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第二章 长河 ...

  •   这两天,跟着萧焕在杭州城里乱晃,苍苍觉得天开始冷了。

      但是她没有料到会冷到这种地步——她现在正浑身湿淋淋地裹着条毯子蹲在客栈的床上,一边打喷嚏,一边承受着毛毯揉在自己头发上的感觉。

      萧焕站在床前,毫不客气地用毛毯将她的头拨弄得前后左右不停摇晃,他身上也比苍苍好不了多少,一身青衫都湿透了,脸上还挂着没来得及擦拭的水珠。

      苍苍闷闷地托着下巴,任萧焕拨弄她的头发。

      她在和萧焕一起游湖的时候,看到有人溺水,想也不想地就纵身跳下去救人。

      没想到湖水太凉,她刚跳下去脚就抽了筋,最后人没救到,自己也被淹了个够呛,还是萧焕跳下水把她和那个溺水的人一起救上了岸。

      “对不起……我不是故意的。”苍苍终于小声嘟囔出来。

      萧焕停下给她擦着头发的手,低头从毛毯的缝隙里看了她一眼,神情淡淡:“为什么道歉?我又没有怪你。”

      “那为什么脸色那么难看。”苍苍依旧小声嘟囔,萧焕的手已经又开始动了。

      她的头又开始随着那双手晃动,她突然想起什么:“我没想到你居然会游泳!我掉进水里的时候,想这次真完了,小命八成是要玩完了,然后就抓到你的胳膊了,你是怎么把我弄上岸的?我就觉得下面轻飘飘的,接着就到岸上了,我还以为你也会武功呢……”

      “你以为的还真不少。”萧焕是叹着气说这句话的,语气也还淡淡的,听不出有怒气。

      相处了两天,苍苍也知道他绝不肯在语气中透露情绪,能有这样的语气,那就是生气了。

      她偷偷嘀咕:“还说没怪我……”

      “没说你救人不好。”萧焕又叹了口气,终于开口解释,“只是就算急着救人,也不用这么莽撞。你如果肯在下水前稍稍活动一下手脚,你的腿也不会在水里抽筋,我也就不用下水把你们两个都救上来。”

      他说完,手上的动作也停了,把毛毯盖在苍苍头上:“替换的衣服还没有送过来,你先把湿衣服脱下来,不然会伤风。”

      苍苍乖乖地听训,应了一声去解衣带,偷偷瞥了瞥萧焕。

      他沾着水滴的脸上没什么神情,湿透的黑发从发髻中散出来了一些,落下来半遮着眼睛。

      不知道是床前的光线还是水滴的原因,苍苍居然觉得他的肌肤像是透明的,心跳狠狠快了几下,咽了口吐沫:“你光顾着管我,不把湿衣服也脱下来吗?你身体不是不好?你要是生病了可怎么办?”

      “那么我们一起脱?”萧焕脸上总算有了丝笑意,淡淡反问。

      苍苍一愣,还没想明白这句话什么意思,眼前的床帷就落了下来,萧焕的声音从帷帐后传来:“脱下来的湿衣服就放在床边的凳子上,我会把替换的衣服也放在凳子上,你自己取。”

      他说完就转身走出了房间,带上房门。

      苍苍打了个惊天动地的喷嚏,这才想起:对未婚的男女来说,这叫避嫌。

      “什么一起脱?谁想看你脱衣服的样子!”苍苍愤愤不平地嘟囔完,眼前立刻闪出他半垂着睫毛、头发湿湿的,站在自己床前的样子,忍不住咬了咬嘴唇,眼睛就眯了起来。

      那家伙把湿衣服穿了那么久,不会就感冒发烧了吧?烧得双颊通红地躺在床上不能动弹,到时候看他还神气什么?那时候她不但要看他的窝囊样子,还要把被子掀开痛痛快快地看他只穿中衣的样子。还不给她看?有什么稀罕的?

      越想越得意,苍苍哈哈地就笑出了声,裹着毯子倒在床上。

      晚上还没到,的确就有个人感冒发烧了,躺在床上不能起来,不过那个人却不是萧焕。

      可能是几天来一连串的折腾,自认为身体比牛还壮的苍苍,在幸灾乐祸地盼着萧焕生病,美滋滋地睡着之后,居然就发烧了。

      正当她烧得迷迷糊糊时,耳边传来了一个声音:“苍苍?”

