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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第一章 云聚 ...


  •   幅员千里的大武帝国,建国一百余年,政治清明,边境安定。

      位于帝国版图中心偏北的京师,气候适宜,文教贸易兴盛,百姓安居。

      京师朱雀大街以北,万岁山以南,东邻镜湖,西接内阁巷,宽达十余丈的护城河环绕,是素有禁宫之称的皇城。

      禁宫的西六宫,皇帝所居的养心殿之后,是咸福宫。咸福宫再之后,是储秀宫。

      储秀宫院子里有两棵玉兰树,紧邻御花园,凌苍苍住在这里,她是皇后。

      自三日洞房,从坤宁宫移出,入主储秀宫之后,她就很少被召幸,如同坐进冷宫。

      但即便如此,她也是皇帝在大婚典礼上持着手保证两姓好合,上事宗庙、下继后世的皇后。

      谁让她是太子太傅、文渊阁大学士、内阁首辅凌雪峰的独女,亲政不过数月的皇帝萧焕,也得让她几分。

      她每日依例去给太后请安,这日萧焕居然也在。

      她笑盈盈地走过去,先向太后请安,接着向萧焕道福:“臣妾见过陛下。”

      “皇后不必多礼,快来这里坐下。”太后亲切无比,俨然慈爱长辈。

      凌苍苍笑着,又向一旁的萧焕问:“许久不见,陛下的身子好些了吗?”

      不是她多嘴,是太医局总声称萧焕身有寒疾要小心休养,仿佛他弱不禁风。

      萧焕倒也借口体弱放手朝政,朝会议政是从不延误,所有的政事却都扔给内阁,自己只负责在内阁的票拟上批朱。“韬光养晦”这四个字,他做得倒是十分地道。

      萧焕还没回答,那边太后就皱了眉头,转头问萧焕:“许久?皇帝,你有很久没见过皇后了?”

      萧焕起身,恭敬回答:“回母后,是我这几日疏忽了。”

      太后看向他叹了口气:“皇帝啊,虽说亲政后朝政繁忙,但你与皇后既然已经大婚,你也要多疼爱皇后些。”

      凌苍苍在旁低眉垂首,这话说得可真是漂亮——听不出半点是在说她不够贤淑温柔,不能令帝王倾心的意思。

      萧焕恭敬点头:“母后教训得是,我谨记在心。”

      “你啊,老是说谨记了,其实却一点都没放在心上。”

      太后神色缓和了点,笑着嗔怪,接着又看向凌苍苍:“皇后,皇帝有他不对的地方,可皇帝自幼身子就不好,国事又忙,皇后也要替皇帝顾虑点不是?”

      她这话就是意有所指,暗怪凌苍苍一心邀宠、不识大体。

      凌苍苍连忙也起身:“儿臣谨遵母后教诲。”

      “好了,我又没说你们什么,值得这样。”嘴里这么说,太后脸上的神色却缓和了下来。

      她笑吟吟一边一个,拉住凌苍苍和萧焕的手:“赶快都坐下吧,咱们娘仨多聊会儿家常。”

      他们又坐下,太后絮絮说了许多,无非是些琐碎的闲话,就这么聊了有半个时辰。

      直到太后说累了要睡下,他们才一同告退出来。

      出了慈宁宫,走在长长的甬道上,萧焕忽然笑了笑:“皇后这几日可还好?”

      凌苍苍先叹了口气,才笑着看他:“几天几夜都见不着陛下一片衣角,陛下还问臣妾好不好?”

      他居然轻轻笑了出来:“皇后想见我,差个人到养心殿里说一句不就好了?能让皇后如此挂怀,我受宠若惊。”

      凌苍苍脸上笑容不减,媚声道:“陛下这话,说得可真口是心非。”

      “是吗?”他转头,唇角还是挂着淡笑,“皇后的话,难道不是口是心非?”

      凌苍苍挑眉,仿佛只是含嗔带怨地撒娇:“臣妾可是句句出自肺腑,哪像陛下,半点真心都不肯掏出来。”

      萧焕听了,却只是低头笑了一下,并不打算接住她的话头。

      这时甬道那头匆匆走来个一身玄衣的青年,单膝沾地:“臣李宏青,见过陛下、皇后娘娘。”

      来人是李宏青,御前侍卫随行营的副统领。

      本朝御前侍卫分随行营、蛊行营两营,每营两百人左右,随行营监领锦衣卫和禁军,负责禁宫守卫。

      蛊行营二百多人则散布于帝国各个角落,负责搜集情报、监视各级官员,凡是贪官污吏,提到“蛊行营”三个字,无不畏惧。

      两营的人数虽不足五百,但个个都是百里挑一的精锐,武功高超不说,还有不少身怀绝技的能人,不容小觑。

      两营正副四位统领,也历代都由跟随太祖皇帝征战四方的四家异姓公侯世袭。李宏青就是威毅公李照霖的后人,也是加封骠骑大将军的三等威远伯。

      李宏青自幼伴驾,在萧焕面前一向不太拘于礼数,膝盖沾地后立刻起身。

      他扫了凌苍苍一眼,语气微顿:“陛下,宏青有事禀报。”

      这密报后宫怕是要避嫌,凌苍苍笑了笑,向萧焕行礼:“臣妾先告退。”

      萧焕笑着点头:“皇后珍重。”

      凌苍苍退开走远,回头看去,李宏青仍站在萧焕面前,不知在禀告些什么。

      一旁顺义门内,走出一个青白官服的纤弱身影,也行礼站在萧焕身侧回话,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遥遥向苍苍这边看了一眼。

      那是杜听馨,已故一等卫国公杜儒鹤的遗孤。簪缨世家、书香门第,自幼被太后收养在身边获封郡主,如今更是领了正五品的尚宫女官,侍奉皇帝左右,监领六司女官,是这禁宫中的女官之首。

      也许是因为太后已经发了话,第二天,养心殿侍寝的口谕,就送到了储秀宫。

      养心殿后殿东稍间的床,通体镶嵌着水晶银玻璃,窗帷上绣着百仙图,挂满了各色的香包明珠,锦绣簇拥,躺在这里,像是躺在云端。

      凌苍苍洗好身子,装扮停当,坐着软顶的小轿到养心殿,就躺在这张华丽的床上等萧焕。

      依照规矩,她来时只能穿中衣,盖在身上的锦被有些薄,她一直躺到身体有些僵,萧焕才过来。

      屋子里的人早就退了出去,他走过来,掀开雾一样罩在空中的帷帐,淡淡笑了。

      他的眼睛尤其黑,深黑如墨的瞳仁里,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皇后还好吧?”

      凌苍苍拥被坐起,媚眼看他:“还好,就是等得快要睡着了。”

      “皇后在怪我来得晚了?”他仍旧轻笑,站得有些远,面容在琉璃灯下半明半暗,看不出神色。

      苍苍缓慢地起身贴近,放柔了语气:“臣妾不敢,陛下日理万机、夙夜操劳,臣妾在这里等上一会儿,又算得了什么?”

      她轻笑,伸出一只手去,递到他面前:“陛下,让臣妾为您宽衣?”

