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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相交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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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除了教主外,还有别的人想要取你的性命?”徐来提着酒壶问,他丝毫不讲风度地歪在萧焕房间的窗台上,一只脚踩着窗台,另一只脚垂下,手里的酒壶乱晃。
萧焕的样子比他好不了多少,手里也提着一只绍兴黄酒的大酒壶,支着头斜靠在桌子上:“昨晚那个人在走之前告诉我说:‘杀手在执行任务的时候,都喜欢碰到一个快要油尽灯枯的暗杀对象。’我不觉得他像个多话的人,我认为他在暗示我。”
“‘都喜欢’?”徐来也有些领悟了,他仰头灌进一大口酒,然后点了点头,“这样你麻烦也许不小,怪不得你非要那个小姑娘走。”
“是啊,我还没有把握能全身而退,苍苍再留在我身边,也会有危险。”萧焕笑了起来,也举起酒壶灌进一大口酒,姿态洒脱,跟平时他执着酒杯啜饮时大相径庭。
徐来看了看他:“你还是个大夫……这样喝酒伤口不要紧吗?”
“最多好得慢点。”萧焕慢吞吞晃着酒壶,嘴角还留着一点儿酒渍,“总归死不了。”
徐来看着他慵懒不在意的样子,突然大声笑了起来:“你知道我最服气你什么?”
萧焕斜他一眼,笑:“你不是真要我猜吧?”
徐来笑着:“第一次见你,我以为你是懦弱胆小的医师,没想到你转眼就放下药箱和我并肩血战;
“第二次见你,我以为你文雅庄重,不敢亵渎,谁知道当晚我们去赌坊,你出老千出得比我都厉害;
“第三次见你,我以为萍水相逢,你未必肯真心帮我这个朋友,谁知道你尽心尽力为我们教里的弟子医治,三天三夜不曾合眼,差点把自己累病下……”
他停了一停:“看起来似乎被什么紧紧禁锢着,其实却根本就没有东西能够束缚得住。”
徐来一扬眉峰,眼中有一抹别样的神采:“这就是你最让我服气、佩服的地方。”
萧焕略微发愣地看着徐来飞扬的眉目,慢慢笑起来,吐出口气:“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说我太肆无忌惮。”
徐来笑起来:“那就怪你面具戴得太好!”
萧焕笑着,开玩笑地指着自己的脸:“看起来真的有那么假?”
徐来点着头:“只不过稍微不像凡人了那么一点……”
他们都停下来,看着对方,一同举起手中的酒壶:“干!”
隔壁的笑声隐约传来,苍苍竖起耳朵听着动静,狠狠地跺了一下脚。
自从她出了萧焕的房间后,那里面的笑声就没有停止过。好像是来了个萧焕的朋友。
把她赶走了就那么愉快吗?有什么好值得高兴的?笑得那么大声,好像还在喝酒!酒鬼的朋友都是酒鬼!男人没有一个好东西!小白脸就更加不可靠!酒鬼加小白脸就最最不可靠!
苍苍气呼呼又跺了几脚,不知道是气昏了头,还是脑袋反而清醒了下来,她把目光移到自己刚刚负气收拾了半截的包袱上,突然不无诡异地一笑。
约莫一炷香的时间后,官驿中某间客房的门嘎吱一下开了,接着探出一个身着月白长衫的少年,头上的儒巾包得明显有些潦草,几缕头发已经不安分地从脑袋前露了出来。
那个少年手上拽着一个堪称硕大的包袱,一步步挪到院中,大大的眼睛左右溜了一圈,看起来像在找什么东西。
她站在院中,十分用力地咳了几声,又微侧着耳朵等了一会儿,见有个房间里一点儿动静都没有,就重重哼了一声,把大大的包袱甩到肩上扛着,大踏步走出官驿。
走到驿站门口的时候,坐在藤椅上看守院子的老驿丞笑眯眯和她打招呼:“苍苍姑娘要走了?”
“嗯。”她从鼻子里哼出个声音算是答应了,顶着比自己的头还高出很多的大包袱,昂首阔步,混入门外的人群中。
老驿丞继续笑眯眯地接着说:“真巧,萧公子方才也出门去了……苍苍姑娘要不要老朽转告一声?”
