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魔天女》青泥

14、十

　　丰盈再一次从噩梦中惊醒，她又看见黑色的军队穿越森林而来，马蹄下带着火焰；满头是血的毗罗人手里拿着木碗，用皮绳鞭打她，说：“快去给我做饭！”
　　山间冷风从神庙的廊柱间吹进来，此刻天刚蒙蒙亮，晨星还在天际闪烁。丰盈睡不着了。在她身边的嘉里迦的床铺是空着的。每天嘉里迦总是比她醒得更早，在她和老婆罗门起身前就已经打好了水、点起了火、做好了早饭。丰盈爬起来，决定去帮把手。
　　她走出栖身的翼廊，穿过神庙的前厅。神庙里只有胎室里油灯的火光在闪烁，这昏黄幽暗光亮之下，墙壁上的众神们竟然显得越发栩栩如生，衣带、花环和手指微微摆动，仿佛在用他们的眼睛对画外说话。
　　丰盈想起空下来的时候嘉里迦总爱坐在神庙的门口望着胎室沉思，有一次她忍不住问她是不是很喜欢神庙的壁画，“喜欢啊，”嘉里迦回答，显得稍微有些心不在焉。“因为师傅的色彩和线条中有很美妙的节奏。”
　　嘉里迦能从世上所有东西里都感受到节奏，如果一件事物的节奏和谐，那它就是美的，闪烁和包含着所有的色彩和情感。建筑的排列，山峦的起伏，晨昏光线的变化，蜜蜂发出笛子样的嗡嗡声，青蛙有节奏地呱呱叫，雌鹅的脚掌拍打水面，雨落在鹦鹉绿的池塘上，更不用说人们的话语。因此，虽然她不曾去过南方，但听过丰盈说话的音节就能轻易学会她的语言。丰盈觉得嘉里迦很厉害。
　　“这是有人教会我的。”嘉里迦露出一个有点腼腆的微笑，“他告诉我说，因为时间蕴含在万物中，时间又包裹着万物。人们对时间长短的感受就是节奏。时间不可征服，与一切生物和无生物相连，因此节奏也是无处不在的、永恒的。万物皆可随自身节奏起舞和歌唱，就连生命轮回本身也是节奏的体现。”
　　丰盈听得有些糊涂，“那人是歌人吗？还是舞者？为何会这样说？”她问。但嘉里迦却不再说话了。
　　丰盈走出了神庙。包围着神庙的森林此刻被暗影笼盖，树木在风中摇曳，似乎像是在挣扎，想从影子的束缚下逃脱。那影子延伸得老长，似乎要一直爬到神庙里来，她看了忍不住发抖，急急忙忙走下台阶，去神庙一侧的厨房里寻找嘉里迦。
　　她远远就看到了嘉里迦，黑肤少女正弯着腰，似乎准备引火。丰盈想和她打招呼，可就在这个时候，什么东西阻止了她开口。
　　她看见嘉里迦把茅草折起来，可没用任何引火物，火就自动从茅草里升起来了。
　　她看见火焰冒出烟子，可嘉里迦也并不出汗，烟灰竟然也无法沾染她的脸和衣服。
　　嘉里迦点起了火，自若地站起来，她走到旁边的一棵蒲桃树下，摘下了几片树叶，把树叶七折八折，折成了一只小鸟的模样。然后她摊开手掌，在那只小鸟耳边低语，那只小鸟挥挥翅膀，竟然腾空而起飞走了。
　　它树叶翅膀扇起的风划过丰盈的脸。嘉里迦回过头，看到了瞠目结舌的丰盈。
　　“啊，”少女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很尴尬，“你听我说……”
　　丰盈不想听嘉里迦说。她想起了从前从长辈那里听来的药叉女、龙女或罗刹女的传说，只想尖叫起来拔足逃走。就在这时，老婆罗门也起身了，他走出神庙，来到台阶最下面的凉台上，一脸茫然地看着两个僵持的姑娘。

