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晓》云墨童子

36、有得亦有失

　　阿诺好像陷入了一场无尽的黑夜，暂时无法睁开眼睛，只是平静地睡着了。人有时会欺骗自己，只要不睁开眼，一切都停留在昨天，看不到今天的残酷。

　　如果不是极淡的呼吸和浅浅的心跳声，恐怕会让人误以为阿诺‘长久的睡着了’。

　　嬴政看着阿诺平静的睡颜，眼里似乎有什么在挣扎。那颗药丸也只是暂时缓解了阿诺体内毒性的发作，真正的毒并没有解开。

　　当初阿诺破阵昏迷，正是因为楚国的迷雾瘴气，和嬴政在赵国买下阿诺时让她喝下的‘那杯水’相融合，形成了一种新的毒。万物相生相克，有着人类无法破解的自然规律。

　　嬴政让阿诺喝的那杯水，也不能算作真正意义上的毒药。只要阿诺按时服下同样的毒药，就永远也不会毒发，但也没有解药，只能用每次的毒药延迟毒性发作。

　　阿诺这一次混合的中毒，让芷曦也束手无策。眼看时间一步步逼近，如果阿诺不按时服下之前的毒药，体内隐藏多年的毒性便会爆发，无人可解。但服下之前的毒药，是否会和新的毒性相冲突，没有人能给出一个准确的答案。

　　这是一个两难的选择，如果有一点意外，阿诺可能就有性命之忧，那双清明干净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

　　犹豫，挣扎，嬴政不知道多久没有在内心真正体会过这种情感。有时，身处高位，需要用理智去看待事物，反而更少地去体会内心真实的情感。

　　嬴政再次看了阿诺一眼，在黑夜结束，黎明到来的时候做了决定。

　　阳光自窗外慢慢洒入室内，顺着树叶的缝隙落下细碎的光芒，温暖而平静。那双清明干净的双眼慢慢地睁开，可能是太久没有睁开眼，对于室内明亮的光线有点不适应，眼皮微微眨了眨。只是这一次没有那双温暖的手，像在月光下一样细心地为阿诺挡住那光线。

　　阿诺睁开眼，却是依旧很平静，仿佛经历‘生离死别’的不是自己。而那双眼却依旧很清明，看不出任何失忆的影子。

　　阿诺未睁眼的时候，对于外界的事物并非没有感知。那些嬴政处理政务后特意过来的夜晚，偶尔在阿诺前闲聊的一句话，她都知道。

　　君王有太多的无奈和责任，阿诺不愿再给嬴政增添任何负担。

　　白冥舍弃性命救阿诺，希望阿诺能看到天下统一的美梦变成现实。阿诺如果再暗自伤神，一味地沉浸在悲伤中，对现实视而不见，是否对得起白冥在烈火中的那份心意？

　　坚强地活着，独自走下去，看看新的世界，也是生命的一种意义。

　　同时，王翦在出战前的‘回家养老’玩笑成真，成功攻下楚国后，他向嬴政提出归隐。嬴政挽留无果，答应其请求。

　　一代名将，战绩丰厚，功成身退，实属难得。这既有王翦本人不迷恋权势的执着和淡然，也有嬴政对臣子的大度和放心。君臣，本就是相互成就。

　　而王翦的退隐，也间接成就了王贲攻下齐国的功绩。君王之道，在于保持平衡。有时，并非不是不信任臣子，而是人性并非一成不变。如果君王为了做好人而犯错，承担错误的除了自己，还有身后的国家。管理，仅仅靠道德还不够，得有制度。

　　对于嬴政来说，这是过去的结束，也是未来的开始。怎么管理好这个庞大的帝国，没有一个现成的答案。不同的文字，不同的信仰，不同的货币等等，如何融合差异，让这片土地上的人平静地生活，这个挑战并不比攻下六国难度小。

　　芷曦曾多次来看过阿诺，看着阿诺的身体日渐消瘦，却不知道如何劝，只能陪着她多聊一些有趣的事，给她解解闷。世上有些伤痛，他人是无法开口劝说，也无法触碰。那隐形的伤口一碰，就有可能血流不止，再也无法愈合。

　　阿诺表面上看不出任何伤痛，内心却已经千疮百孔。阿诺或许能隐藏真实的情绪，却唯独欺骗不了自己的心，身体的疼痛也瞒不过聪明的医者。

　　会悲伤未必是件坏事，那些刻骨铭心的记忆，深入骨髓，无法忘怀，不如顺其本心，让哀痛散发出来。

　　阿诺看着窗外的月光，毫无睡意。月光还是如当初一样皎洁，只是独独少了那一人，那月光又似乎少了一份人情味。天，地，月依旧如初，只是少了一人的身影。

　　有时，阿诺会忍不住想，经历一次刻骨铭心的痛，竟是这般‘痛不欲生’的滋味。那嬴政经历那么多的考验，内心又是怎样的坚强？是嬴政真的不在意？还是家国天下束缚着嬴政大脑那根理智的弦，不曾留一点空间给私人情感？