      苍苍也不管来的人是谁,一把就抱住了他的胳膊,脸也蹭过去,贴在那只手掌上,嘴里喃喃的:“凉凉的,真舒服。”

      到底是发烧了。萧焕有些哭笑不得,任苍苍拉了他的手放在脸上乱蹭。

      他就怕她这段日子一直在外流落,会禁不住落水之后的寒意发热,上岸后就马上找了毯子把她裹好拉回客栈,没想到还是没有避免。

      “苍苍,别睡了,醒一下。”他看到他拿进来的干净衣衫还都整整齐齐放在床边的凳子上,又看到苍苍伸出被子的两条胳膊——这个小姑娘,里面一定什么衣服都没有穿。

      萧焕无奈地放柔声音:“苍苍,把衣服穿一下。”

      “才不要!热死了!”苍苍眼睛也不睁地叫,手臂却像缠上棍子的蛇,攀上来把萧焕的整个胳膊抱在怀里。

      萧焕的身子都快让她拽上了床,扯住从她肩上滑下来的被褥把她的肩膀裹严,无可奈何地安慰她:“好,不穿衣服,把被子盖好。”

      苍苍迷迷糊糊应了一声,把脸蹭到他的胳膊上:“阿婆,我头晕。”

      萧焕顿了一下,在床边坐下,伸手把她脸上的乱发拂到耳后:“乖,把我的手放开,我去拿药给你,头才会不晕。”

      苍苍撇了撇嘴,耍脾气一样地把他的胳膊抱得更紧:“不要!”

      萧焕知道她因为不舒服,有些蛮不讲理,半哄半骗地把手从她怀里抽出来,先哄着她把他带来的那碗生姜水喝了,接着写了药方交给店小二去抓药,仔细说明了各种药材所需的成色。

      他自己去打了盆冷水,用浸了水的布把苍苍的额头、手腕和小腿都包上,等小二把药抓回来后,又亲自用火炉煎药。

      苍苍身上的湿布每隔一会儿就要换一次,药煎好了之后,萧焕哄着她喝下去,又哄她多喝了些水。

      大概是因为热,苍苍睡觉十分不安稳,萧焕还要时不时把她伸出被褥的手脚塞回去。

      这么一直到后半夜,苍苍终于退了烧沉沉睡去,她整个人也变成了一条八爪鱼,牢牢抱在了体温向来偏低的萧焕身上。

      溪水环绕的小村庄,麦穗的清香一直送到村里来,槐树下阿婆慈祥地笑,阿婆总是那么好脾气,一天到晚被她黏着也不会生气。

      她生病的时候,阿婆就把她搂在怀里,阿婆还会做甜甜的桂花糖,一层桂花一层糖,放在罐子里,用指头蘸了,放在嘴里甜甜的……

      从梦中醒来,苍苍咂了咂嘴,没有,嘴里没有甜甜的味道,反倒有些涩涩的药味。

      她试着睁开眼睛,满眼的红光,有些陌生的陈设慢慢清晰了起来——她是在杭州的一家客栈里,不是在童年的村庄里,也不在阿婆身边。

      她把目光转了转,这才看到被她死死抱住身子的那个人的脸。

      萧焕躺在她身边睡着,背半弯着,头就枕在床架的硬木上,完全迁就着她恶劣的睡姿,手臂环住她的肩膀,把锦被的边缘收拢,以免凉气侵入。

      从苍苍这里看过去,正好可以看到他长长的睫毛投在脸上的淡淡阴影。她又侧了侧头,看着光线照在他的脸上,像是会跳跃一样,散出白色的光。

      觉察到她醒了,萧焕睁开眼睛,就看到苍苍一双亮亮的大眼睛盯在自己脸上。

      他笑了笑,伸手摸了摸她的额头:“烧退了。”

      苍苍依然盯着他的脸,也没有放开抱着他的手臂的意思,沉默了一阵之后,突然开口:“我梦到我阿婆了。”

      萧焕笑了笑,深黑的瞳仁中有柔和的光:“睡得好吗?”

      苍苍点了头,算是回答了他的问题,接着说:“我四岁前,都是在老家和阿婆住在一起的,我从来没见过我娘,阿婆说我娘出远门了,其实我知道,我没有娘。

      “我从出生后到五岁,一直都没有见过我爹。我什么都没有,就只有阿婆,村里的小孩骂我是没人要的野种,我就跟他们打架,打到再也没有人敢骂我。”

      “原来你小时候就这么厉害了。”萧焕笑着,轻轻地插话。

      “那是当然!”苍苍立刻高兴起来,龇牙咧嘴地冲他笑,“敢笑话我的人就要小心挨揍!”