      大武的皇后今年不过十六岁,还在含苞待放的年纪,但入宫之前,教养嬷嬷早已教过她,如何妩媚柔软,如何讨男人欢心。

      她做起这些来显然还未得心应手,但却已有了些天然的风姿。

      萧焕却只望着她笑,反而放下手,任帷帐垂落,隔断了视线。

      他接着转身,向外走去:“时候不早了,皇后早些睡下吧。”

      苍苍见他今日又要走,忙拨开床帷,跳下去追:“陛下!别走!”

      他并不回头,脚步仍是不停,转瞬已到几步之外。

      “陛下!”苍苍已忘了嬷嬷说过不可心急的话,慌得有些口不择言,“臣妾会好好侍候陛下的。”

      他这才顿住脚步,语声冷了下来:“皇后,既然彼此无意,何必勉强?”

      她心中乱了,有些气急败坏地脱口而出:“陛下何时在乎这些,当年在江南哄小丫头,不是哄得挺开心?”

      四周一片寂静,萧焕没有说话,背影也依旧不动。

      苍苍自知失语,深吸了口气,平静心绪:“陛下应该最清楚,臣妾是陛下的皇后,陛下是臣妾的丈夫。陛下和臣妾,只要像一对帝后一样,举案齐眉,就够了,不是吗?”

      良久,萧焕的肩膀才动了动,像是轻轻地笑了:“皇后珍重。”

      说完,他走了出去,自始至终,没有回头看一眼。

      那个青色的身影很快隐没,消失在门外的夜色中。

      这是第几次了?她被召到养心殿的这个房间里,却被单独留下?

      萧焕从来没有碰过她,连新婚之夜也是如此,他冷淡地笑着,每一次都转身离开,留下一个背影。

      大婚几个月,大武的皇后还是处子之身,说出去,该是个天大的笑话。

      夜色渐深,淋漓的小雨停下的时候,京师西市北缘的面摊前,那个俯在桌上的年轻人终于动了动。

      将近亥时,即使是西市,也早到了打烊收摊的时候。

      雨天生意不好,摊主老宋头早就打算收拾东西回家,但这个年轻人自从要了碗白浇面喝了二角二锅头之后,就俯在桌上再没动过。

      老宋头不敢叫他,那年轻人几近苍白的手里提着一把通体乌黑的长剑。

      这类江湖人物是惹不得的,更何况这里是京师重地,天子脚下,敢在这里明目张胆的仗剑行走的人,就更不简单了。

      年轻人慵懒的伸了个懒腰,用剑柄支着下巴站起来,打着哈欠:“老板,现在什么时辰?”

      “客官,有亥时了。”老宋头点头哈腰连忙答道。

      “什么,亥时?”年轻人蓦的睁大了眼睛,脸上的懒散一扫而光:“你怎么不早叫我?”

      老宋头变了脸色,结巴道:“客……官,小人想……”

      那道黑影却早已闪入茫茫的夜色中,老宋头甚至连他的衣角都没能看清。

      他挠挠微秃的脑门,嘀咕了一句:“你那煞神模样,我敢叫吗?”

      正说着,却见那年轻人突地又折了回来,笑道:“老板,这是酒饭钱。”

      他将一块碎银抛在了桌上:“谢你等我这么久。”

      言毕,重新融入夜色中,不见了踪影。

      老宋头愣愣站了许久,才喃喃道:“这是见鬼了?”

      再不敢多说,收拾碗盘桌椅,回家去了。

      罗冼血屏声静气的俯在五彩的琉璃瓦上,他脚下就是北方五省第一大绸缎商邱赫山的卧房。

      在面摊上吃的那碗白浇面早就无影无踪了,腹中空荡的难受,罗冼血甚至害怕会有“咕咕”的叫声传出来。

      屋中的交谈渐渐变得稀疏迟缓,这场深夜长谈已经接近了尾声。

      果然,不久就有个长袍儒冠的人走了出来,邱赫山殷勤相送,那人却淡淡应对。

      罗冼血冷笑了一声,足下一点,手中的三尺无华就飞了出去,雪白的剑刃矫捷如飞龙,直取长袍人的咽喉。

      俯在墙角的一道黑影却在这间不容发的瞬间扑了过来,泛青的钢刀硬生生架住了无华锋利的剑刃。

      两刃刹那交错开来,彼此发出切齿的嘶叫。

      罗冼血顺势自下挑剑而上,黑衣人只觉得眼前有一道逼人的光彩。

      飞扬的无华转眼化为了出洞的毒蛇,把信子直吐到长袍人的咽喉里。

      罗冼血转动剑柄,无华毫无挂碍的脱身而出,鲜血直到这时才得以喷涌,几乎重叠的两声闷响在静夜中低低传开。

      邱赫山已经软瘫在地,罗冼血略带戏谑的眼神淡扫过他煞白的脸孔。

      邱赫山失神的瞳孔中就映出了这个年轻杀手俊秀而微显玩世不恭的面容。

      仅仅一瞥之后,这个令人心胆俱裂的凶神就闪入暗夜之中,消逝无踪。

      他居然没有杀他,邱赫山紧握住自己的脖子,被掐紧的咽喉慢慢的让他的脸涨得紫红:他居然没有杀我。

      良久,他的眼中终于开始闪现狂喜的光芒。

      凌苍苍变了装从宫中出来,是未时到了吹戈小筑。

      罗冼血趁着晚霞赶到,她已经等了很久,桌上那壶花茶已经不再冒着腾腾的雾气。

      她穿了男装,罗冼血进来就看到一张洗尽铅华后神情漠漠的脸。

      她正摊开手中的折扇,细细看着扇面上的书法,静默得好像一幅画。

      罗冼血躬了躬身:“大小姐。”

      像被惊醒了一样,凌苍苍抬起了头,看到是罗冼血。

      她扬扬手中的折扇,轻挑起披在肩上的发带,俨然是个翩翩的浊世佳公子。

      星眸轻回,她笑道:“怎么,翠微楼中的姑娘可还合心,你可是叫我等了半个时辰了。”

      罗冼血这才想起他刚去过的那家花楼,依稀就叫翠微楼,看来自己的一举一动也都在那位小姐掌握之中了,笑了笑:“还算随心。”

      “冼血早已过弱冠,按说也该成家立业才是,”那位小姐端起桌上的茶碗,啜了一口,茶大约是凉了,她微微的皱了皱眉头。

      她却并没有再叫人添水,放下茶碗笑了笑:“冼血如果有中意的姑娘了,可千万得告诉我啊,我来保你的媒可好?”

      罗冼血看着她笑意盈盈的眼睛,意外看到了笑意深处的那点寒星,点点头:“那是自然,有大小姐保媒,我祖上都有光了。只不过罗冼血浪荡子一个,有哪家姑娘看得上我。”

      “谁说的,冼血这么俊俏,那个姑娘看了不动心。”虽然这样说,那位小姐的目光却似缓了下来。

      顿了顿,她起身道:“我也不能久留,今儿看来是不能学剑了,改天我再出来吧。那时冼血可不能又去找你的情妹妹,把我这个学生丢到九霄云外去啊。”

      说这些的时候她嘴角噙着笑,眼波流转,依稀还似那个爱撒娇的小姑娘。

      说完了这句话,她手中的折扇却闪电般的直取罗冼血的咽喉,招式狠辣,与罗冼血刺杀熊卿平那招竟有八分神似。

      罗冼血右掌疾出,堪堪的在咽喉前不到两寸的地方,握住了扇头。

      罗冼血不动,他不能确定这一刺是真是假。

      这招他自创的剑式,这剑招极快且完全不收势,如果他分神没能接住,她能保证不伤他?