　　阿诺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在同尘这次来看她时，将从不离身的长啸赠给了同尘。对于神兵利器来说，能够在正确的人手里使用，想必远比蒙上一层灰合适吧。

　　同尘不是不明白阿诺赠长啸的用意，只是没想到真的会有这么一天。同尘是对长啸非常感兴趣，可他从未想过会以这样的方式得到长啸，他也不愿有这么一天。

　　如今，故渊和长啸都在他手里，只是器物当初的主人又去了哪？

　　同尘那双鬼机灵的眼睛，不忍心再看阿诺一眼，偷偷泛出隐隐的泪光。

　　阿诺却很平静，仿佛只是讨论今天的天气如何，并不是一件值得上心的事。阿诺笑了笑说：“同尘，不必介怀。我和白冥都做了自己想做的事，没有什么遗憾。长啸能在你手上，我很放心。”说完，阿诺又给同尘最后一次演示了‘无我之境’，那人英姿飒爽，病痛并未折损半点功力；那人箭术如初，依旧是‘百步穿杨’。

　　阿诺又特别叮嘱同尘一句，‘无我之境’讲究缘分，不必太过于执着。

　　对上阿诺那双清明干净的眼睛，同尘收敛了悲伤，认真地答应了。悲伤也好，痛苦也罢，有些责任是无法逃脱的，不然怎么对得起那些生命的付出？

　　忽然，阿诺想到旭晨小侯爷，曾邀大家攻打楚国成功后，归来共同饮酒庆祝，问同尘是否有时间去见见旭晨。

　　对上阿诺的眼睛，同尘说不出任何拒绝的话。白冥的离去，恐怕没有人能像阿诺那般悲伤。如果阿诺都不介意，同尘又怎么好劝阻？

　　邀约在，酒在，只是独独少了一人，缺了那份完整。

　　阿诺微微笑了笑，平静地对旭晨和小侯爷说：“既然是得胜归来，自然是得好好庆祝。我想，白冥应该也会很高兴见到这一天。”说完，阿诺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又将白冥的那杯一饮而尽，脸上却毫无任何醉意。

　　阿诺停顿了下，诚心地向旭晨行了个礼，请求说：“七国统一，但王上的挑战并没有停止，怎么管理好这个庞大的帝国，依然是个棘手的难题。我在战争中，曾见过无数的百姓流离失所，家园毁于一旦，天下太平得之不易，”阿诺稍微停顿了下，接着说“我相信小侯爷的才能和抱负，能和王上一同解决这个难题，让天下万民重归和平。”

　　阿诺这话正是旭晨心中真正所在意的，志在天下的男子，自然会以天下为重，不会拒绝阿诺的请求。

　　旭晨和同尘都猜出了阿诺这是在交代后事，二人心中有所不忍，表面却依旧和往常一般，用平静结束了这场聚会。

　　黑夜终将过去，黎明终将到来。阿诺看着嬴政一步步走向七国统一后的王座，再一次接过了沉重的王冠，手上依旧沉稳有力，面上表情如初，不悲不喜。而中华历史的篇章即将翻开崭新的一页。

　　当嬴政处理完政务后，见到的就是在阳光下静静站着的阿诺，清明干净的眼睛有着浅浅的笑意。那人在山花烂漫处，笑颜如初。

　　今日是芷曦给出的重要期限，只要阿诺能熬过这一天，体内的毒性就可以被破解。阿诺此刻看不出任何生病和痛苦的样子，反而容光焕发。这一刻，嬴政内心忽然有几分期待。

　　见嬴政大步走来，慢慢走到自己的面前，阿诺内心再没有任何遗憾。笑了笑举杯说：“今日是王上的重要日子，这一杯酒代表我的心意，诚心祝贺王上。”说完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嬴政也不推辞，也将面前的酒一饮而尽。

　　这一刻，不知熬过了多少黑夜，经历了多少考验，耗费了多少心神，又有多少人像白冥和阿诺一样成为历史楼阁的基石？但只要黎明的到来，所有的付出都值得。

　　嬴政并不是感受不到阿诺的痛苦，却不知怎样才能补偿她的心碎？如果能补偿，又怎么会心碎呢？阿诺却一直都很坚强，从未在表面流露半分痛苦。

　　嬴政平静地看着阿诺说：“难得我这一生，因为私人情感，想要成全他人一次，可惜却没有机会。”

　　这是嬴政第二次在阿诺面前自称‘我’，此刻嬴政不再是帝王，而是一个普通人。

　　阿诺清明干净的眼睛笑了笑，说道：“天地本不全，公子又何必介怀。对于阿诺而言，公子就是世上最好的公子。”

