善贤看上去出奇的冷漠。但米娜克湿一向也不怎么清楚善贤在想些什么。她救了她,收留她,但她从来看不透善贤。不,只要善贤能干就足够了。她没有时间去揣测侍女的心思。
      那些抵押妻子的横纹旁边的石壁上还有些东西。方形的格子里浅而粗糙地雕刻着真人大小的手掌,掌心有粗糙的火焰花纹。这次米娜克湿知道这是什么。那是“萨蒂”的标志,登上柴堆殉葬死去丈夫的寡妇的印记。从前在富军的村子里,她也见过这东西:光秃秃的木柱子上支楞出一条条女人的手掌,没有躯干,没有头颅,就好象她们生命的全部意义只剩那干枯呆板的手掌。印记并不记载名字,曾有个贞洁的女人陪着丈夫死了,标志只说明这个。
      米娜克湿数了数,手掌有十四个。那就是有十四个女人在丈夫的火葬堆上被烧死了。夫妻分享一个生命,一个身躯,半身既然死了,剩下的半身也没必要活下去。米娜克湿听说这习俗得名自毁灭之神湿婆的妻子萨蒂在父亲祭典上的自焚。这真有意思,米娜克湿想,同样是半身,那怎么萨蒂死后,湿婆就不跟着她一起去死呢?他才该死。
      她这么胡思乱想着,就在这个时候,善贤突然闪电般从旁边抓起一面盾牌,猛然盖在了火堆上。 “注辇人!”她低声说。
      洞外的黑暗中出现了一排光点,像是一条火蛇在夜色中蜿蜒游动。那是一小队持着火把的注辇士兵。他们走在光秃秃的土地和田埂上,手持着武器,显然是在进行搜寻。但这些人看起来没什么经验,他们衣着简陋,有人手里只有棍棒和竹竿。他们彼此交谈的声音一由旬外就听得到。
      善贤和米娜克湿屏息静气地望着那景象。注辇人的说话传了过来。有人在愤愤不平地抱怨长官,有人在念叨着赶紧巡逻完回去睡觉。在沉闷寂静的洞穴里,米娜克湿意识到许多年来,这是她第一次认真听注辇人讲话。她有点好笑地想,听起来口音倒和波陀耶人没什么大的差别。
      善贤长久地看着那帮人,看着他们的队伍擦过小丘之下。他们朝西边走去。带头的人拔出了刀来刷刷地砍倒干枯的灌木清理道路,动作笨拙,就像在挥舞镰刀。这群士兵显然不久前还是一群普通农夫。
      她深吸一口气,回头看着米娜克湿。
      “公主,”她说,“你……和注辇人打了那么多仗,你曾经想过其他的可能吗?”
      “其他的可能?”
      “过去那么些年里,你已经让注辇人得到了足够的教训,”善贤低声说,“你其实可以逼迫注辇人和马杜赖签订条约,缴纳贡赋。”
      米娜克湿歪了歪头。
      “这样做的意义何在?”她问。
      “你可以为两个国家带来和平。”善贤说,“已经打了足够多的仗了。”
      她抬起头,看着石壁上那些出卖妻子的横纹。“仗打下去,这样的事情会越来越多。”她顿了顿,“寡妇也会越来越多。”
      米娜克湿笑了起来。
      “善贤,你一向明智,为何这个时候说起傻话来?”她说,“注辇人如此残忍地对待你,你现在竟然为他们讨要起和平来。”她顿了顿,“唯有践踏和抢夺对方,我们两个国家才能生存下去。”
      “可是……”善贤说,指着墙壁上的纹路,“公主你也看到了,注辇人的日子也并不好过。即便你打下这块地方,也没法分给士兵。”
      注辇人交谈着走远。他们手中的火把照亮了山脚下长满芦苇的小水塘和狭窄的、满是倒伏黄麻的田埂;远处还有低矮歪斜的窝棚,枯死的树木的尸骸站在干枯的水稻田边。火光撕开夜幕,露出了这短短一瞥的悲惨、贫穷的噩梦。
      米娜克湿无动于衷地看了那景象一眼。
      “总会有土地的。”她说。“总是不愁没仗可打的。”
      有一瞬间善贤呆住了,她努力了一阵才找到其他的言辞。
      “可这次波陀耶已经损失惨重。”她说,“已经死了那么多人。您的左膀右臂都已经被剥夺了……”
      “这只是一次误算。”米娜克湿回答,心尖某个地方隐隐作痛。迷雾中捧着自己头颅的年轻士兵,箭雨里扶她上马的一百双沾满血污的手。她每多回想一次,胸口的怒火便越旺盛一分。“是注辇人和阿修罗的诡计。等回到马杜赖,我会重整旗鼓。这一次我不会留情。我要摧毁坦焦尔。我要焚烧注辇人所有的军队,我要……”
      善贤长久地看着她。
      “那么,没有和平?”她最后说。
      “没有。”米娜克湿说。“有饥饿就没有和平。”
      善贤还是望着她。她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只是手轻微地动了一动。
      盖着篝火的盾牌歪斜了。明亮的、耀眼的火光立即从影子底下欢快地钻了出来。
      浓重的夜色中亮起一团细小的光芒。
      领头的注辇人士兵回头招呼自己的部下时看到了那团光芒,他惊讶地掉了手中当镰刀使的剑。注辇人纷纷回过头,他们睁大眼睛看着闪耀着的火光,随后呐喊起来,朝着透出火光的洞穴奔去。

      “我想要洗一洗脸。”佩尔瓦蒂说,“可以吗?”