      还是,她本就打算在此格杀了他?

      苍苍笑了,抽回折扇:“冼血还是比我快,一点都不好玩儿。”

      她一笑,粉妆玉砌般的容颜突地就生动起来,像一朵早春艳阳下突然绽放的西府海棠。

      罗冼血有一瞬间的失神,记忆中那个小姑娘,因为常年在外,肤色黑得多,灵秀的脸上带着几分男孩气,顾盼之间,仍旧像个初逛庙会的孩子那样满目新奇。

      如今她一举手一投足之间却都了嫣然的风姿。

      罗冼血心中突然蹦出这样一个想法:不知道那个人看到如今的大小姐会怎么想。

      那个深瞳中总有着挥之不去的淡淡悲悯的人,他那总是波澜不惊的眼睛,会不会也有一瞬间的神失?

      看着他出神,苍苍眨巴了眨巴眼睛,笑道:“冼血,你笑什么,小心我再一扇刺过去,你可躲不开了啊。”

      罗冼血回过神来,一笑:“偷袭我,你还早了一百年。”

      苍苍眼波转了转,一笑道:“冼血,你说,是不是就算是像你这样的高手,在和女孩子睡觉的时候,也是一点防备都没有?”

      罗冼血没想到她竟问出这么露骨的问题,差点给自己的口水呛到:“咳咳,咳咳,什么?这个……咳咳……”

      到后来就变成了故意装咳。

      苍苍横了他一眼:“不愿说就算了,一个大男人,有什么扭捏的。”

      她点点罗冼血的肩膀:“真走了啊,千万可别忘了你答应我的事儿。”

      又是一笑,转身出了雅阁。

      走到亭外,她的脚步顿了顿:“冼血,如果有一日,我能和他共寝,他会不会对我毫无防备?”

      罗冼血沉默了很长时间,他知道她是在说那个人。

      实在不知道说什么好,最后他笑了笑,只是唤了她一声:“大小姐。”

      苍苍也没再说话,抬步走了。

      罗冼血看着她翻飞的袍角消失在紫茉莉粉团锦簇的花丛后,这才想起,自己是答应了她找到称心的女孩子时,让她做媒。

      然而,她这话里究竟有多少戏谑的成分,却再也想不起来了。

      一阵微风吹来,他才发现在这场看似随便的闲谈中,他的冷汗已经湿透了重衣。

      禁宫的养心殿内,随行营统领石岩,将一封密报递给了年轻的皇帝。

      萧焕淡笑着接过扫了一眼,抬手揉了揉眉心:“就这么大张旗鼓地出了宫,她还真做得出这样的事。”

      说着,他将密报随手放下,随手又拿起另一份奏章,细细读了下去。

      反倒是一旁的石岩沉不住气,道:“陛下,私自变装出宫,明目张胆私会江湖人士,还是个杀手……皇后娘娘她怎可如此……放肆……”

      “没关系的,石岩,”皇帝抬头冲他笑了笑:“没关系。”

      看着他略显疲惫的温和笑容,石岩满腔的义愤只好又压了回去。

      他屈膝行礼,要退回殿外值守,却意外的发现皇帝一直垂在桌下的左手,正用力的按住自己身侧的大穴。

      他抢了过去,急道:“陛下,寒气压不住了吗?您怎么不让郦医正来,您也太……”

      “这个啊,”萧焕淡淡笑了,“我还可以,而且,郦先生的药吃多了也不好。”

      他放下手中的朱笔,放缓了声音:“不要紧的,石岩,不用担心。”

      他淡定而平和的声音,让人觉得此时此刻的病人并不是他,而是石岩。

      石岩禁不住红了脸,他摸了把脸,御前侍卫的最高统帅像个乡下汉子一样一屁股坐在了御案旁铺了猩红波斯地毯的台阶上:“那我就坐在这里陪您。您什么时候睡,我就等到什么时候。”

      面对他小孩子耍赖般的要求,萧焕宽和地笑了:“好,我睡到多晚,就让你陪到多晚。”

      此刻的禁宫,深埋在一片黑暗之中。反射着微光的黄色琉璃瓦线条峥嵘,唯有养心殿东暖阁中的灯光,刺破暗夜,在阒静中传了很远。

      长夏来临,宫里迎来了太后的寿辰圣寿节。

      太后寿诞是大日子,每年宫内都有很多庆祝,放焰火、唱大戏、猜灯谜、联诗、斗鸭、戏水,热闹的庆典要持续三日。

      灯火通明的晚宴上,坐满了喜气洋洋、珠翠满头的皇室亲眷。

      放满千瓣莲灯的荷塘对岸,则坐着官家诰命夫人,还有些未出阁的闺秀。

      按说大婚后要广选秀女充实后宫,但皇帝对这些并不热心,时至如今后宫依然只有一位皇后。

      空缺的后宫和圣眷的荣宠难免让人眼红心急,这次来的千金小姐,只怕人人都想借机引起皇帝注意。

      果然,帝后落座不久,荷塘那头就递过来不少含羞带娇的目光。

      苍苍瞥了眼那边,故意把身子贴近上座的萧焕,握住他的手,状似亲密地拉着放在膝盖上。

      她刻意柔声,做出关怀备至的样子:“夜里寒凉,陛下身子不要紧吗?手怎么这么凉?”

      萧焕转头看了看她,并没有把手抽走,笑了笑:“谢皇后关怀,不要紧。”

      苍苍端出贤惠的模样,轻笑:“陛下操劳国事,却不知道爱惜身子,臣妾看在眼里,真是心疼呢。”

      这几句看似暧昧亲昵的对话,已经成功黯淡了对岸那些急切的目光。

      带着点小得意,苍苍索性靠得更近,抓着萧焕的手更紧了一点。

      掌中那只手的确是有些凉的,她碰到了他的手心,这只修长的手,其实并不像一个养尊处优的人会有的。

      掌心布满了老茧,这些老茧,有些是毛笔留下的痕迹,另外更多的,是被剑柄磨出的。

      让很多人想象不到的是,他们这位总是称病的文弱皇帝,当他的手握住那柄闪烁着青色光芒的剑时,他出手间的光华,无人可以匹敌。

      微微恍惚了一下,等清醒过来,苍苍已经把萧焕的手抓得太紧,连指甲都嵌到他的肉里。

      她连忙松手抬头去看,萧焕脸上的神色没什么变化,只是静静抽回了手。

      圣寿节之后,节气转入酷暑。

      凌苍苍没入宫之前,喜欢骑马到西山的红叶寺纳凉,也喜欢在禁宫旁的镜湖中泛舟采莲。晚上还可以到南城的夜市上,吃一碗水晶凉粉。

      或者干脆坐在家中的花园内,就着一阶如水月色,听师父和哥哥凌绝顶,讲些不着边际的江湖故事。

      但她如今身在宫中,就只能跟着引路的冯五福,由他领着去养心殿。

      这日午后,她才刚午睡醒来,大内总管冯五福就到了储秀宫门口。

      冯五福进宫已经有二十多年,服侍过两朝皇帝,十几年前先帝还在位时,他就是司礼监掌印。

      等先帝驾崩,当今圣上登基,他依然是司礼监掌印,在这宫里不能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至少也是一等一炙手可热的大人物。