人流在驿馆前来来去去,那个月白色的身影,早就走得远了。
驿站对面的大树荫下,抱剑靠墙而立的黑衣年轻人吐掉噙在口中的草秆,一振衣衫,追逐着前方人群中那个左摇右晃的大包袱走了。
可能是生平第一次遇到如此醒目的追踪目标,有着一双琥珀色眼睛的俊美年轻人,嘴角勾出了一抹笑意。
萧焕是被徐来突然拽出驿站的。
他们各自干完了一壶绍兴老酒,徐来跳下窗台,猛地一拍脑袋:“对了,有东西要给你看!”
他不由分说,拉起萧焕就走。前一刻,他还懒散地连手都不愿动一下,这一刻就着急得仿佛迟上一会儿就要死。
萧焕就只好任他拉着,两个人很快出了驿站,穿街走巷地在庐州城内疾奔。
就算是走得快,他们也足足走了有半炷香的时间,直到临近城门的地方才停下。
徐来指着墙角一片不起眼的蓝色痕迹:“萧兄,你看。”
萧焕俯身仔细察看,一向淡然的脸上微微变了颜色:“唐门?”
那片印记粗看上去并没有特点,但是从特定的角度看过去,能看出蓝色颜料里反射出淡淡的五彩磷光。
徐来点头:“是我们教中弟子无意间发现的。咱们的看法一样,的确是唐门用来召集同门的标记。”
他有些困惑地皱了皱眉:“自从八年前那场血洗后,江湖上就再也没有唐门弟子的身影。难道真像传言的那样,唐门中还有幸存者?”
萧焕蹙着眉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他很快直起身,向徐来点了点头:“我们先回驿站。”
他们两个赶回驿站的时候,老驿丞依旧坐在躺椅上晒着太阳,微眯的双眼居然一下就扫到萧焕,笑呵呵地说:“萧公子回来了?今天怎么这么碰巧,苍苍姑娘刚才扛着个大包袱气冲冲地出去……”
萧焕停下匆忙的脚步,重复了一遍:“出去了?”他突然弯下腰,剧烈地咳嗽。
徐来连忙扶住他:“萧兄,你先别急,有什么事我们慢慢想办法。”
萧焕摇了摇手示意自己无碍,微微直起身子,他的脸上有丝苦笑:“八年前命人血洗唐门的,是苍苍的父亲……”
这下连徐来也愣住了,唐门弟子毒辣的手段,灭门的刻骨仇恨……他猛地激灵了一下:“我去问庐州分坛的弟子,有没有注意到苍苍姑娘的去向。”
苍苍背着包袱一口气跑到城外,直到累得直喘气才停了下来。
她把肩上的包袱卸下来放到地上,揉着有点发酸的肩膀,向身后看。
没人!她都跑了这么久了,居然还是没追上来!
苍苍有点泄气地一屁股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开始考虑自己的去向问题。
刚才跑得太急了,根本没有想到在城里的驿站买一匹马来代步,现在难道要她用腿走到下一座城吗?要不然,重新回城里买马?
苍苍狠狠拽下路边的一大把野草发泄,才不要回去!又瞟了一眼来路,还是看不到那个追来的青色身影,苍苍拽着草的手突然没了力气……真的不管她了啊……
她沮丧地咬着嘴唇,耳边突然响起一个懒懒的声音:“要不要我帮忙?”
她连忙抬起头,就撞见了一双琥珀色的眼睛,黑衣的年轻人抱剑看着她,俊美的脸上挂着笑意。
苍苍用力眨了眨眼睛,立刻咧出一朵灿烂的笑容:“是你啊,我们又见面了呢,好巧,哈哈哈……”
她脚下一滑,想从那人的身侧溜走。
去路被一只手臂封住,那人还是笑着:“凌小姐想要走了?”
苍苍见逃不掉,只好尴尬地赔笑:“那个,这个,正好内急……”
年轻人看看她,突然笑了起来:“你怕我?为什么要逃?”
苍苍知道遮掩不过去了,索性瞪着眼凶起来:“你问得真奇怪,你昨天晚上刚砍了萧大哥一剑,我见了你不跑,难道等你来砍我一剑?”
年轻人颇有些啼笑皆非地看着她:“我为什么要砍你一剑?”
苍苍声音比他大得多:“我怎么知道你为什么要砍?总之我现在人是在你手里了,要杀要剐随便,别等我萧大哥追上来,把你打得哭爹喊娘!”