      她笑了之后,看着萧焕:“想知道我为什么那么讨厌跟你成亲?”

      萧焕笑:“你可以说来听听。”

      苍苍的神情是少有的认真:“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发誓,长大如果嫁人的话,一定要嫁一个我很喜欢,他也很喜欢我的人,然后跟他一起,天天过得都很高兴。我要一直和他在一起,我的孩子要有爹疼也有娘疼。

      “我想到要跟你成亲,就想,你又不喜欢我,我也不喜欢你,我干吗要跟你成亲,而且如果和你成亲的话,我们成亲后你还要选很多妃子,我才不要跟很多女人去抢一个丈夫!我想到就讨厌,所以就索性跑出来了。”

      她看着萧焕,忽然笑了起来:“不过,现在看起来你也挺不错呢……我阿婆过世后,我被爹接到京城之后,都是一个人睡的,抱着你睡真舒服,你真像我阿婆。”

      萧焕没想到她最后会冒出这么一句,有些啼笑皆非:“你说了这么多,就是想说我很像你的阿婆?”

      苍苍瞪大眼睛:“我很喜欢我阿婆的。”

      萧焕笑着:“我知道你很喜欢你阿婆……说了这么久话,你不觉得饿?”

      他这么一提,苍苍才觉出肚子里空荡荡的,连忙点头:“我饿,我要吃东西。”

      萧焕笑着摸摸她的头:“那么你把手拿开,让我下床帮你叫吃的。”

      苍苍“啊”了一声,这才放开手,翻身坐了起来:“不好意思,我忘了。”

      萧焕撑着床沿坐起来,略微活动了一下酸僵的肩膀,伸手拉住快要从苍苍肩膀上滑落下来的锦被:“你刚退烧,不要再着凉了。”

      他接着笑了笑,“你是女孩子,总是让我占便宜可不好。”

      苍苍这才惊觉自己身上几乎没穿衣服,应该是昨天脱了湿衣服后头太晕,直接裹着被子就睡了。她想起刚才睡觉的姿势,自己虽然是搂着萧焕的,锦被却被他细心地裹在了她身上,别说透风,连两个人真正的肌肤相亲,也没有多少。

      昨天晚上他就是穿着身上这件单衫在床边勉强休息了一下吧,苍苍快手快脚地穿衣服,又发现了什么问题:“你不是身体不好?怎么都落水了,你没发烧,我反倒发烧了?”

      萧焕正走到窗边打开窗户,回头向她笑了笑:“我不会发烧。”

      苍苍套上鞋跳下床,狐疑地上下打量他:“不会发烧?说起来。这几天没看到你一点不舒服的样子,你身体不好是不是骗人的!”

      萧焕从窗前转身,脸半埋在窗口的阳光里,看着她笑,并不理睬那个问题:“你早饭还要吃两笼鸡汁包子?不过现在差不多也算中午了,你伤风了,有些东西不适宜吃,要不要我帮你选些比较适合吃的?”

      苍苍更加狐疑地看他:“昨天晚上给我看病的大夫交代的?”

      萧焕笑了笑:“不是,我说的。昨天晚上的药,也是我开的。”

      苍苍“啊”了一声:“你居然给我乱开药!你以为光看医书就能学会医术了?你想拿我试药?”

      “放心,不会拿你试药。”萧焕有些无奈地笑,“我也没有只看医书,我六年前已经跟随教我医术的老师出门行医了。”

      “你从禁宫里出来过?”苍苍更加惊讶地大叫,“你还行过医?那你岂不是也算行走过江湖了?宫里的人没发现?别人发现你不见了怎么办?你经常出来?出来过多少次?你是怎么出来……”

      她还没叫完,脑门上就吃到了第二记栗暴,萧焕收回手:“他们发现不了,很多次,偷偷出来……在外面不要把禁宫两个字叫得那么大声。”

      他说完,笑得很有些无奈,“你在房间里等一会儿,我去叫些吃的。”

      苍苍摸着额头嘀咕:“凶起来也跟我阿婆挺像的,我阿婆也喜欢敲我头……都被你们打傻了……”

      萧焕咳嗽一声,又气又笑地看她一眼,开门出去了。

      苍苍在屋里依旧嘀咕:“前几天有句话好像说错了……不过没关系,反正他也不会记得了……就当没说过了。”

      她低头偷笑了:“我没说过我不会喜欢他吧?”

      客栈的客房中,一身黑衣的御前侍卫蛊行营统领班方远低头快速地将情况说完,静等着回答。

      “是这样,他们找了凤来阁。”萧焕微蹙着眉,思索了一阵后展眉笑了笑,看着班方远的左臂,“受伤了吗?”