      皇帝安排冯五福亲自来请,连凌苍苍这个皇后都有些受宠若惊。

      对她这个皇后,冯五福当然也不至于失了礼数,发福的身子微躬,一路恭恭敬敬引她前往。

      出了大成右门,通过长长的甬道,再从咸和右门穿过曲折的回廊,就是养心殿。

      一进后殿的门,苍苍就看到萧焕坐在榻上,正让宫人举着一幅画轴在看,杜听馨也在旁侍奉。

      杜听馨见她就行了宫礼,凌苍苍也上前向萧焕行礼:“陛下,臣妾参见。”

      萧焕这才抬起头,笑了下:“皇后来了?来看看这幅米芾的《蜀素帖》真迹,两江巡抚林慰民刚刚进献的,馨儿说是假的,我说是真的,皇后也来看看。”

      他不说免礼,苍苍就自行站起身,笑吟吟走过去:“臣妾才疏学浅,不比陛下和杜尚宫,怎么看得出真假?”

      萧焕笑着:“皇后怎么谦虚起来了?皇后虽然在字画上是生疏了些,却有一双慧眼,我是想借借皇后的眼光。”

      苍苍又笑着行了个礼:“那臣妾就多谢陛下夸奖了。”

      “不必客气,”萧焕看着字画笑了笑,“方才馨儿说这幅字所用的蜀素太旧,而墨色太新,只怕是后人伪作,但我却以为是真迹。”

      杜听馨听了,轻笑着开口:“陛下说是真的,总要拿出点儿道理,好叫微臣信服。”

      萧焕轻叹了一声,笑着娓娓道来:“米芾下笔如快剑斫阵,虽有‘八面出锋’之誉,但结体错落有致,章法疏密相间。

      “而蜀素纹罗粗糙、涩滞难写,所以当年邵氏将一块蜀素传了祖孙三代都无人敢写,直至让米芾看到,才当仁不让,一挥而就……”

      杜听馨是他身旁近臣,又和他有年少相伴之谊,在他面前并不特别拘礼,这时有些嗔怪地打断他:“陛下怎么大说特说起这些来了,米芾书法特色以及《蜀素帖》的来历,世人皆知,又有什么好说的?”

      萧焕也不生气,悠悠地说:“是啊,米芾本就难仿,蜀素就更加难写,如果是我来仿帖,何不仿个简单些的?”

      “这……”杜听馨一时语塞,忽然转向苍苍,“皇后娘娘来说,谁说得对?”

      苍苍只能笑着应付:“陛下和杜尚宫都有道理,臣妾都不知道该听谁的了。”

      杜听馨看着苍苍,突然有些促狭地嫣然轻笑:“皇后娘娘一定是觉得臣有理,但碍着陛下的面子,不敢说。”

      她在人前一向淡雅清冷,不想私下却也有这么多风情,一颦一笑,都可入画,这样一个美人,确实当得起一句“斯人若兰”。

      她年少时就素有才名和美名,出身门第也是一等一高贵,这些年向太后求娶她的世家公子也不知道有多少,也不知是为什么,她执意并不婚嫁,只愿留在宫中做个女官。

      “杜尚宫这样说,那臣妾只好随便说些了。”苍苍笑着瞟了瞟萧焕,“要臣妾说的话,这幅字一定是真的。”

      杜听馨饶有兴致地看她:“嗯?皇后娘娘此话怎讲?”

      苍苍笑道:“依臣妾来看,陛下只怕在打开这幅字之前,就知道这一定是真迹了。”

      她边说边看向萧焕:“臣妾不懂得字画甄别,但臣妾知道,两江巡抚林慰民为人谨慎且不喜表功,如果不是多方求证,确信这幅字是真迹,他又怎么敢进献到宫内?”

      她说到这里略一扬眉,带出几分笑意:“所以臣妾才敢说,陛下在看到字帖之前,就知道这一定是真迹了。”

      萧焕含笑点头:“我就说皇后有双慧眼,果然不错,馨儿,这下你服了吧?”

      杜听馨听着就笑了:“好吧……皇后娘娘的确高见,微臣佩服。”

      她常年辅佐萧焕,不仅工于书法字画,更是对朝政颇多涉足,哪里能不知道这里面的道理,只怕是和萧焕一唱一和,演了场戏罢了。

      但是这两个人既然这么演给她看了,苍苍也只能强打精神,假笑道:“杜尚宫客气了。”

      萧焕笑了笑,抬手让宫人把这幅卷轴收起来,又示意他们另外一幅山水卷轴,继续赏玩品评。

      苍苍确实如她自己所说,并不甚喜爱这些,她拿不准萧焕想做什么,对赏玩更是没什么兴致,也没什么见解,只能在旁偶尔附和两句。

      好不容易熬到用晚膳的时辰,萧焕终于放下手上那幅字,站起身道:“皇后过会儿总是还要再来养心殿,不如就留在这里,和我一同用膳。”

      苍苍一愣,这才明白过来他是说今晚要留她侍寝,忍不住惊讶:“陛下,今天是什么日子?”

      萧焕笑起来:“难道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我就不能留下皇后?”

      苍苍忙说:“臣妾不是那个意思。”

      他笑:“留皇后一晚,都令皇后如此惊讶,看来我真是对皇后关怀太少。”

      杜听馨也不多留,敛衽行礼:“陛下,皇后娘娘,微臣先告退了。”

      萧焕笑着示意她起身:“这一下午也辛苦你了。”

      杜听馨起身向他笑了笑,又向苍苍笑笑,这才退下。

      等她离开,萧焕才转头向苍苍一笑:“养心殿的晚膳一惯素淡,希望能合皇后胃口。”

      苍苍这一下午已是满心疑窦,实在拿不准他是什么意思,只得随口回答:“臣妾是随便惯的人了,什么都好。”

      她有满肚子疑惑,晚膳又确如萧焕所说,素净寡淡得厉害,确实吃得没什么味道。

      晚膳过后,萧焕还要去前殿批阅奏折,凌苍苍就暂且告退,先去后殿洗浴准备。

      侍寝之前的准备不少,卸妆、沐浴、熏蒸、按摩,一套下来也费了不少时候。

      待她都准备停当了,萧焕还是没有从前殿回来,她就把身边的人都遣开,一个人在东稍间里等待他。

      这一整日被折腾得云里雾里,她不免有些烦躁,正躺在床上胡思乱想,就听到身边的窗户被人极轻地叩了两下。

      这是有人在给她传信?她立刻俯下身子,果然隔了一会儿,那扇窗户又被很轻地叩了两下。

      她走到窗前,压低声音:“什么人?”