　　就在这个时候，风停了，森林不再动摇了。
　　影子真地爬进了寺院里。

　　伴随着一声尖叫和建筑物轰然坍塌声，影子推倒了寺院周围的墙壁。它们从树木和山坡上流淌下来，像黑色的污油一样渗进了地面，朝四面扩散。它们爬过池塘，那个水池转眼就被黑色覆盖，水迅速地枯竭下去了；它们像千头蛇一样向前攒动，贪婪地朝萨克提神庙爬去，犹如黑潮向这个小小的石头建筑涌过去。
　　丰盈尖叫出声。她拔腿就朝后跑，可是没踏出几步，她就发现神庙后面的森林也已经被暗影吞噬，影子吃掉了树木，正朝着神庙涌过来。
　　就在此时，丰盈被一把拉住了，嘉里迦抓住了她的胳膊，拖着她朝神庙里跑，跑过供奉着湿婆恐怖相的神龛，“躲进神庙去！”她喊，用力连拖带拉把脚都吓软了的丰盈扯上神庙台阶，丰盈想都想不到她那纤瘦的外表下竟然包藏着那样可观的气力，“世尊会守护圣地的！”
　　就在那一瞬间，整个神龛突然崩裂开来，丰盈在恐惧中看到那尊神像此刻被森蓝色的火焰所包围，它竟然动了起来，转过了身，朝前踏了一步，伸展手臂，面对着入侵的影子，整个身形在那刻熔解在了火焰之中，而那火焰向两边迅速延展开来，犹如一对燃烧的手臂将神庙牢牢抱在了怀中。
　　影子停止了。在包围着萨克提神庙的青蓝色火墙前，它犹如遇上堤坝的河水，涌上去又退回去。
　　“看，”嘉里迦对吓呆了的丰盈说，“谁也无法穿越这道墙壁，除非是世尊自己。”
　　她扶起了丰盈，此时老僧人看着蠕动着的黑影和火焰，似乎也被吓呆了，慢慢地坐到了石刻台阶上。嘉里迦朝他走过去。
　　“师傅，”她对他说，“我想，其他圣地一定也遭受到同样的袭击。就是它吞噬了那些圣地，玷污了它们。想必那些圣地里人们未能保护好世尊的恐怖相……”
　　老僧人摇了摇头，眼睛睁得大大的，伸手指着火墙。
　　嘉里迦回过头，睁大了眼睛。
　　影子缓慢地向前，爬到火焰之前，扭转变幻，仿佛和火焰舞蹈唱和起来，以此讨对方欢喜，然后就那样慢慢地、一点点地爬过了火墙。
　　“这不可能！”嘉里迦失声叫喊，“明明……明明除了世尊自己，谁也无法通过它的呀！”
　　影子的渗透还在继续，它不慌不忙，一丝一缕地穿过火焰之墙，在石板地面上形成纵横交错的墨迹一样的图案。它每穿过火墙一点儿，青蓝色的火焰就变弱一点儿。影子从两边积压火焰，包围它，得意洋洋地摇摆着，慢慢地竟然像是吸收掉了它。
　　丰盈听见嘉里迦发出一声细微的喊叫。她抬起头来，看到嘉里迦看着恐怖相所化的火焰一点点被吞噬时，脸上露出难以言喻的悲痛神色。
　　老婆罗门拼命打起手势，示意她们赶紧躲到神庙里去，丰盈反应过来，此刻轮到她架着已经呆住的嘉里迦跑上了最后的几阶台阶，跑到了神庙的前厅里。老婆罗门用力开始关石雕的沉重大门，丰盈也跑过去帮忙，就在大门完全闭合之前，她看到有几缕影子已经爬上了台阶，犹如倒淌的河流；而神庙周围所有的地面都要被影子占满了，那一圈蓝色的火焰只剩下这里、那里的几簇火苗，仿佛从黑岩里蹿出的地火。
　　他们关上了大门，卡住了门闩。老人头上汗如雨下，眼睛睁得大大的，嘴唇也因为恐惧在不停颤抖。丰盈靠在了门上。“怎么办，”她低声带着哭腔说。
　　嘉里迦抬起头来。
　　“不行，”她的声音也在微微颤抖，“如果恐怖相无法阻拦它，大门更挡不住它。”