      班方远点头:“是,不小心被刺伤了肩膀,并不妨碍行动。”

      “凤来阁的人不好应付。”萧焕依然笑了笑,“方远,你以后不用来了,蛊行营的人,也都可以回去了。”

      班方远明显僵了一下:“公子爷。”

      “这不是你们的事,不能拖累你们。”萧焕笑笑,“接下来不用再管这里的事情了。”

      班方远沉默了一下,自进来之后第一次抬起头看萧焕,随即又很快低头抱拳:“卑职明白……请公子爷保重。”

      说完持剑行礼,很快退了出去。

      注视着他的身影退出,萧焕的眉头又轻轻皱了起来,视线落到一旁的墙壁上,苍苍就在那道墙之后的房间里。

      似乎已经是不能再接着悠闲下去了。

      他淡淡的目光扫过一室的陈设,从打开的窗口中,看向窗外黢黑的夜,冥冥中,似乎有一只手伸了过来,把手中的棋子落到棋盘中。

      他们都知道,这一局才刚刚开始。

      西湖未归山庄,武林第一庄。

      天下第一剑客温昱闲的宅第,传说中的武林圣地。

      每一个新出道的剑客,都以能在温昱闲的胜邪剑下走上三招为荣。

      温昱闲是这个江湖中不败的神话,胜邪剑是所有江湖人眼中的圣物。

      苍苍在未归山庄内的水榭中,已经干坐了半个时辰。

      半个时辰前,萧焕和温昱闲一起,走向了荷塘另一面的庭院。

      半个时辰过去了,他们还没有回来。

      苍苍已经趴在桌子上无聊地玩起了指甲。

      当她把右手上的指头逐个抠到第三遍的时候,一个人的脚步声很轻地靠近,苍苍连忙抬起头,看到了萧焕。

      他依然像半个时辰进去前一样,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只不过他的手里,多了一柄长剑。

      那是一柄看起来很古旧的剑,剑鞘上爬满铜绿,张牙舞爪的睚眦图案盘踞在剑柄上。

      苍苍跳起来,很是狐疑地盯着这把剑:“这是什么?”

      “胜邪剑。”萧焕笑了,语气是不变的温和,“我向温庄主借来用一用。”

      “你要借,人家就把剑借给你了?”苍苍若有所思地上下打量萧焕。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从水榭外倾洒下来的清亮日光,苍苍觉得他的脸色似乎比进去前苍白了一些,撇了撇嘴角说:“看不出来你还有这么大面子。”

      她站起来拍拍裙子,自顾自地转身就走:“快走吧,这个温庄主也真小气,都不留人吃个饭,我都快饿死了!”

      她的身后,萧焕脚步微滞了一下,也跟了上去。

      一前一后两个身影,慢慢隐入荷塘一侧的繁茂花木中。

      荷塘另一面的陈剑厅,温昱闲正坐在大厅正中的石桌旁。

      他面前有一个木质的架子,红木黑漆,闪着幽深的光。

      这是用来放置胜邪剑的架子。当这把绝世的名剑不在温昱闲的手中时,它就静静地躺在这个托架上,幽暗空旷的陈剑厅中,流淌出属于年代久远的兵刃独特的肃杀之气。

      现在,托架上已经空了。

      一直到暮色染上翠湖重楼,温昱闲还是没有动,略显混浊的目光穿透眼前的荷塘,看向不知名的远方。

      他输了。

      当那个年轻人袖中的短剑划开了胜邪剑的光幕,他仿佛能够听见属于他的那个时代匆匆溜走的声音。

      那一瞬间,他和那个年轻人擦肩而过,胜邪剑在他手中混浊地作响,时光的流逝蓦然凸现,江湖传奇就此易手。

      头发早已花白的剑客低头看了看自己结满老茧的双手,他的唇角突然泛上了一丝笑意,他起身走出这座因为少了胜邪剑的凄冷剑气而空旷起来的大厅,没有回头。

      从凤凰山麓的未归山庄走回杭州城中,天色已经晚了。

      走在昏暗的灯光里,苍苍突然停下了脚步,叫了一声:“萧焕。”

      萧焕停步,微微回头。

      苍苍抬手抡圆胳膊,手里的钱袋狠狠砸出去,正朝着萧焕的头。

      没有命中目标,灌满了劲力的钱袋稳稳落在一只手里,萧焕握着钱袋,缓缓放下手。

      苍苍摊了摊手:“你真的会武功。”

      萧焕没有说话,他的头低着,让人看不清脸上的神情。

      苍苍接着叉了腰:“你为什么不早点告诉我?”