      “皇后娘娘?”那人连忙出声,明显松了一口气,“奴才是小马。”

      “是惜薪司的小马吗?”她有些惊讶。

      小马是她父亲安插在宫内的人之一,因为在出入方便的惜薪司,常会为她传递进来一些宫外的消息。

      只是他位阶低微,按照规矩是不能在东西六宫走动的,今晚怎么甘冒宫禁到养心殿来了?

      “皇后娘娘,出事了。”小马急道,“下午奴才一直在找您,公子爷要我设法通知您……”他突然住了口。

      外面响起逐渐临近的脚步声,接着扑通一声,是小马跪了下去,声音微带颤抖:“叩……叩见陛下!”

      苍苍忙绕过去拉开房门,萧焕正站在台阶上,身后跟着随行营的正统领石岩,还有几名侍卫。

      石岩的手还按在腰间的剑柄上,看到她出来,却仍旧没有放开剑柄,只是退后了一步。

      苍苍上前一步,俯身行礼:“臣妾见过陛下。”

      她又把目光转到匍匐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小马身上,出声解释:“陛下,这人是臣妾叫来的。”

      她在养心殿等候侍寝,为何又需要叫来一个惜薪司奴仆伺候,这理由实在牵强。

      萧焕却并未说什么,只是沉默着,隔了一会儿才道:“叫他退下吧。”

      不但是地上跪着的小马愣住,连苍苍也愣了愣,她还在苦苦思索该怎么为小马开脱,没想到萧焕连问都不问,就放他走了。

      小马回过神来,抬头匆匆看了她一眼,飞快叩头退下。

      萧焕还是沉默,他的脸有一半埋在阴影下,露在光下的半张脸,被灯火映照得有些苍白。

      苍苍看不清他的眼睛,只听到他说:“皇后,今日午后,宫内潜进来一个刺客。”

      “刺客?”她先是一愣,不明白萧焕为何同她说起这个,这才想到应该关心圣上龙体,“陛下是万金之躯,可受惊了没有?”

      萧焕却避而不答,只是转身说:“你跟我来。”

      苍苍虽仍是云山雾罩、不明所以,但他依然这么说了,也还是上前一步,恭敬跟在他身后。

      一路带着她从后殿穿到前殿,萧焕并没有说话,直到他们到了前殿的汉白玉台阶前,他才站住。

      片刻时间,已够凌苍苍看清殿前情形,她不由浑身一僵。

      灯火通明的玉阶下,斑驳洒着很多打斗留下的血迹。在血迹最浓重的地方,倒着一个人,一身黑色夜行衣,身下肆意绽开着刺目的血迹。

      他的双手被狠狠地踩住,身边站满了玄裳的御前侍卫,那些人手中的雪白长剑,指着他的胸口。

      像是觉察到了什么,那个人艰难地挪动头,把一双琥珀色的眼睛对准这边,很轻地,挑起嘴角笑了笑。

      那是罗冼血。

      萧焕走下台阶,在他面前站住:“罗冼血,你要见的人,我带来了。”

      冼血轻轻笑了起来,他努力抬起头,高扬着嘴角:“谢谢。”

      最后一个字还没有消失在空气中,那双琥珀色的眼中突然划过一道犀利的光芒,寒冷如剑,划开了沉重的夜色。

      与此同时,他的手动了,那双被牢牢钉在地上的手忽然动了起来,双手一扬,他一手挥去挡在胸口的长剑,握住从御前侍卫手中掉落的长剑。

      那个黑色的身影矫捷腾空,带血的长剑在空中极快画过一个半圆,冼血的无华剑,剑势如电,决绝而冷酷,直向萧焕刺去。

      所有的动作,仿佛发生在一瞬,雪白的剑光下,那道黑色的影子如展翅雄鹰,已经飞扑而下。

      长剑带着决然的剑风而去,他们离得太近,无论谁都来不及救。

      寒光裂锦,剑已攻到萧焕胸前。

      风过,指出,剑停。

      长剑雪亮,映着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冼血的剑,在这所有人都来不及反应的一刹,已经被牢牢夹在萧焕指中。

      萧焕扬掌,击在冼血胸口,随着沉重的闷响,那道黑色的影子斜飞出去,重重落在地上。

      同这声闷响一起响起的,是苍苍嘶哑的呼喊:“冼血!”

      她已被眼前的情形震住,呆立了许久,这时才想起来冲出去,疯了一样推开挡在身前的御前侍卫,跪在罗冼血身旁。

      不敢去动罗冼血的身子,她俯下身,颤抖地抚开挡在他脸上的乱发。

      罗冼血脸上全是血,血迹遮住了他的额头,也遮住了那双总爱微微扬起的眉毛。

      她不明白为何转瞬之间,事情就变成了这样,她还未曾再去赴约,未曾履行和他比剑的诺言,这个人就这样毫无生气地躺在了她面前。

      她听到有人喊了一声什么,却丝毫也想不起去回应,直到自己的腰被人轻轻地揽住,她才猛然醒过来一般,回身毫不犹豫地击出一掌。

      她出掌极快,她身侧那人猝不及防被击中胸口,但她掌下的劲力却并无回应,那人硬受了这一掌,却仍是不避不让,翻手紧扣住她的手腕。

      凌苍苍猝然惊醒,这才看清眼前的人竟是萧焕。

      萧焕的那双黑瞳仍深不见底,一手扣着她手腕,一手仍揽在她的腰上,顿了一顿,才轻声说:“他没有死。”

      他说完,看她眼底逐渐清明,知道她已回过神来,这才放开她,站起身向一旁的御前侍卫道:“把人带下去。”

      很快有御前侍卫上前,小心抬起罗冼血,将他移走。

      萧焕又吩咐道:“护送皇后娘娘回去。”

      他说完也不再逗留,没再看向苍苍,径自转身离开。

      苍苍仍是呆愣地坐在地上,过了很久,她才慢慢抬起手,看着自己指间还残存着鲜红的血迹。

      方才的那个瞬间,她以为罗冼血已经死了,被暴怒迷失了心智,竟然把手掌挥向了萧焕,那个大武帝王,全天下最为尊贵的人。

      她不知道萧焕为何没同她计较,仅此一项,已足够治她一个弑君之罪。

      事实上今晚发生的所有事,刺客、她的失态,他好像都并不打算深究。

      也不知道是他格外宽宏大量,还是……凌苍苍没敢想下去。

      所有关于萧焕的事,她都不敢,也不想去深思。好像只要稍微想上那么一想,那些纷乱复杂的疑问,就像是有着无数尖刺的荆棘,能把她扎得遍体鳞伤。

      “皇后娘娘,请回宫。”身旁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她抬起头,看到石岩按着剑柄站在一边,冷冷地提醒。

      咬住还有些颤抖的嘴唇,她按着地板站起来,冲他笑笑:“有劳石统领。”

      石岩不说话,低头侧身让开路,只是左手还紧紧地按在腰间的剑柄上。

      仿佛是怕自己一松开手,就会控制不住拔剑出来,斩了眼前的这位皇后。

      苍苍不知所谓地笑了声,她想:也不知是谁已经疯了,倒是有趣。

      罗冼血睁开眼就看到,坐在他床前的大夫,正把用过的银针整理着收起,禁宫深处的烛光摇曳,映在那张年轻又过分苍白的脸上。

      他忍不住笑出声来,这人倒还是老样子,脸色比他还差,也不知道到底谁才是病人。

      听到他这放肆的笑声,这位大夫果然停下手上的动作,轻叹了声,转头看他:“罗先生,小心挣开伤口。”

      罗冼血不以为意,反倒还是笑着,又咳嗽,开了口嘲讽:“我说陛下,我进宫刺杀你,你不仅耗费真气为我打通经脉,还要为我施针疗伤……

      他笑得太过得意,牵动伤口,忍不住痛呼一声,却还是坚持说完:“你是不是还要给我开个药方,盯着我喝药?”