      看守她的两个阿修罗回过头来,对望了一眼。这些阿修罗彼此长相打扮都很相似,也不谈起对方的名字,佩尔瓦蒂也只好靠特征来分辨他们。稍微年长些的那个阿修罗从鼻尖到额头有一条歪歪斜斜的胎记,破坏了他原本英俊的容貌,他眼睛像阴天一样发灰;年轻些的那个身材高大,有一双令人生畏的很大的手,指节像扭曲的树根一样,这是持杵武士的特征。
      “不准去!”大手的年轻武士皱着眉说了一句。这人毫无怜香惜玉之心,像对待牲口一样对待佩尔瓦蒂。
      而年长的武士笑着望了佩尔瓦蒂一眼。“让她去吧,”他对同伴说,“谁晓得这是不是这姑娘最后一次洗脸了。”他这么说着,冷淡的灰眼睛里却毫无怜悯。比起粗鲁的大手武士,佩尔瓦蒂更害怕他。
      他们稍微放松了她两脚之间的锁链,这样她可以勉强站起来小步行走;她腰间的细长锁链则一端被牢牢拉在年长武士手里。阿修罗们已经穿过了包围着喜马拉雅山脚茂密的黑色森林,来到了更高的山坡上。植被变得稀疏。奇异的、光秃秃的植物从青灰色的岩石下冒出来,凛冽的寒风从山谷之间穿过,把岩石一层层从岩壁上剥落;而积雪所化的溪流一路从更高的山峰流下,将掉落的岩石冲刷成河岸边细碎的卵石。阿修罗们遵照着古老的习俗,按照地位高低坐在河岸边稍事休息。佩尔瓦蒂跌跌撞撞地迈过石头朝溪流走去的时候,这些阿修罗武士正眼都不朝她看一眼。
      佩尔瓦蒂走到了溪流边。清澈的河流漫过岩石河床,在石头上卷起细小的白浪。她伸出了手,轻轻拾起一片有着尖细锐利边缘的碎石来。
      “如果你想要从水中向你的姐姐恒迦求助的话,那我劝你还是放弃好了。”
      佩尔瓦蒂一凛。她抬起了头。这时她才留意尼拉也在河边。这个阿修罗盘膝坐着,显然刚刚做完祷告。他目不斜视注视着东方,没有看向佩尔瓦蒂。
      “这条溪流流向阎牟那河,不是恒河。”尼拉冷冷地说,“所以你就算把血都流尽在水中,你姐姐也感觉不到。别白费心机了,山王之女。”
      佩尔瓦蒂一松手,碎石掉了下去。但她并不是被吓到了。
      尼拉此刻没有穿戴铠甲。他像一个老人一样只披着一截白麻布,赤-裸着上身。
      消瘦得像具骷髅一样的上身。
      他的腹部像碗一样凹了下去,枯黄的皮肤紧绷在粗大的肋骨之上,胸口浮现的青黑的筋脉,像即将垂死的藤蔓歇斯底里还要争夺干枯的血肉里的营养。就像是身躯之中开了一个无形的洞口,所有积蓄的活力和热量都从洞中流逝了。这倍受无可挽回的衰败鞭打的干瘦躯体,竟然还依旧支撑着那么灵敏的头颅和强健的四肢,真是一个奇迹。
      佩尔瓦蒂睁大了眼睛。
      尼拉整个两肋都发黑,那是种不详的、糜烂脏污的黑色。
      是天人五衰。
      无论曾具有多大的威力、多惊人的美丽,天人五衰会带走一切。寝食不安、天衣发臭、宝冠枯萎、腋下发黑出汗,再高傲的神祗都会在痛苦和臭味中腐朽死去。乳海的甘露治愈了天神,但没有得到甘露的阿修罗依旧一代一代受着天人五衰的折磨。
      这野象一样傲慢、可怕的人,已经快死了。
      “你看够了吗?”尼拉突然说。他还是目不斜视看着东方。“这情景对于你来说很稀罕吧?”