“是吗?”年轻人笑看她,故意放慢了语速,“这么久了,要追的话,早就该来了吧?”
被噎了一下,苍苍开始后悔,早知道不赌气跑出来了……
庐州城一处幽静的院落内,白衣的年轻人靠在一株柳树上,静听完属下的汇报,笑着拍拍对方的肩膀:“很好,辛苦了。”
转过脸,他微吸了口气:“萧兄,你也听到了……”
站在他身边的萧焕点头:“有人看到一个佩剑的黑衣人带走了她。”
他说着,轻咳了一声,笑了笑:“是那个人就好,我想暂时不用担心苍苍的安危了。徐兄,谢谢你。”
徐来也点头:“你确定那个人不会对小姑娘怎么样就好。那么我们接下来怎么办?”
萧焕笑笑:“当然是解决自己的麻烦了。”又咳一声,笑,“苍苍就这样走了也好,不用卷入下面的是非。”
徐来若有所思地看着他点头,突然伸手,一掌向他后背的灵台穴拍了下去。
萧焕猝不及防地被他这一掌拍中,踉跄一步,弯腰就咳出一口血。
徐来眼疾手快地拉住他的身子,看着地上那暗红的血迹,脸色阴沉:“你忍了多久了?”
萧焕的气息还凌乱着,一面轻咳,一面已经又笑了起来:“老毛病,不要紧的。”
徐来还是阴沉着脸打量他苍白的脸色,皱了皱眉:“这就是你已经无碍的旧疾?”
萧焕也老老实实地承认:“多管了些闲事,不小心就发作了。”
徐来还是皱着眉:“你到底是哪儿的毛病?”
“心肺间有寒毒。”萧焕随口答了,想想,又补上一句,“可能别的地方也不大好。”
徐来被他不甚在意的态度气得不轻,恨不得把他扔到地上去:“刚才喝酒的时候我信你没事,我真是傻子!你这样子,还用得着别人来杀你?你是神医,快给自己开几服药来吃!”
然后徐来就发现,和他浴血杀敌时都没有动摇过哪怕一丁点儿的淡然神色瞬间变了,萧焕的脸色像是更坏了,勉强笑笑:“没关系,不用,忍一忍就好……”
徐来默不作声地注视着他,忽然用空闲的那只手摸着下巴:“你怕吃药?”
猛然间被说中心事,萧焕按住胸口低头:“咳咳……”
潇洒不羁的灵碧教光明圣堂左堂主哈哈大笑了起来,是许久没有过的真正欢畅:“一个大夫,居然怕吃药……天哪……真的会有怕吃药的大夫……哈哈哈……”
萧焕蹙着眉看他笑得前仰后合,流露出片刻难得的沮丧:“懂医术就不能怕苦吗……”
天色渐渐晚了,路边的农舍中开始有炊烟冒出,从田地里归来的农夫牵着水牛,扛着犁头,走在收割完毕的稻田间。
暮色染黄了人和牛的身影,田野桑陌仿佛一幅画。
苍苍托着腮帮子看水牛从身旁悠然错过,终于第三次回头向和自己同骑一匹马的那人要求:“我腿酸了,我们换位。”
第三次,黑衣的年轻人懒懒摇头:“不换。”
苍苍咬牙切齿地狠狠剜他一眼,按着几乎没有知觉的酸楚大腿,索性趴在马头上,连抱怨都没了力气:“你是恶鬼……”
她身后那个“恶鬼”摸着下巴,兀自得意地赶马前行:“随你怎么说好了……”
苍苍哭丧着脸,不去理他。
苍苍到现在还拿不准这个笑容疏懒的年轻人究竟是敌是友,在庐州城外见到后,这个年轻人就“胁迫”了她,强硬地要求她跟他同行。
不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料定她不敢放肆,他倒是一指外力也没有强加给她,连拦住她逃跑去路时,也不用剑柄,而用手臂。
随着马匹的颠簸,她身后年轻人的身体不可避免地摩擦着她的后背,有着不同于那个人的温热触感。
从小在男孩子堆里长大的,苍苍也不觉得这样的姿势有什么不妥,只是有些恍然地想起,和萧焕同行的时候,即使同乘一匹马,他也会尽量小心地避讳着两个人身体上的接触。
她似乎从未真正了解过他,即使他初次见面就坦诚地告诉她自己真正的身份,即使他对她的主动接近从不拒绝,但是依然有些什么,是她所不了解的。
那个总是淡淡微笑着的人,身上带着她所不知道的大片空白,温柔地陪伴在她身边,接着,无声地消失不见。
苍苍眼前仿佛出现了他明亮幽深的双瞳,永远含着笑意的嘴角。
怎么能把一个人的样子记得这么清楚?