      年轻的大夫……或者说年轻的皇帝,并没有理会他的嘲笑,平静地转开眼睛,低声说:“我只是谢你,入了宫被追堵至绝境,依然没有下手杀人。”

      罗冼血又笑了声:“我从不杀任务目标之外的人,那人要的是你的命,又不要你那些侍卫的命。”

      他直言有人出钱请他刺杀皇帝,这幕后之人的罪责,也等同谋反。

      萧焕却并不追问,仅是将收好的针套放回一旁的药奁中,就站起身准备离开。

      他却刚起身,身子就微晃了晃,抬手撑住了床栏,这才站稳。

      罗冼血没转头去看他,直视着面前的床帏,冷笑着说了声:“你这样子,倒还用得着重金买凶来杀。还不如等一等,兴许用不了多久,你自己就会断气。”

      萧焕闭眼抿着唇,等待这一波眩晕过去,也终于忍不住低声回了过去:“罗先生,身为杀手……你的话,也太多了些。”

      罗冼血又笑了声:“还可以告诉你,派我来的人,不是凌先生。”

      萧焕还是闭着眼睛,弯了下唇:“我知道。”

      罗冼血“呵”了声:“你对凌先生倒是信任。”

      萧焕笑了:“我也是凌先生的学生,自然知道……自己的老师不会蠢钝至此。”

      他终于松开了扶着床栏的手,也睁开了眼睛,看向罗冼血道:“不管是谁派你前来……罗先生,希望你下次不要再做这样故意寻死的事……”

      他话声低弱,却也还是继续说道:“我是大夫,见过太多生老病苦,无论是谁的命,也都不轻贱。”

      入禁宫行刺,哪怕能成功,也必然十死无生,这道理,他们都明白。

      罗冼血却又冷笑了声:“你以医者自持,这全天下的人,倒是有一个谢过你那医者父母心?”

      萧焕沉默片刻,咳了声,才又道:“罗先生,你的话的确太多了。”

      罗冼血“哈哈”笑了起来,却又扯到伤口,闷声哼了下,接着才道:“你不也是废话连篇,要走就快些走……别把血吐在我床前。”

      这里是禁宫,这张床也只是给他躺一躺养伤,他倒已经理直气壮说那是他的床了。

      萧焕忍不住失笑,轻摇了摇头,没再开口,提起药奁走了出去。

      苍苍在养心殿醒来,已经是第二日的清晨。

      她唤来侍候盥洗的宫女,收拾一新后,就赶往前殿。

      今日没有大朝,但午时以前,萧焕都在前殿听内阁大臣禀告政事,整个养心殿都是静的,连走动的宫人都很少。

      她出了门,就绕到前殿,撩起裙摆,跪在台阶下。

      跟在她身后的宫女自然给吓了一跳,但也没有人敢过来劝,只能跟着她,远远跪在一旁。

      几个外出传信的太监路过,看到她跪在殿前,一个个满脸惊惧,害怕无端触了霉头,更是没一个敢进去通报给萧焕。

      不知不觉,她已经跪了有半个多时辰。

      这时殿内才走出一个身着朝服的老者,这是三朝老臣、兵部尚书祁向飞。

      祁向飞看到眼前的阵势,微愣一下,走到她面前:“皇后娘娘,这是怎么了?”

      苍苍跪得端正,抬头向他笑笑,却没有开口回答。

      祁向飞愣了愣,知道不能任由皇后跪在这里有损颜面,随即跺跺脚返回养心殿。

      殿内很快就传出动静,萧焕当先走了出来,身后跟着乌泱泱一群内阁重臣和侍从。

      站在她面前,萧焕的声音带着冷意:“你起来。”

      连皇后都不叫,直接说“你”,看来她有意跪在养心殿前示众这事儿,把他气得不轻。

      苍苍不抬头,用事先准备好的说辞应对:“臣妾昨晚无心忤逆了陛下,特来请罪。”

      她不知道自己昨晚是否触怒萧焕,如今这一跪,起码表达了她想要息事宁人的决心。

      对面沉默了一会儿,萧焕再次开口,声音里已经带上了平日那种淡淡的口吻:“皇后先请起。”

      她暗暗舒口气:这才是真的能起来了。她提住裙子站起来,却因为跪了太久,不小心踉跄了一下。

      冯五福快手快脚地上前,扶了她一把:“皇后娘娘小心。”

      萧焕冷冷看着,不再理她,转头向跟在身后的人笑道:“列位爱卿,我们还是回去。”

      萧焕带着乌泱泱的人又走了,冯五福却留了下来,躬身说:“皇后娘娘,请先到偏厢,等一下陛下。”

      苍苍点头道:“有劳冯公公。”

      冯五福低头引路,极低地叹息了一声,这才转身领她去后殿。

      她这一等就是两个多时辰,到午时过半,冯五福来请她过去和萧焕一同用膳。

      苍苍还以为会见到一个怒气冲冲的皇帝,谁知道萧焕唇角挂着淡笑,脸上连一星半点儿火气都找不到。

      也是,萧焕的涵养功夫一向是最好的,别说他动怒,就连他大声说话,都没人见过。

      他笑笑看她:“皇后等得着急了吗?”

      苍苍这时正讨巧卖乖,忙回复:“陛下说笑了,臣妾犯了错,别说等这一阵子,就是在外面跪上半天,也是应该的。”

      他笑容不变:“是吗?皇后如此恳切,是为了什么事要求我?”

      他既然挑明了说,苍苍也不介意顺水推舟:“陛下也知道,昨晚被擒的那人是臣妾的一位故交,臣妾想请陛下卖给臣妾一个人情。”

      萧焕笑笑,却没有回答,还是带着点儿笑意看着她。

      苍苍心急,忍不住皱眉:“陛下不肯给臣妾一个人情吗?”

      “如果我不给,皇后准备怎么办?”萧焕说着就笑了,“继续到殿前跪着?”