      萧焕抬起头笑了笑,声音一如往常地平和沉稳:“抱歉,没尽早告诉你,是我不对。”

      街边的灯光照在他的脸上,他的眼睛下有一片阴影,淡淡的,很接近蓝色,投在被灯火映照得有些苍白的脸颊上。

      苍苍看着他,不知道为什么突然有些愧疚,口气不自觉地就缓了下来:“好吧……虽然你没告诉我,但我好像也没问……”

      她说着,又问:“那天下第一剑的宝剑,也不是你借来的咯?”

      萧焕又微微笑了一笑:“胜邪剑,胜者得之……我邀温庄主,比了一场剑。”

      苍苍震惊了,急道:“所以你赢了?你赢了天下第一剑?你就是新的天下第一剑?”

      萧焕笑着摇头:“倒也不是说我就是新的天下第一剑……只是要走这一局棋,总得叫人知道,我并非没有胜算。”

      他好像意有所指,但苍苍只是端详着他,突然道:“你倒是很厉害……我还以为漂亮的东西都很没用,很娇贵的。”

      萧焕再次沉默了一下。

      苍苍眼睛忽闪了一下,看着他,十分认真的口气:“其实像你长得这么好看,一个人出来行走江湖,的确要会点儿武功才行。”

      萧焕还是沉默着。

      苍苍摸着下巴,很严肃:“你在江湖上乱跑,跑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被别人看到,很危险的,特别是有些坏人,会占你便宜……”

      “苍苍,”萧焕打断她的话,很温和地笑了笑,“饿得急了吗?”

      他笑得和煦又温柔,苍苍呆呆地点头,真的觉得饿得不行了。

      萧焕顺手把掌中接住的钱袋收到袖里,口气依然温和:“总归你也不需要用,你的钱袋就给我保管了。”

      他说完又笑笑:“我们快去找地方吃饭吧。”

      苍苍乖乖点头,听话地跟着他的脚步走出了几步才想起了什么,当街跳起来:“你干吗拿我钱袋?谁说我不用的?快还给我!”

      前一刻的好奇,还有更前一刻的气愤,早就丢到了九霄云外。

      杭州城的夜晚也是热闹的。

      沿街的酒苑歌楼窗口,倚着韶龄佳人,她们用纱扇遮了脸,听琉璃灯下的才子抚琴吟诗。

      才子和佳人的脸旁,就是一串串的红色灯笼,从高高的屋顶一直垂到地面。

      被灯笼映得通红的柳树下,有一堆堆的小贩,花红柳绿的货架上,有最时新的绢花和香粉,有纸扎的各色风筝,有题着瘦金体的扇面字画,也有裹了一层糖汁闪闪发光的红果。

      人群从这些摊贩前经过,时不时有一个人或一对男女在某个货摊前停下,讨价还价,挑挑拣拣。

      从这个街道走出去,就是一株杨柳一株桃夹岸的湖堤。

      这里比街上也稍微清静幽暗一些,低头窃窃私语着的情人们慢慢地走过去。

      映着疏离灯火的湖水上,留下他们影影绰绰的身影。

      碧玉一样宁静深邃的湖面远处,穿梭着零零落落的轻舟和画舫。

      有丝竹和女子的歌声隐约地从船上传来,接着又消散开去。

      苍苍和萧焕就走在堤岸上。

      苍苍头戴儒冠一身长袍,手里还呼扇呼扇地摇着一把题了李后主词的折扇。

      这扇子是她刚刚在扇摊前买的,扇面上那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是她逼着萧焕给她现写的。

      她先是看到扇摊就扑了上去,接着左挑右拣,总嫌扇面上的字题得太丑。她抓了一个空扇面,抢了一旁算命摊上老先生的毛笔塞到萧焕手里,让他写字。

      萧焕提着笔,也并没有推辞,笑着问她要题什么字。

      苍苍想也不想,随口就来了一句:“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

      萧焕“哧”一声就笑了,笑吟吟地说:“还是写少年不识愁滋味吧。”

      苍苍恶狠狠的眼神就扫到他脸上去了,抬腿踩在他的脚上:“叫你写,你就写!”