苍苍突然开始强烈地希望,一抬头就可以看到那个人微微笑着站在不远处,一张开手臂,她就可以抱住那个体温微凉的身体。
为什么会这么想呢?只不过才离开了几个时辰而已。
武昌城外。
“萧云从!”徐来逼退身旁的杀手,扬手放出一枚铜钱镖,击掉了一枚射向自己身旁那人的袖箭,有些气急败坏,“麻烦你不要在这种危急的情况下试探对方的武功路数了,行不行?”
“是吗?”那个青色的身影漫不经心地回答了,在群敌的环伺中进退自如,招招指敌要害,却没有一记杀招,甚至连随身的佩剑都没有取出,只是空手御敌,“徐兄认为情况危急了吗?”
徐来连翻白眼都有些无力,拍开一柄递来的凛冽长剑:“情况不危急……我只是不想陪这些小兄弟练功了……我们能不能速战速决?”
说起来他们的境况真的不算危险,起码比起前两天的疯狂追杀,现在他们没有被江湖排名前十以内的杀手一剑洞穿的危险,没有一不小心就沾上某种不致命却很要命的奇毒的危险。
比起那种随时都有可能丢掉性命的状况,现在他们真的不能算危险……
只是……看着眼前一个伤掉,另一个马上补上,仿佛无穷无尽涌上来的杂兵……徐来很有些无奈,缠斗了几天,他现在真的只想找上一间干净舒适的客房,舒舒服服地泡个澡,再踏踏实实地睡上一觉。
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他这种哀怨,一直游走在敌人之间,却从未真正出手制敌的萧焕突然笑了笑,指间流出一道淡青光芒:“那么,我们就速战速决。”
流利的剑光滑入敌阵中,金戈交击,脆响连起,铮铮然如同一曲壮烈战乐。
徐来不是第一次看到这种风一般锐利畅快的剑法,他的精神也蓦然一震,腰间的软刀出鞘,风驰电掣,带着万钧之势劈出。
战局在两人兵刃出手的瞬间就开始扭转,当他们刀剑的光芒辉映时,没有人能够抵挡得住那种光芒。
只是短短的几天,这两个年轻人就已经开始缔造一个不败的神话。
九省通衢,千帆竞流。
武昌城的繁华,丝毫不逊于苏杭。
武昌城最负盛名的浴场沐玉泉,位置最好、最为豪华的一间浴室,在半个时辰前,被两个年轻人包了去。
浓郁的檀香在水池的热雾中蒸腾,熏得人昏昏欲睡。
徐来脸上搭着热巾,靠在青玉的池壁上,只觉得通体舒泰,懒懒的就要睡着。
倚在池壁那侧的萧焕闭目养神,也像快要睡着了。
对比这几日惊心动魄的拼杀,如今真是再惬意不过。
饱暖而思□□,徐来摇头晃脑,已经想到了东湖畔的萋芳楼,红衣的舞娘,多情的歌女。
心思刚动,就有一缕清香隔着温热的湿巾,杂在檀香中幽幽飘了过来。
大片的热水突然扑上面颊,他呛了两口水抬起头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是被萧焕按着脑袋浸到了浴池里。
面巾早就从脸上掉落,一只微凉的手间不容发,捂上他的口鼻,萧焕的声音略显急促:“别吸气!”
接着不用他吩咐,徐来早就一把抄过浴巾,蘸了水回身横扫,灌满劲力的长巾招展如旗。只听簌簌轻响,长巾上已经兜满暗器。
徐来改挥为推,一篷暗器原封不动,射回窗外,立刻有几声惨叫响起。
来敌没有几个人,也不再恋战,立刻败退而走,只是好好的浴室,如今却是一片狼藉。
“混账!连洗澡都来搅爷的兴致!”徐来怒气冲天地骂了,才感觉到一旁的萧焕用带些异样的目光看着自己,连忙低头,这才发现——刚才用浴巾挡了暗器,所以此刻他下身正光着。
他连忙扑通一声坐在浴池里,也不管水花四溅,难得红了一张英俊的脸。
他顶着尴尬打量萧焕,这才看到萧焕的指间留着一片触目的焦黑,连忙开口询问:“怎么了?”