　　老人和丰盈一起白了脸色看着她。此刻他们听见外面响起水冲刷堤坝、或是成千上万的蛇爬过地面时那种唰唰的声响。影子爬上来了。
　　嘉里迦跳了起来，她开始东张西望，当看到老婆罗门放在墙角的白灰泥浆和旁边的颜料时，她冲了过去。来不及找到合适的画笔，她把自己的衣裙扯了一截下来，沾满了颜料，在地面上画了一个长方框。她用布料和手掌匆忙地勾勒线条和着色，老婆罗门和丰盈全都不明所以地看着她，最后才发现她画出来的是个潦草的、歪歪扭扭的门。嘉里迦扔开了颜料，跪在地上，把手掌放在了门上。
　　“请不要看我！”她抬头对着丰盈和老婆罗门说。
　　虽然还是不知道嘉里迦要做什么，两人还是别转过了头。丰盈感到身后好像猛然腾起了一阵火的旋风，炽热的气流拂过她的脸颊，她感到头发都被烤地卷曲起来了。片刻后，火风的感觉消失了，丰盈转过头，发现嘉里迦还跪在原地，而那扇画在来的门竟然真的被她推开了，门里透出奇异的光亮来。丰盈和老婆罗门都张大了嘴巴。
　　嘉里迦看起来很疲累，仿佛消耗了身上所有的力气。她抬头看着老婆罗门和丰盈。“我们从那扇门离开吧！这座萨克提神庙无论如何是保不住了，留下来肯定会被一并吞噬的。”她的声音也变轻了
　　他们来到那扇门前，嘉里迦一手拉住丰盈，一手拉住老婆罗门，“无论发生什么，都不要放开我的手！”她吩咐说。
　　此时影子已经爬到了门口。大门经过精心的设计，与地面严丝合缝，影子找不到缝隙爬进来。它开始卷动石块，狂怒地撞击大门，发出可怖的咚咚声。
　　老婆罗门变了脸色。
　　他抬起头来，看看胎室，又看了看神庙四壁的壁画。
　　那些犹如蕴藏珍宝的巍峨山脉一般的漂亮众神，依旧静静伫立在壁画上，不动声色地看着他们，莲花仿佛散发清香，衣袂在微风中轻摆。而他的生活经历，死亡、与朋友、与儿子的分离，所发过的誓愿，卑微单纯地匍匐在这壮丽的奇观下。
　　老人放开了嘉里迦的手。
　　丰盈和嘉里迦都放声尖叫，“师傅！”嘉里迦喊。
　　老人跑到了大门后，用背死死顶住了门，他朝嘉里迦摇头，眼睛因为恐惧而蕴满了泪水。
　　已经不能再犹豫了。丰盈和嘉里迦对望了一眼，她们都明白他永远不会逃离这里。
　　这里有他的一生。
　　不是决心要守护，只是已经无法分离。
　　嘉里迦牢牢握住了丰盈的手，两人一起迈步跨进了那道用白灰泥和颜料画成的门。两人的身形转眼就消失在了门中。
　　而就在此时，神庙外的影子终于找到了大门的缝隙。它兴高采烈地从缝隙中穿了过去，犹如利剑一般瞬间洞穿了老人的胸膛。
　　鲜血喷溅到壁画上，有这鲜艳颜色作为点缀，众神因而倍加神采焕发，犹如回到最古早的时代，有血肉的献祭更能令他们欢喜。
　　老人一声不吭倒在地上，影子从门缝里渗进去，爬过他的脊背。
　　它蔓延着，犹如一头生活在平面上的章鱼，四面八方地摊开触角，延伸向神庙的每个角落。它爬上了墙壁，开始吞吃壁画。它所到之处，色彩变得苍白，线条被拉直扯平；它吃掉永寿城的云雾和广尝吃掉水晶塔和莲花池；它吃掉众神的胳膊和珠宝，吃掉林间漫步的鹿群和芬芳花雨，只剩下一片灰白的背景。影子像爱随笔涂鸦的小孩一样漫不经心地沿途毁灭这艺术品，它匆匆忙忙爬过神庙的地面和墙壁，涌进了作为萨克提座中心的胎室里，兴奋地涌向在那里站立着的、骑着雄狮、无悲无喜地注视着世界的萨蒂画像。