      脚被踩了一下,萧焕只有老老实实地写。

      他写完还了算命老先生的毛笔道了谢,就看到苍苍拿着他新写的那个扇面在左比右比地看,嘴里嘟囔着:“太刚正了。”

      扇面上的字是太刚正了点,那一行是时下最流行的瘦金体,笔意秀逸,但是骨骼里居然透着一股坚韧的正气。

      不像是苍竹,倒更像松柏,从严寒中拔出来,凌霜傲雪。写瘦金都能写得像座山,不知道写这个字的,是个什么样的人。

      苍苍略呆了一呆,随即笑逐颜开:“写得真好看,我喜欢。”

      这一笔字的确是好,连扇摊的老板都点头连连赞叹。

      于是苍苍就穿着男装儒衫,呼扇着这一把题着“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的扇子,逛了两家花楼,先后叫了五个姑娘,沿街喝酒喝到不停地打酒嗝,再被萧焕拉到堤岸上醒酒。

      苍苍走得摇摇晃晃,手里的扇子也跟着摇摇晃晃,她为了装得潇洒又死活不让萧焕扶她,萧焕只好让她走在路中间,自己走在边道上护着,防止她一个不小心掉到湖里去。

      他们就这么东晃一下西晃一下地在湖边走着,湖面上却突然传来欸乃之声,一叶扁舟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悠然地停在了距离他们不远的岸边。

      小舟上站着一个一身白衣的年轻人,长袍的下摆胡乱塞在腰间,剑眉微扬,抬手懒懒地朝这边打招呼:“萧兄,多日不见。”

      萧焕也像是和他很熟的样子,手臂从苍苍身侧收回,微一拱手,笑了笑:“徐兄别来无恙?”

      那白衣的年轻人哈哈笑了起来,豪爽地晃晃手中的粗瓷大杯:“山西竹叶青,要不要上船?”

      萧焕看了一眼早已经醉得撞撞跌跌去抱湖边大柳树的苍苍,有些无奈地笑了笑:“我这里还有一个眷属,可不可以到徐兄的船上去稍歇片刻?”

      他不说“小兄弟”也不说“朋友”,居然开口就是“眷属”。

      白衣年轻人行走江湖多年,是何等的眼力,一眼就看出来苍苍是穿了男装的女子,微愣了一下就笑了起来:“萧大神医,我们间柳堂里的姑娘都还惦记着你呢,你就找了这么个小姑娘回来,怎么,红鸾星终于动了?”

      萧焕也不否认,笑了一笑:“这是我自小文定的未婚妻子。”

      白衣年轻人像是被噎了一下,脸上的笑容有些古怪:“我说萧公子,你不要跟我说,你是那种听父母之命、媒妁之言,乖乖坐在家里等着娶一个你根本连她的脚趾都不想碰的女人吧?”

      萧焕还没有回答,醉眼迷离的苍苍就截住话头嚷了起来:“我这么聪明温柔美丽可爱,谁要碰我的脚趾,本姑娘还不给他碰呢!”

      她一边嚷一边就朝柳树后的湖面歪去了,萧焕连忙上前一步揽住她的肩膀,结果却被她一个酒嗝喷了一脸的酒气,只好微微苦笑地向白衣年轻人点头:“叨扰徐兄了。”

      白衣年轻人看苍苍实在醉得厉害,也不再多说,侧身一让:“上船吧。”

      萧焕抱起已经攀住他脖子,像刚刚搂那棵大柳树一样吊在他身子上的苍苍,顺着船夫搭起的木板走到船上。

      不大的扁舟之上,除了白衣年轻人之外就只有一个划船的老者。

      可容两三人屈膝而坐的船舱内架着一张四方的小桌,桌上一个红泥小炉,浅金色的美酒盛在粗瓷的大壶中,腾腾地在炉上冒着热气。

      他们上船在舱中坐好,划船的老翁一撑堤岸,小舟又滑向夜雾渐浓的湖面。

      苍苍这会儿倒乖了,上船就倒在舱中的软垫上呼呼大睡,连一声都不吭。

      白衣年轻人不知从哪里摸出一柄木勺,又拿出一个粗瓷大杯,将早已煮透的竹叶青匀进杯中,笑道:“这一壶酒可是特地给萧兄温的,来尝尝看如何。”

      萧焕笑了笑,拿过杯子啜了几口,点头:“山西褚家的上品竹叶青,听说山西褚家每年才酿一百坛上品的竹叶青,只赠好酒客,这一坛酒,可是千金难求。”

      白衣年轻人拊掌而笑:“果然就你的嘴巴最精细,立刻就能说出这酒的来历。”

      萧焕也笑:“我有一位师长极嗜酒,他曾专程到山西,住在褚家三个月,治好了褚家当家的心病,所以褚家那年的一百坛竹叶青,就都被他带回了家。”