      佩尔瓦蒂什么也没说。她抿紧了嘴巴,慢慢地走回去。
      她想尼拉是否是想要向湿婆请求从天人五衰的痛苦中赦免,再活上和天神一样漫长的时间。或者更糟,他会要求永生。但这么想着,她又觉得有点不对劲,因为世人皆知,湿婆并不会拯救注定已经没有任何希望活下去的人。湿婆是时间,他不会违背自己的命理。
      那这个阿修罗究竟想要什么。
      佩尔瓦蒂突然站住了。
      她想明白了。
      她站在原地就哆嗦起来,眼泪几乎不受控制地要漫流出去。湿婆。她在心里喊着那个已经永远听不到她声音的人的名字。湿婆。
      这一切都错了。她都做了什么?现在在最大危险中的不是她。是湿婆。在冥思中已经脱离世界的湿婆。
      可她想不出办法来。丰盈一点消息都没有,阿修罗们的看守像攥着的拳头一样紧。
      “准备出发了!”看守她的大手武士粗鲁的喊了一声。佩尔瓦蒂转过头,眼角的余光突然瞥见两个阿修罗武士身后的岩石上坐着一个人。
      那人圆脸圆眼睛,有着歌人不伦不类的滑稽装扮。此刻他歪着脑袋,脸上带着木偶一样的微笑,正挥着手和佩尔瓦蒂打招呼。
      佩尔瓦蒂几乎跳了起来,她浑身从头顶冷到脚底。
      那罗陀仙人!她心底发出张皇失措的叫喊。那罗陀仙人!恐惧淋透了她。他为什么会在这里!
      那罗陀咧嘴而笑,露出洁白的牙齿,摇头晃脑。“需要帮助吗,山王之女?”他问,声音温柔。
      佩尔瓦蒂朝四周看去。阿修罗武士们正三三两两站起来,收拾武器和防具准备出发。 “还不快点儿,你在发什么呆!”粗鲁的、长着一双惊人大手的阿修罗武士又朝佩尔瓦蒂吼了一句。与此同时,鼻尖有胎记的年长武士若无其事地从背后猛扯了一下佩尔瓦蒂的锁链,她措不及防,几乎跌倒在地。阿修罗武士们朝前方走去,锁链被拉直了,勒紧了佩尔瓦蒂的腰,她喘不过气来,只好连滚带爬地跟着他们走。
      他们就从那罗陀坐在的岩石边经过,却对他视若无睹。
      除了她之外,没人看得见那罗陀。
      就和那时候一样。
      那罗陀从岩石上跳了下来,跟在佩尔瓦蒂身边小步跑着。“我是说真的,”他口气和善地说,眼神真诚。“你需要什么帮助吗?山王之女?快说出来吧。”
      佩尔瓦蒂一言不发。她竭力不去看他,可她上下牙都在打架,身体不知不觉也在颤抖,她从未如此害怕过。尼拉和阿修罗都无法令她如此恐惧。世上再没有人让她如此恐惧。
      她明明白白地记得的。
      那时候,她在悲痛和绝望的泥沼里挣扎的时候,就是这个手像死人一样冰冷、长着一张木偶脸的仙人来到她身边,笑着说他能帮助她。
      就是他夺走了她的悲痛和绝望。
      把她变成了一个怪物。

      天已经蒙蒙亮了。
      人狮子躲在娑罗树后,注视着前方的大道。他已经可以看到远方山坡上的一排芒果树,那就是国境线。但不远处的山岗上还设有哨楼,背着弓、挂着号角和海螺的士兵们站在那里,彻夜不眠,注视着周围的地区。
      很艰难。人狮子皱紧了眉头想。想要不知不觉穿过边境去曷拉萨并不容易,可是留在注辇的国境内,迟早会被发觉。食物匮乏,被夺走土地、森林和牲畜的注辇人对他们充满仇恨,每个人都会追捕他们、驱赶他们。
      人狮子又想起了那个牧童,那可憎的白痴撕裂般的悲痛哭脸。
      人狮子还记得他第一次征服注辇的村庄时,士兵们在战场上浴血拼杀,喊杀声震天,而战场旁的田野里,农夫们还在若无其事地带着老老少少冒着被箭矢和投石误伤的危险在季风到来前抢收晚熟的水稻。战争和他们毫无关系。他们和他们收割的的作物一样,不管天气如何都自顾自地生长和衰亡。