“香料烧过的痕迹罢了。”萧焕不在意地放下手,整了整垂在胸前的黑发,“他们用了唐门的烟丝醉软,幸亏桌上有味檀香,勉强可以拿来克制,要不然我们就只有醉死在浴池里。”
想起方才隐约闻到的淡香,徐来心有余悸地点头:“唐门那种可以让人闻香发醉,全身麻痹而死的烟丝醉软……我可不想死得这么窝囊。”
他马上就问:“怎么?现在那个唐门的遗后,是跟上咱们了?”
“应该不是一个。”萧焕摇了摇头,一面用手指梳理肩侧的头发,一面侧头说,“一个人的话,怎么用得着联络同门?”
想到他们发现唐门弟子踪迹的经过,徐来点头:“的确,把这一层忘了……”
他突然停下来,瞧着萧焕笑起来:“萧兄,我今天才发现,你这样的风情,可以去和萋芳楼的花魁小仙姑娘抢风头了……”
萧焕也没生气的样子,淡淡笑了笑:“是吗?改天闲了,说不准真去试一下。”
边说边把理顺的黑发在胸前松松绾住,走出浴池,拿起衣架上唯一完好的那件浴袍披上,还有礼地向浴池中的徐来躬身一笑:“徐兄慢慢沐浴,在下先出去了。”
徐来愣愣地看着他施施然出了浴室,然后看了看地上那个被暗器戳到千疮百孔的浴巾和衣架上那件少了半个身子,同样破破烂烂的浴袍……
他徒劳地向门外喊:“萧兄别走!萧兄,你等等……”
徐来在浴室里泡了一刻钟,然后被闻讯赶来追捕闹事者的衙役撞到光身子的尴尬样子,又让衙役堵在浴池中审问了足足有一炷香之久,才总算有了一衣遮体,一路小跑回到客房……
他堂堂灵碧教光明圣堂左堂主的面子啊……他堂堂风流少侠的名声啊。
进到房间里,萧焕早就换好了一身干爽的青衣,头发虽然半湿,但用缎带系了垂在肩头,也别有一番潇洒俊逸的风度,看到他狼狈地回来,嘴角挂着有些刺目的笑容:“徐兄用了好久啊。”
毕竟自己语出轻薄在先,徐来不好回嘴,沮丧地一屁股坐在宽大的锦床上,也不说换上衣服,用手支了被折腾得有些昏涨的脑袋:“一般……”
正说着,眼前冒出一杯热气腾腾的药茶。
“解烟丝醉软的余毒。”萧焕笑着,又加了一句,“还添了些预防伤寒的药。”
徐来伸手接过杯子,温暖透过瓷杯传到手心,一口气把里面的药水喝完,看着手中的空杯,冷不防开口:“刚才在浴池里,发觉到烟丝醉软,你是先按下我的头,才自己屏住呼吸的?”
萧焕微愣了一下,也没回答,笑笑:“头还晕不晕?现在好点了?”
“你这个人哪……”徐来有一下没一下晃着手中的杯子,懒懒的,“总是把身边的所有人和事,看得都比你自己重要,真不知道你是怎么被养大的……连烟火味都快被养没了。”
静了一下,萧焕笑:“也不算很过分吧……”
“是,一点都不过分,再过分点你就直接升仙了……”徐来用一只手托头,还是懒洋洋的,“知道我为什么非要来跟着你?我想这样一个都快不食人间烟火的半仙,我再不来看着他,这可怎么办啊?”
萧焕忍不住笑起来,俯身夺了他手中的茶杯:“我看你中毒不浅,连醉话都说出来了!”
徐来也哈哈笑了起来,还在强辩:“不是醉话,全是实话!”
“好了,我懂,是实话。”萧焕笑着把茶杯收到桌上,接着扶着桌沿坐下。
隔了一会儿,他低下头摊开手,看了看手指间那片不能洗去的焦痕,像是自言自语:“怎么就没有烟火气了,这不明明是烟火吗?”
可能是听到了他的话,床上半倚着的徐来哧一声笑了出来。
德祐七年十月初三,京郊凌府别院吹戈小筑。
“收官!”一身棕袍的清癯中年人兴致很高地落下最后一枚棋子,合掌笑着,“猜猜我赢你了多少子?”