　　公子，是阿诺初见嬴政的称呼。阿诺说这话，并不是觉得嬴政以王上的身份对她不好，而是成为王上的嬴政有太多的无可奈何，不必做到世上最好。

　　一声公子，穿过了时间的考验，二人依旧如初。嬴政也明白了阿诺的意思。

　　阿诺又饮下一杯酒，眼中似乎有微微的醉意。阿诺看着嬴政，慢慢地说道：“无论是我，还是白冥，在这世上都没有遗憾，所作所为都对得起脚下这片土地，以及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

　　阿诺停顿了一下，抬起双眸认真地说道：“以前我曾以为战争的意义在于战胜对手的胜利，后来见识过在战争中苦苦挣扎的百姓，我才明白自己思想的狭隘。战争的意义并不仅仅是杀伐敌人，攻城池，而是让天下重归和平与安宁。战争并不是最终目标，而是通过战争让天下变得更好。”

　　阿诺接着虔诚地说道：“我相信这也是公子发动战争的原因，为了天下，大秦将士的血液没有任何浪费。”然后阿诺又笑着说道：“阿诺相信公子将天下放在心中，天下也会记得你。”

　　嬴政忍不住笑了笑，说道：“阿诺，好好活下去好吗？这世上难得有人听我说几句真话。”

　　阿诺的脸色微微发红，酒意可能有些上头，眼皮竟然忍不住合上，想要说的话就在嘴边，却怎么也来不及说出口。

　　嬴政打趣阿诺说道：“阿诺，你既有胜过无忧子的酒量，怎么会轻易醉倒？我的真话是说给你听，你又何必装醉呢？”嬴政今日不加掩饰的笑意，在往日是少之又少，恐怕也只有阿诺能看见。

　　芷曦一直在不远处等候，今天是阿诺体内毒性最后一天的考验，她自然不会大意，反而精神高度紧张。阿诺看起来气色正常，没有任何异常，可有一个词叫‘回光返照’。

　　直到芷曦听到了酒杯的落地声，快速赶过去时，那双清明干净的眼睛似乎睡着了。芷曦的手有些颤抖，平复了内心的情绪，却在事实面前无可奈何。

　　那双清明干净的眼睛再也不会睁开了，世上再难觅那双灵动的眼睛。阿诺紧紧握在手心的白玉佩也完全碎了，只在手心处留下一个浅浅的痕迹。

　　嬴政没有想象中的愤怒，甚至没有多说一句话，就这样抱起了阿诺，一步步向远处走去，埋葬在心里的一个角落。

　　阿诺很轻，抱起来并不吃力，但在内心的分量却无法忽视，抱起来又并不轻松，反而有几分沉重。芷曦看着嬴政默默抱着阿诺的背影，不见任何弯曲，如一根顶梁柱撑着这个帝国，却无人敢靠近。没有任何情绪的宣泄，夕阳下帝王的身影，竟生出几分孤寂和落寞。明明没有任何声音，却是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悲伤，芷曦一时竟不忍再看。

　　纵有通天的权势，却无法跨越生死的距离。

　　纵有悲伤，却不能停下前进的脚步。

　　逆水行舟，不进则退。

　　世人皆知王冠的荣耀，却忽视了它的沉重。

　　老天是公平的，有所得，必有所失。没有人能占尽天下所有的好事，天下之主也不例外。得到了天下、权势、富贵，也失去了自由，不可放纵自我、不可沉迷悲伤、不可荒废政务。住在守卫森严的地方，防备着隐藏的危险。

　　对于这个刚刚融合的新兴帝国，嬴政交出了自己的答案。书同文，车同轨，统一货币和度量衡，建立中央集权制度，修长城抵御匈奴入侵。这些都将对中华民族文化有着不可磨灭的影响。

　　历史的神秘之处在于，谁也无法预测它的走向。史书记载，秦二世而亡，庞大的帝国轰然倒塌。

　　嬴政，这个伟大的帝国因他而生，也随他而去。

　　这世上，有些人虽已离去，却还活着。大秦帝国所创造的制度，至今仍被人们所采用，对人们的生活有着不容忽视的影响。

　　徒攻易，成功难。成功易，守攻难。守攻易，终攻难。

　　嬴政，来自尘世间的人，却做了超越人的事。

　　大秦帝国的统一，是偶然，却创造了华夏历史统一的必然。

　　这场中华大地统一的战争暂时结束，分裂的华夏大地再次融合，无数的人在这片土地上繁衍，生生不息，再也没人能割断血脉的联系。统一的信念融入华夏子孙的血脉中，无法抹去。

　　这世上，有些人并非无错，却也无法否认他的成就。

　　千古一帝，短短四字，承载许多，所指之人，少之又少。

　　如今抬头可见秦时月，依稀可辨秦朝制度，何处寻秦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