      苍苍一愣,还没开口,萧焕已经笑着,语调有些温和:“早饭就没吃吧?还是先吃些东西。”

      这满桌的菜肴摆得离苍苍最近的,就是一品米酒桂花羹,是合着她的口味做的,她在江南时喜欢的羹。

      身旁的内侍极有眼色,看到她看向那盅汤,立刻用青花的细瓷碗舀了半碗,送了过来。

      苍苍刚拿起调羹,对面传来一声很轻的咳嗽,她抬眼去看。

      萧焕正低着头,手里转着一只蜜色酒杯,眼睑半垂,像是在凝神想着什么事情。

      萧焕所给的人情,就是让苍苍去见罗冼血一面。

      苍苍被石岩带到那处厢房的时候,罗冼血正躺在床上看着床顶的帷帐,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他的伤已被妥善医治过了,床前还放着一碗刚熬好的,热气腾腾的药。

      她慢慢走近,罗冼血转过头来看了看她,轻轻一笑:“大小姐。”

      她还未开口说话,就先红了眼睛:“冼血,对不起。”

      罗冼血轻叹一声:“傻姑娘,不用对我说对不起。”

      苍苍忍不住在床前蹲下来,握住他冰冷的手:“你的伤怎么样了?会不会很疼?”

      “总归不碍事了,”他笑,声音虽然微弱,却已经开起了玩笑,“放心,我是从刀尖上走过来的,不在乎这一点儿小伤。”

      他说着顿了顿,反倒问苍苍:“倒是他怎么样了?昨晚……”

      苍苍愣了愣,不明白他在说什么:“谁?哪个他?”

      看来她是不知道,罗冼血一顿,随即又笑了:“没什么,我随口问。”

      从冼血那里回来,苍苍就到慈宁宫去拜见太后,禀报太后说她思念家人,希望能见父亲一面。

      太后待她一向宽容,即刻就差人去学士府通报。

      不过下午,凌苍苍就在储秀宫见到了自己的父亲凌雪峰。

      凌雪峰十七岁中举,二十四岁殿试先帝御笔亲点状元、入翰林院。二十六岁任礼部右侍郎,三十岁群臣推举,先帝亲下诏书准入内阁。三十五岁接替首辅之位,成为大武最年轻的内阁首辅。

      二十多年宦海浮沉,十年帝国第一臣,被提及最多,却是“两袖清风、刚正不阿”。

      凌苍苍并不是自小就在他身边,四岁之前,她都在几百里外的淮北山村里,跟着一位乡下的阿婆。

      她的娘亲当年怀着她离家出走,独自一人在这个小村中生下了她,把她留给了帮她接生的稳婆之后,就再没了踪迹。

      凌雪峰寻觅了四年,才终于找到了她。把她接回京师后,也许是为了补偿她自小流落,凌雪峰待她格外宠爱,甚至到了予取予求的地步。

      凌雪峰从不要求她做一个大家闺秀,也不会觉得她一时兴起的奇思妙想,是任性胡闹。

      她学武,学骑射,读经史子集,也读兵法谋略,样样都是别家女子学不到的,凌雪峰甚至准她穿着男装在外行走江湖。

      她曾以为自己有着全天下最好的父亲和兄长,这江湖天大地大,也是任她遨游的欢乐场,直到她见到了父亲的另一面。

      隐秘存储的大量金钱,誓死效忠的杀手门徒,无孔不入的情报网络……她也是在那天,才知道凌家的女儿并不好做,也知道了自己兴许,从来也不是什么不能经风雨的富贵花。

      凌雪峰走进来坐下,虽然面容是一贯的清癯儒雅,但从近处看,他鬓边的白发似乎比几个月前多了些。

      凌苍苍示意小山把人全都带出去。

      凌雪峰没等她开口,就温声问道:“在宫内都还好吧?”

      苍苍却没什么心思啰唆,开口道:“放过罗冼血吧,这是我的错。”

      凌雪峰似乎愣了一愣,接着皱起了眉:“胡说什么?”

      她冷笑起来:“难道不是您怕我跟冼血走得太近,特地派他进宫送死?”

      凌雪峰死死盯着她,冷笑出声:“你这是在跟你爹说话?”

      凌雪峰对她一惯温声细语,从没骂过她一句,苍苍从来没见过他这样,难免气短,却仍是梗着脖子不肯服输:“难道我还有第二个爹跟我说话?”

      凌雪峰是气急了,连连冷笑:“很好……脑筋没什么长进,斗嘴气人的本事倒是更高一筹了!”

      苍苍咬了嘴唇道:“没办法,年龄大了,总得长点儿本事才不会像个傻子!”

      凌雪峰胸口起伏,声音里有强压的怒气:“不管你信不信,罗冼血不是我派进宫的。”

      说完他猛地起身,看也不看被带翻在地的茶碗,就大步走出门去。

      苍苍没敢追出去,低头盯着那个落到地上的茶碗,看茶水漫过猩红的地毯,过了不知道多久,才突然放松,呼出一口气。

      “小姐……”她带入宫的管事宫女小山听到声音,有些迟疑地走进来,“老爷好不容易来一趟,怎么不好好说话……”

      苍苍没心思回她,抬起头,却看到门边的地上有一个纸包。

      小山也看到了,捡起来拿过来打开,是一包芝麻糖。

      凌雪峰刚把苍苍接到京城的时候,她天天在家哭着不吃饭,他下朝了就会抱着她到前门大街的茶楼去听戏。

      戏楼旁一家点心铺子里卖的芝麻糖很好吃,她从小就爱吃那里的芝麻糖,没进宫之前,还会时不时自己跑去买上两包。

      扭成麻花形状的芝麻糖没有一根完好,是凌雪峰方才疾走出门时,从袖子里掉出来的,摔得很碎。

      苍苍把纸包拿过来,只看了一眼,就顺手塞给一旁的宫女:“这东西赏给你了。”

      罗冼血既然不是凌雪峰派入宫中行刺,那这就并不是萧焕和凌雪峰之间的较量和试探,一切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晚膳过后,凌苍苍还是临时起意,决心私自去一趟养心殿,看能不能求见萧焕,试着向他求情放过罗冼血。

      她也不清楚自己为何笃定去求萧焕就有机会,只是……找他去试一试,总归不会错。

      主意拿定,她找到件兜帽披风掩盖身形,一个人悄悄从储秀宫出来。

      她走得太急,夜里又黑,才刚出了储秀宫,在拐角处就差点迎面撞到人。

      那人险险止住脚步,才免得和她撞到一起,不由失笑:“这是哪里来的小姑娘,这么急着干什么去?”

      苍苍认出是李宏青的声音,这位随行营副统领平时不拘小节,人又年轻英俊,在宫里很是吃得开。

      既然是李宏青,苍苍也就不客气,只是笑了笑:“那李副统领又是急着干什么去?”

      李宏青听出是凌苍苍,马上退后,礼数不缺,却还是带笑:“皇后娘娘安好?微臣可没有娘娘急得厉害啊。”

      他笑着伸手摸了摸自己的头顶,示意她也注意自己的头顶:“娘娘,您的帽子。”

      苍苍一摸,真是走得太匆忙了,风帽一半都在发髻下掉着,她忙拉好帽子,笑笑:“谢谢李副统领。”

      李宏青笑笑,又向她行礼,倒也没再问她要去哪里,只是走了。

      苍苍倒也没有心虚,但也还是等他走远,这才继续沿着甬道,走去养心殿。

      她悄无声息地靠近,正想让门口的内侍通报,就见到了从里面匆匆走出来的冯五福。

      冯五福见了她,愣了一下道:“皇后娘娘,您怎么来了?”