      白衣年轻人笑起来:“这叫巧取,有趣味,我还真想见见你那位师长。”

      他笑过之后,就仰头一口气饮下杯中的美酒,击桌为拍,曼声而吟:“生为何欢,死为何苦,王孙逐尘,红颜白骨,浮沉千古尽黄土!”声音高昂,尾音直入云霄。

      吟毕,他重新把酒杯填满,遥遥向萧焕一敬,眼中有一丝闪烁。

      白衣年轻人是灵碧教光明圣堂的左堂主徐来。灵碧教虽然是正派敬而远之的邪教,他却交游广泛,在少年一辈的侠士中声望也还不错,三年前,他无意结识了眼前这位自称萧云从的年轻人。

      那时他为贫苦的佃户求公道,只身一人来到称霸蜀中的风雨庄中。原来不过是想七分说理,三分威逼,没想到风雨庄妄为已久,竟然不顾江湖道义暗设埋伏,他猝不及防身中数剑,险些命丧当场。

      满身浴血地杀出重围,激愤之中他杀红了眼,折身去杀风雨庄的首脑。

      身侧的敌人一个个倒下,气力一点点耗尽,满目的血色中,他见到了风雨庄庄主身侧的那个年轻大夫,一身青衣一肩药奁默然静立,似乎连一滴血色都不堪沾染。

      他以为他是不懂武功的大夫,一柄疯了似的长剑自然而然避着他擦过,没想到被他留在身后的年轻大夫却突然一手扣住他的脉门,他肩膀一震,长剑瞬间移手,耳侧那人的语声清晰:“你杀得太多了。”

      他大惊之下拼尽全力一掌推出,逼开身侧新添的这个敌人,怒吼:“不让我杀,难道让我等着被这些卑鄙的无耻之徒杀吗?”

      似乎只是犹豫了一瞬间,眼前一花,他的长剑居然飞回了手中。

      年轻的大夫放下肩上的药奁,向他一笑:“杀到这里也够了,我来助你出去。”

      风雨庄的杀手依旧源源不断地扑上来,他已经在这里杀了太多的人,如果不能把他斩于庄中,风雨庄辛苦建立的威严将不复存在,是他逼迫对方尽了全力。

      难道真要因为这一时意气为这群宵小之徒赔上性命吗?悔意刚刚涌上心头,他的脊背突然靠上另一个脊背,年轻的大夫毫不犹豫地将自己的后背交给了他,同时也护住了他的后背,干脆地判断形势:“从后庄出去要简单一些。”

      看着自己请来的大夫也跃入了战圈之中,风雨庄庄主没有丝毫踌躇,单手挥下,更多刀剑向他们冲来。

      形势更加危急,他却精神一振,刚刚泛出的绝望一扫而空,长啸一声,挥舞长剑重新应战。

      那天他们到底如何从重重的包围中杀到庄外,他已经记得不大清楚了。

      他只记得刚出庄他就精疲力竭,眼前一黑昏倒在地,等再醒来的时候,他已经身在一艘顺长江而下的客船中,船外是风景奇丽的巫峡。

      年轻的大夫依旧一身青衣,持着一卷书坐在船头,身旁放着一个正在煎药的小炉,觉察到他醒过来了,他放下手上的书,转头向他轻轻笑了笑。

      徐来自问这一生中从来没有软弱过,即便是濒死的时刻,他会流血,但绝不会流泪。然而那一刻看着眼前这个他连姓名都不知道的年轻人,他却蓦然红了眼眶。

      身边有一位大夫在,他的伤势自然好得很快。之后几日乘船顺江漂流,他和他多半倚船临江,煮酒论史,万重江山不知不觉越过。

      三年前一别,他也再见过他两次,不论偶遇或是相求,每次都是坦荡相交,兴尽而别。

      江湖子弟本就洒脱,行走江湖数载,徐来也不是没有过像这样第一次相见就以性命相托的朋友,分分合合也是经常。但是今天,举杯敬向对面的萧焕,他却不免怅惘了。

      看到徐来的酒敬过来,萧焕笑笑,也举起酒杯一饮而尽,慢慢吟出:“热血未尽,恩仇未穷,诸侯烽火,万民蚁虫,落日烟波葬英雄。”