　　片刻之后，影子回来了。因为狂喜，它像波浪一样微微颤抖着。神庙内部的壁画已经被破坏殆尽，比时间本身做得还要更加残忍和丑恶。大片大片的空白替代和玷污了壁画的完整；它曾如嘉里迦所说，有着完美节奏，而现在已经变得七零八落，丧失了一切可称为美的节拍和韵律。
　　但胎室是被破坏得最为彻底的。原本生长着萨蒂画像的那面石壁上，现在已经什么也没有了，只有一片彻彻底底的空白。
　　影子聚集在嘉里迦画在地板上的门前。它小心翼翼地嗅探着，不知感觉到了什么，再次兴奋起来，猛然涌进了那道画出来的门里。

　　丰盈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
　　这个梦绵连得这么长，扯都扯不断，永远都醒不过来。
　　那扇门里藏着一个无比怪异的世界。大地上铺着白色的沙，就像是一个干枯了一亿年的海洋，只剩下盐分覆盖在起伏不平的地形上。天空是凝固的。就像是一场大火曾经烧过，把它烧成了灰色、红色和黑色，并且将所有的云都烧成了坚固的纹路，镶嵌在石头一样僵硬的天幕上；而且天空与地面只有一个很狭窄的角度，因此仿佛她们是在一个狭长的山谷里行走，只是与山谷的一面垂直。
　　白色的沙里矗立着形状嶙峋的青灰色建筑遗迹，就像是干枯海底剩下的密集的珊瑚尸体。它们仿佛也被烧融过，因此阶梯黏在大门上，走廊垂直地长在屋顶，一切都被扭曲了。远处有一片平坦的大沙海，白沙中露出一个巨大的头像，它是那么庞大，以至于丰盈第一眼看到它时以为它是一座沙漠上的岩石山脉。这座大到不可思议的头像已经支离破碎了，可丰盈还是认出了它凝望仿佛熔岩凝成的天空的悲伤眼眸和因为悲苦而下垂的嘴角。
　　“这……这是什么地方？”她结结巴巴地问，依旧惊魂未定。
　　“这里是罗娑陀罗，一切世界的深渊。原本你作为凡人，我是不应当带你来的，太危险了。”嘉里迦紧紧挨着她，看起来紧张又疲累。
　　“罗娑陀罗？”
　　“是啊，原本所有的世界，天神的天界，仙人们的梵界，人间和地界，都是截然分开的，就像好多层贝叶经的页面一样，”嘉里迦解释说，“可是很久很久之前……出了一件大事，所有的天界因此都在某个点上扭曲、相撞了，就好像一根针猛然戳破了所有的页面，把它们穿在了一起。这就是它留下的遗迹，它存在于每个世界里，就像针眼留在每张贝叶上一样。”
　　“那个好大的头像是什么？”丰盈又问。
　　“是梵天。”嘉里迦说，“他被砍掉了一个头颅，这就是那件大事。他的本体和肉身都丢了脑袋，本体的头颅就掉在了这里。”
　　“你……你怎么会知道这些？”丰盈张大眼睛，看着肩膀瘦削的嘉里迦，突然又惊恐起来。
　　嘉里迦幽深的眼睛静静地看着她。
　　“你别害怕。”她轻声说，“我不会伤害你的。我很小的时候就来过这里……这里曾经是我的游乐场，所有世界的东西都落到了这里，对我来说真是个宝藏。”
　　她说着，俯下身拨开了白沙。沙中露出一枚小小的贝壳来，她捡起了它。“你看，”她对丰盈说，“这是来自乳海的贝壳。甘露天女拉克什米和毁灭世界的毒液诃拉诃罗，也许都曾经在里面居住过呢。”
　　她轻轻将它打开，贝壳是空的，可是从里面流出了大海的潮声和盐的味道。
　　“海的回忆还在里面呢。”嘉里迦又说。