      他仿佛正六神无主,竟没有讲究礼数,也没问苍苍为何换了装。

      苍苍不由奇怪:“冯公公,我来求见陛下,这会儿不方便?”

      冯五福也不知是不是着急狠了,病急乱投医,竟叹了口气,兀自对她诉起苦来:“什么方便不方便……都两个时辰了,也不唤人进去,也不用晚膳,真急死人啊。”

      苍苍听得奇怪:“谁?是陛下吗?”

      “是啊。”冯五福又叹气,“陛下一向不让人在里面侍候,他叫了才能进去,可是今儿从申时开始,就再没听到他唤人……又不好闯进去……”

      “兴许是看起折子来忘了?”他瞧起来实在太忧心,苍苍不得不开导,“要不公公就自行进去请示?别人闯进去陛下或许会不悦,但冯公公的话,陛下应该不会怪罪。”

      听着她的话,冯五福缓缓点头,忽然眼神炯炯,看着她上下打量:“对,如果是皇后娘娘的话,陛下一定不会生气。”

      他边说,边从一旁端着茶盘的小宫女手里,抢了那茶盘过来:“那就麻烦皇后娘娘进去一趟了,皇后娘娘不也正有事要求见陛下?正好,正好。”

      他话未说完,苍苍手里就被塞了一个放着茶碗的托盘。

      冯五福十分顺手地拉着她就往殿内走,嘴上还兀自说着:“快去把这碗参茶给陛下奉上,记得要劝陛下快些喝,凉了效用可就不好了。”

      苍苍昏头涨脑被塞到暖阁门口,这才想到:她这是被冯五福当小宫女和挡箭牌使唤了吧?

      她忍不住瞟了眼身旁的冯五福,那老儿还满脸焦急地挥手,催促她快些。

      她无奈转过头,总归是有事要见萧焕,干脆就清咳一声:“陛下,臣妾求见。”

      等了一会儿,她没从房内听到回应,就又叫了一声,“陛下,臣妾求见!”

      里面还是没有丝毫声响,冯五福又在一旁挤眉弄眼,拼命挥手。

      苍苍只好一手托着盘子,一手推开房门,小心走了进去:“陛下?臣妾……”

      也不怪冯五福着急,天色早就黑了,暖阁内还是只点着一盏宫灯,到处都暗沉沉地。

      如果不是从窗子漏进了些光线进来,这里连人影子都看不清楚,暗影憧憧,更显得一室清冷。

      苍苍托着茶盘小心走近,才看清萧焕撑着头靠墙而坐,头垂得有点低,也不知是醒着还是睡着。

      外面的人都快急死了,他不是困了在这里睡觉吧?

      她重重清了清嗓子:“陛下,臣妾来了!”

      萧焕这时才终于动了动,过了片刻,才像是刚醒过来,撑头的手转而扶住额头,声音有些喑哑:“皇后?”

      苍苍笑了声,怕他刚醒了听不清,故意提高声音:“陛下,是臣妾。臣妾有些事想求陛下恩准,到了养心殿之后,才知道陛下已经两个时辰不让人进来了。冯公公在外面急得很,臣妾就斗胆先进来了,陛下不怪罪吧?”

      萧焕“嗯”了一声,接着问得莫名其妙:“已经两个时辰了?现在是什么时辰?”

      “戌时一刻,敲过初更了。”苍苍觉得他样子很有些奇怪,干脆一边说,一边走近软榻想要看清楚。

      萧焕没料到她突然走近,忙放下支头的手,对她笑了笑:“真是要谢谢皇后……我再贪睡下去,今晚只怕就看不完这些折子了。”

      苍苍离得近了才看到,他的脸色在微弱灯光下也显得苍白,额头上更是出着一层细密的汗珠。

      他支着头的胳膊下压着一封摊开的奏折,奏折上却隐约散着几点朱砂,朱笔更是掉在软榻上,大片的朱砂弄花了明黄的锦缎。

      他这个样子,不只是在偷懒贪睡那么简单吧?

      他想遮掩,苍苍干吗要点破,她只是笑笑,装作只是奉茶而已,把茶碗放在桌边。

      她接着就开门见山:“陛下英睿,大概知道臣妾为什么而来吧?”

      萧焕又“嗯”了一声,却没回她,只是低头很轻地咳嗽了几声。

      苍苍等着他咳完,谁知道他断断续续地咳嗽了好一阵,一直咳得把头俯在手臂上,还是不见停下来。

      苍苍本就心烦,见他咳了这么久也不停下来,口气也不好起来:“陛下要不要听臣妾说一说,臣妾是为何事而来?”

      萧焕一直蹙着眉竭力压抑咳嗽,听到她说话,他还是抬头弯了下唇,低声道:“这杯茶……烦劳皇后……递一下……”

      苍苍怔了一下,这才发现她把茶碗放得太远,他想要取的话,就要弯腰倾身才能拿到。

      可他现下咳成这样,显然无法自己来取这杯茶。

      她把手压在茶碗上,也不知是为何,鬼使神差般开口:“陛下,臣妾可以把这杯茶送到陛下手上,但请陛下先答应臣妾,不再追究罗冼血的罪名,放他出宫。”

      萧焕没有说话,他那双幽黑的深瞳中一片沉寂,灯光很暗,她却被他看得,不敢再直视他的眼睛。

      不知道过了多久,他才轻咳着开口,唇角有一丝很淡的笑容:“我答应……”

      暗暗松口气,她连忙把手从茶碗盖上拿开,却抖了一下,本就放得不平稳的茶碗一倾,摔在了地上。

      暖阁的地面铺了藏青地毯,那茶杯没有摔烂,里面的茶水却都洒了出来,湿了一片。

      这是今天在苍苍面前洒掉的第二杯茶。

      苍苍抬头有些愣地看着萧焕,忙说:“臣妾再去给您倒……”

      萧焕笑了笑,合上眼睛:“不要紧……不用……”

      她不知道该说什么,只能胡乱点头:“臣妾这就去。”

      她转身走了两步,听到萧焕很轻地说:“三天后……”

      苍苍立刻明白,他是在说什么时候放了冼血,忙回过头:“为什么要三天后?”

      萧焕顿了一下,看着她笑笑:“三天后他的外伤,应该是无碍了……”

      她滞住,过了一会儿,才勉强冲他笑,转身出去。

      萧焕说得没错,他不用她再给他添茶。

      出了暖阁的门,她只向守在门口的冯五福说了句“茶碗翻了”,他就已经带着小太监跑了进去,咣一声,把门摔上。

      苍苍站在台阶下愣了一阵,方才洒掉的茶水还留了一些在她手上,刚洒上去时是热的,被清凉的夜风吹过,有了些凉意。

      她才不过进去了片刻,外面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下起了雨,细碎的雨声落在禁宫的庭院之中,遮蔽了许多声响。

      她身后的暖阁内,冯五福仿佛慌着喊了一声什么,却又被沙沙的雨声遮住了。

      她在廊下站了好一阵,犹豫着要不要再进去看一下,里面到底是出了什么事,又或者那只是冯五福随口的一喊。

      但她也仍旧只是拉紧了身上的披风,趁着雨还没有变大,快步走入了雨幕中。
note 作者有话说
第7章 第一章 云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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