      这一句是他们初次相识之时乘舟下江南,酒酣之后历数风流人物,徐来脱口吟哦出那段 “生为何欢”的词句后,萧焕的应和之词。他们都还没有忘记那天的情景。

      徐来微微地恍惚了一阵,“落日烟波葬英雄”,那时他疑惑他为什么会说出这样的词句。

      在他们的年纪,不都该是鲜衣怒马剑驰九州吗,然而这个在强敌环伺中,一笑之间抛下药箱投身刀林血海助他的年轻人,却用平淡的口气说着落日和沧桑的英雄。

      他们曾是背靠着背御敌的朋友,然而他从来没有看懂过他。

      眼前的萧焕依然像三年前一样淡淡地笑着,仿佛连唇角那一丝笑意掩藏不住的淡漠都没有变过。

      再一次饮尽杯中的美酒,徐来手腕一扬,把手中的酒杯抛入了湖水中。

      瓷杯激起一朵浪花,落入幽暗的湖水中,消逝无踪。

      萧焕看着他笑了笑,低头看着手中的酒杯,慢慢把它放回桌上:“徐兄是专程来找我喝酒的吧?”

      徐来毫不隐瞒:“三日之前我到山西褚家,打烂他们的酒窖偷了这坛酒,今天申时才赶到杭州。”

      “三日之前……”萧焕说了这么一句,却笑了起来,“这么说,现在这坛竹叶青,岂不是独一无二的一坛了?”

      徐来长笑:“那是自然,我拿了酒之后就把酒窖中剩余的酒瓮一口气打了个稀烂。今后一年之内,褚家是再也没有上品的竹叶青了。”

      萧焕笑:“那我真要谢谢徐兄了,为这独一无二的一坛酒。”

      他们说着,年老的船夫已经又把船靠岸了,他们上船的地方靠近孤山,现在停船的地方是映波桥。

      舱中熟睡的苍苍好像也觉出船停了,一翻身就搂住了萧焕的腰,往他怀里蹭了蹭,喃喃说梦话:“你身上怎么总是这么凉,这可不成。”

      徐来微怔了一怔,想起来问:“你说过吧,你小时有隐疾?”

      萧焕按住苍苍不安分的胳膊,笑笑:“就是因为我自小有隐疾,我的那位师长才一定要我学医术。”

      他看着徐来,又笑笑说:“现在已经无碍了。”

      徐来点头,他一时间居然不知道开口说什么好。等了有那么一会儿,他终于抬起头,看向对面的萧焕,那句话,终归还是要说出口的:“萧兄,就此别过……”

      萧焕却破天荒地没有等他说完就打断他:“如果到了必须要你我交手的时候,我会竭尽全力。”

      徐来一句话说了一半,半张着口,突然就笑了起来,拊掌道:“好!我也必当竭尽全力!”

      萧焕一笑,抱起苍苍走上堤岸,向徐来点头示意。

      徐来拱手,退回舱中,船桨拨开清澈的湖水,岸边那个年轻人的影子在昏暗的街灯中越来越远,徐来却再也没有回头。

      三天前,徐来接到无法无天总堂给各地堂主首领的密令,灵碧教将要倾一教之力去追杀一个名叫萧云从的人。

      目光滑过灵碧教最隐秘的红字密信时,他还希望自己看错了,但是那三个字写得异常清晰,淋漓的墨汁,宛如鲜血。

      淡金色的美酒依然在炉上翻滚,却再也没有人来尝。

      夜寒已重的堤岸上,萧焕目送那一叶扁舟渐行渐远,转身走上回客栈的路。

      苍苍的酒还没有醒,却知道冷了,又往萧焕的怀里缩了缩,搂住他的肩膀,嘴里乱说:“不怕,我给你暖身子。”

      萧焕低头看了看她不肯停歇的小嘴,微微挑起了嘴角,眼底露出一丝笑意,继续在青石铺就的街道上,慢慢地走。

      现在距离他得到凤来阁即将追杀苍苍的消息,遣走身边的御前侍卫,也不过就是十几天的时间,十几天之内,灵碧教已经有了动静。

      几天前对苍苍的暗杀令出自谁的授意,他很清楚。

      他比很多人都更清楚的是,他知道那个人的背后,还站着另一个人。

      一个他一直都知道的人,那个人曾说过,只要他不离开萧氏,只要他仍是大武的皇帝,终有一日,她会取他性命。

      现在那个人,逐渐由幕后站到了台前,是他把她逼了出来,还是她真的决定,这一次再也不会放过他?

      脚下的路一步一步地延伸,萧焕走得不快,却也不慢。

      他那天说让班方远走,这不是他们的事……这本就不是任何人的事,除了萧氏之外。

作者已关闭该文评论区,暂不支持查看、发布、回复书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