　　黑肤的少女看起来疲倦又憔悴，声音因此也变得低沉细哑。丰盈盯着她，她想象一个小姑娘，一个只有七八岁的嘉里迦，开开心心在这些形状诡异的废墟间穿行玩耍，噩梦一样的天空斜斜地盖在她头顶。丰盈觉得这简直难以令人置信。
　　“你一个人找到这里的？”她小心翼翼地问嘉里迦。
　　“不，”嘉里迦说，“有人带我到这里的。”
　　“谁？”
　　“告诉我关于时间和节奏的事情的那个人。”嘉里迦停了一会后说，“那时候我很贪玩又很顽劣，经常烦他，他就带我来这里玩儿，这样大概能让他安静一阵吧。那个时候，”她指向远处的一个小丘，“我经常就在这附近东翻西找，和……和我自己玩捉迷藏。而他就坐在那里，看着梵天的山，我和他就这样消磨一整天的时间。”
　　丰盈越听越糊涂，“他到底是谁？”
　　“我的师长，我的父兄。”嘉里迦又停了一会，“我所敬爱的人。”
　　丰盈瞪圆眼睛，正想再说些什么，突然嘉里迦“嘘”了一声，猛然把她拖到了一幢建筑废墟的后面，带着她挤进了建筑倒塌形成的缝隙中去。“它追来了！”她压低嗓门对丰盈说。
　　丰盈透过废墟的缝隙向外看去。她看见一个怪物，有最高的松树那么高，也同样地阔，全身漆黑，分不出头颅或躯干，也没有五官和腿脚，像一个半满的皮囊，浑身长着一百只细小的、婴儿一样的手臂。它用这些手臂移动自己，缓慢地爬行着，在沙上发出唰唰的声响，沿路留下一条细长的、漆黑的痕迹，仿佛它其实只有薄薄一层。
　　丰盈几乎吓得闭过气去。那竟然就是影子的真实面目。
　　影子摇动着巨大的身躯，爬过废墟。它停了下来，拼命朝空气中嗅探着，那模样极可怕，又奇异地让人觉得可怜。
　　“它看不见东西。”嘉里迦低声说。
　　影子这时开始做一件让人费解的举动。它开始用身体摩擦沙子和旁边的建筑废墟，发出声音来。那声音一开始尖细难听，让人牙酸，可是慢慢地竟然有了形状。
　　“丰盈！丰盈！”
　　那个声音沙沙尖叫起来。
　　丰盈几乎魂飞魄散。嘉里迦也瞪圆了眼睛看着她。为什么影子会叫她的名字？
　　“丰盈！！丰盈！！”影子又叫。它改变摩擦的方式，逐渐调整着发声的方式，听起来可怖地竟然越发似人声，而那个声音，虽然已经七年没有听过，丰盈还是认出了它。
　　那是富军的声音。
　　要不是她亲眼看见影子是如何假造这个声音的，要不是嘉里迦紧紧拉着她的手，她也许就会受骗上当冲出去了。
　　影子又继续呼唤了几声。丰盈死死捂住了嘴巴。因为极度的紧张和害怕，她觉得自己已经到了崩溃的边缘。好在影子看到没有回应，便又继续用它一百条胳膊挪动身躯，朝远处走去。它时不时地停下来，摩擦沙子，用富军的声音“丰盈、丰盈”地呼唤。那声音一直可怖地在这荒芜干枯的海洋上回荡着。
　　不知过了多久，那个声音终于消失了。嘉里迦大着胆子从废墟里探出头来，看到那个百臂怪物已经越过有着梵天头颅的腹地，朝倾斜的天空与大地交汇处走去了。她松了一口气，“没事了，出来吧。”她转头对丰盈说。
　　挤出废墟的缝隙对于体态丰满的丰盈来说有点儿吃力，她都不知道自己刚才是怎么挤进去的。那建筑原先形状很优美雅致，比沙子还要洁白，门楣上铭刻着文字，如果丰盈识字，就会知道那文字念做卢醯尼，和每晚她所见的天空里星宿的名字是一样的。