白衣的丽人略带沮丧地推了棋盘,索性耍赖:“不数了……总归我赢不过你就是!”
中年人笑着,也真的不再去管子,闲闲地拈了一粒棋子敲着棋盘:“说起来也有几年没见了吧,怎么突然到我这里来了?”
白衣丽人抬腕支着头,一举手一投足间无不是优雅雍容:“左右教里也没什么事。怎么,利大哥不想见我?”
中年人笑了起来:“你这是在挤对我不是?我是怕你无事不登三宝殿!”
白衣丽人也掩嘴笑了,打趣说:“这么说我要是真无事,就不敢来寻你了?”
中年人被她逗得一阵笑,隔了一会儿,抬头看着天际的浮云,手间的棋子依旧有一下没一下地敲着面前的紫檀木棋盘,他在清脆的撞击声中开口:“落墨,你难道真要置焕儿于死地?”
突然听到这样一句话,白衣丽人僵了一下才浅笑着开口:“我怎么没听你叫过他焕儿,你不一直叫他‘龙椅上的那个人’吗?”
“再怎么说,这孩子出生以后,第一个抱他的人是我。”中年人说着,眯着眼,似乎已经沉浸到往日的回忆中,“真是从没见过这么乖巧的孩子啊,不哭也不闹,只是用一双亮晶晶的黑眼睛看着你。”
白衣丽人沉默了一下,从桌前起身,话声中已经带上了淡淡的冷冽:“你不用再想着用这种话激我了,如果心软的话,七年前我就软了。”
像是料到了这样的结果,中年人没有接着往下说,只是极轻地叹息了一声,淡淡的:“落墨,他是你的亲生儿子。”
白衣丽人的肩膀只颤了一下,冷冷地说:“谁让他也是咱们睿宗陛下的儿子?”
中年人也不再说话,幽静的园子里顷刻间只剩下秋虫的低鸣。
白衣丽人手腕伸向腰间,一抖腕,手中已经握住了一柄软剑。柔韧的剑身,雪亮的剑面,反射出奇异的浅绿,随风微微摇曳,宛如一枝刚抽出嫩枝的柳条。
白衣丽人把软剑轻放在石桌上:“请利大哥把这柄杨柳风转交到那个小姑娘手中。”她微微顿了一下,接着说,“至于怎么促成接下来的事,相信利大哥自有主张。”
“杨柳枝,芳菲节,所恨年年赠离别……”中年人喃喃地念着剑身上的铭文,用指肚抚过光滑如少女肌肤的剑身。
这柄摇曳生姿的名剑上,铁划银钩的铭文,写得偏偏是这么悲切的情诗。
“看来,你是下定决心了。”淡淡笑了笑,中年人把手指从剑身上抬开,“如你所愿,落墨,无论如何,我会促成那个结局。”
得到了保证,白衣丽人轻笑起来,侧身一福:“那落墨就谢过利大哥了。”
中年人微微颔首,注视着她清丽的身影消失在花木的掩映中,终于低下头看着桌上的长剑,嘴角扯出一丝微苦的笑容,喃喃自语:“从不心软吗?希望你真的不曾后悔过,落墨。”
杨柳风,传说中能够克制帝王之剑王风的唯一利刃,在辗转流传了数代之后,躺在了他的面前。
首辅府里最得力的幕僚,被属下称为“利先生”的棕衣中年人,微微笑了起来,握住三尺软剑,中指弹上剑脊,铮然有声。
他起身握剑横劈,内力到处,青锋倏忽挺直,剑光急风过处,落叶枯黄翻飞,零落满地。
“所恨年年赠离别。”雪亮的剑光映着中年人的脸,映出了那张清癯的脸上隐含的悲凉,“这么多年了,还是赠离别……”
他起身把剑收在手中,走出小院,招手叫来一个站在门外的文士模样的青年:“远江,你去给冼血送信,叫他带着大小姐留在江南,不必回来了。”
儒雅的青年拱手答应,笑了笑:“先生,先前不是要罗先生尽快把小姐带回来吗?”
“尽快带回来,是怕跟那个人纠葛太深,如今是唯恐纠葛不深……”他回答着属下的疑问,微眯起幽深的眼眸,“纠葛不深……怎么会成孽缘?”