      当战斗结束,人狮子走进村庄,注辇农夫一如既往只是木然地望着他,而富有婆罗门和地主满脸堆笑迎上前来,等着和“马杜赖大王的尊贵大臂武士”商量新的租税。
      后来又发生了什么?他把这些人从土地上连根拔起。人狮子告诉他们收拾东西滚蛋时,那些木然破碎了吗?堆出的笑脸转成哭脸了吗?他有没有指挥过士兵放火烧不愿离开的农民的茅屋?他有没有让人拖走嚎啕大哭的不愿离开家庙的老人?他有没有率领军队驱赶着拖家带口的失去土地的农民,把他们赶过边境?
      人狮子想不起来。
      他很清楚,他想不起来是因为他心里毫无罪恶感;他很清楚,自己毫无罪恶感,还曾自豪过从未滥杀无辜,只是把人赶走。
      人狮子捂住隐隐发痛的额头。不能再想下去了,现在关键的是如何设法让米娜克湿脱险。
      他抬头看看小丘上的岗哨。太远了。他自己的弓是射不到那么远的。
      他轻轻取下了背在身后的波陀耶王朝的黄金弓。这是他临走时从米娜克湿那里“借”来的,他双手捧着弓对昏睡不醒的米娜克湿请求许可时,善贤还笑了起来。
      人狮子开始试着替弓上弦,这把古老的弓比他想象的还要硬,他只能用手紧紧压住弓身;当他终于上好弦的时候,淡薄的晨光从山后透出,人狮子这才看到由于用力过大,弓身呔琉璃太阳宝石周围的金漆都脱落了。
      漆皮下露出古旧的表面。上面依稀可辨布满了精细的装饰花纹。但那花纹并不是作为波陀耶标志的太阳,而是两条头凑在一起的游鱼。
      人狮子皱眉看着弓身。波陀耶王朝传下的宝物上为何会有陌生的装饰?
      看了片刻,人狮子突然恍然大悟。他想起来了。有一次他和俊主聊天时,对方曾提到过,波陀耶王朝也并不是一开始就以太阳为标志的。波陀耶和注辇都曾有自己独一无二的徽标。但后来国王们受到北方日种王朝和月种王朝的影响,认为以发光的、永恒的天体作为王室象征的确更为荣耀,日月就此代替了古老的土著标志。
      “不是太阳?那从前波陀耶的标示是什么?”那时人狮子笑着问俊主。
      “你不会相信的,”俊主说,“只是两条鱼罢了。”
      “不可思议。那注辇人呢?他们也是鱼吗?”
      “不,”俊主带着他一成不变的笑脸说,“注辇人的标志可威风多了。是头蹲坐的老虎。”
      人狮子借着树丛的掩护瞄准了岗哨上的注辇士兵。弓太硬了,他根本没法完全拉开,但是手上的力度让他知道射出的箭足够飞出那么远的距离了。
      蹲坐的老虎……
      人狮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来回走着的士兵。其中一人似乎打了一个呵欠。这是最好的机会。
      蹲坐的老虎……
      这是需要全神贯注的时刻,但他没法把它从思想中赶走。
      他在什么地方见过蹲坐的老虎。
      他确实是见过的。
      在哪里呢?
      人狮子突然脸色变得煞白。
      他放下了弓,不顾一切地转头朝身后跑去。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十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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