　　“幸好那个东西是盲目的，”嘉里迦说，“它似乎只能依靠嗅觉和触觉。刚刚打开的贝壳里大海的味道救了我们一命呢。”她说着，歪头看着丰盈，“可是它的目的应该只是毁灭圣地呀，为何它会追赶你？”
　　丰盈不知不觉哭了出来。“我不知道，”她说，但心里很清楚，这肯定和富军有联系。“它到底是什么东西？”
　　“……我如果知道就好了。”嘉里迦注视了她一会，轻声回答。
　　她从头上拔下一根长发，转过身走向那个影子怪物残留在地上的那道漆黑的轨迹。她用那根头发利落地切下了一小截那轨迹，就像匠人用草切开一截湿泥。那道残留的黑影子被切断后就蜷缩起来了，团成一个球的形状，嘉里迦小心地把它放到了那个乳海的贝壳里。她用头发仔细地把贝壳缠起来，放到了衣服里。
　　丰盈愕然地看着她。“你在做啥呀？”她问。
　　“好知道它到底是什么，”嘉里迦说，“总有人会知道真相的。”她说着，抬起头来，那个怪物现在已经成了小黑点，消失在梵天头颅之山的彼端了。
　　“那边是什么地方？”丰盈说。
　　“我不晓得。”嘉里迦摇了摇头，“从前我来这里玩耍的时候，他……那个人从来不允许我朝那个反向走。”
　　“为什么？”
　　“他说那是死物所待的地方。”
　　丰盈张大了眼睛，“是阎魔的国度吗？”
　　“不，”嘉里迦已经开始朝她们来的方向走了，“那是真正的死物之国。在那里生活的一切事物从未具有过生命。”
　　丰盈跟上了嘉里迦的步伐，唯恐被抛弃在这个破碎的世界。她们找到了嘉里迦画出来的那个门。嘉里迦跪下来，再次把手放在门上。
　　“可以请你转过头去吗？”她小声地请求丰盈。
　　丰盈转过了头，再次感到了身后炽热的风。她回过头时，嘉里迦跪在只打开了一半的门前，黝黑的额头汗水涔涔而下，看起来更加疲惫不堪了，累得几乎脱了形。丰盈急忙跑过去，用了点力气才把嘉里迦扶起来。
　　“对不起，”嘉里迦低声说，“我使用力量时会变得很丑，不想吓到你。”
　　丰盈吃惊地看着她。
　　“你……你到底是谁啊？”她问。
　　嘉里迦有些虚弱地朝她笑了一笑。“我真正的名字很傻气，”她说，“不过等出去后，我就告诉你。”

　　那扇门只打开了一半，因此每次只能进去一个人。嘉里迦先迈脚挤进去了。丰盈跟随着她一起走了进去，可刚一进门，她就撞到了嘉里迦身上，黑肤少女不知何故，僵立在了门口。
　　当丰盈看清周围的情景时，她也僵住了。
　　萨克提座已经被破坏，萨蒂的画像变成了一片空白，老婆罗门的尸体躺在门边，众神辉煌的黄金时代被肢解，破坏神与爱人几千年漫长的相互凝望已经成为灰烬。
　　但这并不是丰盈此刻感到从肌肤至骨髓的恐惧的原因。
　　噩梦依旧没有醒来。
　　那一天，那群从暮色中涌出的黑色军队，马蹄和旗帜上燃烧着火焰的军队，此刻就在这个被破坏的神庙里，包围在她们周围。高大的武士们面无表情，沉默不语，犹如一圈黑色的堡垒。
　　而那个最高大的武士，头发发红、有着野象一样傲慢神态的武士，此刻就站在她们面前，打量着她们两个，那目光仿佛要剥开她们的血肉，令丰盈不寒而栗。
　　“嘉里迦！”她带着哭腔，轻声叫着身前的同伴。
　　“‘嘉里迦’？”野象般的男人开口了，他盯着黝黑的少女，“嘉里迦，黑姑娘……湿婆就是这样叫你的么，雪山之女佩尔瓦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