笑着沉默了一下,被称为“远江”的青年文士又笑笑:“我想我已经明白了。”
中年人不再跟他说话,负手走开,他很急,直到走得远了,还能看到握在他手上的长剑雪亮而莹绿的淡薄光芒。
“杨柳风啊……”一身白衣的青年很轻地说,淡淡一笑,俊逸的长眉微微挑起,“原来是孽缘。”
说完,也跟上中年人的步伐,消失在深秋的花园中。
武昌城外的留云客栈内。
徐来先是抓着桌上倒满竹叶青的酒杯,一口气喝干,才吁了一口气,对着桌子对面的萧焕开口:“我命人查了,你说得没错,除了教主之外,要取你性命的还有金陵凤来阁。”
凤来阁……这个近年才成立的杀手组织,神秘莫测,但阁主风远江和当朝首辅的幕僚利禄来往密切。
萧焕点了点头,笑笑:“多谢你教中的兄弟。”
“反正他们帮你也算帮我了,我是不想再跟那些小喽啰拖下去了。” 徐来摆手说,又问,“你准备怎么办?”
静了一下,萧焕才又笑了笑:“不将我逼入不得不面对你们教主的地步,凌先生不会罢手的。”
徐来挺轻松地吹口哨:“那么看来我们还有很多恶仗要打。”
萧焕又笑了笑,轻咳了几声,没有说话,把手中握着的酒杯送到唇边。
还没沾到嘴唇的酒杯迅速地被一只手夺下来,徐来皱着眉:“别喝酒了,也不看看你自己气色差到什么样子了!”
萧焕还是笑着,也没和他争,只是低头俯在手臂上,很轻地咳嗽。
徐来又急又怒地跺了几下脚,扔了手里的杯子,连忙转过身来,像几天前那样在萧焕背后连拍了两掌。
萧焕又是咳了一声,把一口血吐在地上,这次却接着不停地咳嗽,又咳出了两口血。
看着他不断咯血,徐来气得手脚都有些抖,几乎口不择言:“身体差成这样,你就不要硬撑着!让皇帝死在我手里,这种罪名我担不起!”
萧焕的身体被肺腑中涌出的一阵阵寒意几乎抽去了所有的力量,扶着桌子咳得直不起身子,也不得不抬头,勉强向徐来笑:“别……担心……死不了……”
徐来为自己刚刚的失态愣了一下,摸一把脸,看萧焕的状况实在不好,也不管失礼不失礼,方便不方便,半拖半抱地就把他往床上弄,嘴里说着:“是死不了……半死不活的更吓人!”
萧焕几乎是被徐来拽着丢到床上,听到这句话,想笑又被一口气滞住笑不出来,咳嗽得更厉害,只好闭上眼睛专心调息。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略微稳定了气息,睁开眼睛,看着抱着肩膀站在床前注视着自己的徐来。
那张英俊的脸上还带着很大的怒气,目光中却已经透出了关怀,看到他在看自己,徐来重重哼了一声,眼中带着探询:“好点了?”
萧焕微微笑了笑点头,深吸了一口气才说:“我是萧氏……”
“我知道,萧云从是化名,你是萧氏朱雀支的……那个人。”徐来打断他的话,笑着,“这么久了我还猜不出来,你以为我是个傻子?何况你刚才叫凌雪峰‘凌先生’,这世上能直呼他‘先生’的人,还能有几个?”
萧焕也笑起来,轻咳着叹气:“你就不能等我……自己向你说明……”
徐来皱了眉:“等你什么?等你说一句话都要喘两口气,我又不是听你遗言,等你干吗?!”
一句话说完,两个人都笑了起来。
徐来刚才的怒气也过去了,挑了长袍,索性在床边坐下,闲闲地开口:“我听过很多传闻,说实在的,我没想过那个人会是这样的……”
“那么……该是什么样的人?”萧焕也笑,淡淡插话。
“起码不该是这样一个人……”徐来淡笑着摇头,“我还以为那个人敏感猜忌、虚伪毒辣、心狠无情、狂妄自大……”
萧焕故意重重地咳了一声,笑道:“可以了,这些就够了……”
徐来也笑,摇头晃脑有些得意:“在权臣挟制下长大的早慧天子,不都是这个样子……”
他把目光转向床上那个脸色苍白,闭着一双深眸,胸口依然剧烈起伏的人身上,终于叹息出声,半是自言自语:“怎么你就要是我遇到的样子!遇见你也算我头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