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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化学工程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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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文】
路德维希港是德国西部的一座小镇,内卡河在这里流入莱茵。如果不是法本化工的一家大厂(BASF)定址于此,它不会成为莱茵河的第二港口。三十年代的路德维希港有绵延不断的码头,冒着浓烟的货轮长啸着缓缓走在河道上。法本是德国最大的企业,BASF的技术居于世界化工首位,在凡尔赛束缚下的三十年代,那里的工业奇迹再现了威廉时代的风景。
当时化学界的研究热点是自由基聚合高分子,海德堡有许多教授为BASF做研究,自由基开启了老辈不曾设想的新化工时代,耐腐蚀易塑的新材料广泛应用于民用和军工生产。
作为化学系的学生,我也多次到那里见习。商业研发把知识变成直接的效用,我们在联合实验室里写下卤代烃高聚物的生产流程,窗外弯曲缠绕的合金管道在秋日反射出太阳的光芒,白色的烟雾蓬勃着向天空飞去,人造橡胶被生产出来,用于制造军用载重卡车的车轮。
如果循着这条道路往下走,我会在化学界的顶尖高校拿到博士学位,从事世界前沿的化工研发。德国稀缺能源和材料需要替代物,我求学时所有的骄傲都会在这个领域延续。
但就在我读大二那年,纳粹上台,凡尔赛条约废止,萨尔州回归,军队开过莱茵区,一切都焕生奇迹。两年后我终结学业,投身为警卫旗仪仗连的一名士兵,每天身穿军礼服在总理府前迈着正步,像一枚坚毅的锡兵。
如今想来,德国就在那时朝未知的方向脱缰而去,我的个人命运也在那时转向深渊,但当时我想的是什么。1933年我刚满十八岁,德国显现出复生的假象,我投出的第一张选票上写着阿道夫•希特勒的名字。
人生是不容假设的,当时我所选择必有原因。但现在我坐在死牢里,设想能迈过设身处地的青涩,以今日的洞察力再做一次选择。让时光溯流十年,我重新站在大学毕业的十字路口上。
“你不该退学。”我年少时的伙伴说,在海德堡金色的落日下我们有过一次争吵,伤筋动骨直至分道扬镳。我是以优秀学生的身份毕业,我的导师曾设想日后由我来接任他的教职,但如果,我没有“退学”:
1945年夏,柏林施潘道区的一栋小楼里锁着一位化学工程师。脱去实验服后他仍然注意衣服褶皱的整齐,眼镜上粗浅的度数是常年读取数据所致,他一言不发,仔细修剪的指甲因为缺乏营养而扁平。
这位法本化工的高级工程师被剥夺了职衔,软禁在此等待审查。前来探访他的挚友也已年过三十,略旧的西装上戴着讲究的手帕,一派巴黎青年才俊的风仪。他从法国回到满目疮痍的家乡,故人昨是今非。
“从你的自陈来看,情势不容乐观。”我的朋友比大学时更能克制情绪,只有前倾的上身透露出他的关注。在这个故事里,我没有在本科毕业后参军,而是读完博士,以我的进度应该是在1939年。当时很多一流的工程师因为血统或政见而离开德国,我在法本研发高分子新材料,因为前述原因而平步青云。次年,法兰西战役打响,能源紧缺使合成燃料成为科研的重点,老一辈很难改变研究领域,开发新热点就落在我这一辈人的肩上。战争时期,德军几乎所有的润滑油和炸药都来自法本,如果不是合成燃料的成功投产,二战在1944年就结束了。
“法本和帝国化工协会都被认为是纳粹化的组织,它们直接支持了德国的侵略,身为其中一员你难辞其咎。”我的朋友把自白书在手里收拢,陷入椅子的后部。我因为纳粹党员的身份而失去工作,又因为曾是法本能源部的高级工程师而身负战争罪责,“但也有另一条路,美国希望引渡科学家和技术人员,在那里你将获得自由、从事科研的机会以及相应待遇。”
“我拒绝。”我看着他,我说这句话的眼神一定是太硬了,乃至他笑了起来,“这真像你的做法,但我是在猜到你会这样说的前提下,决定来见你的——我在当时就应该劝动你出国。”
当时是1934年,纳粹上台后开始清算犹太人、共产主义者和魏玛分子,即使在舆论宽松的海德堡也有一些教授被迫离职,因为发现阴极射线而获得诺贝尔奖的勒纳德教授操纵了这里,把校园舆论导向种族主义,很多城市爆发焚烧非日耳曼书籍的运动,在学校,犹太学生遭受排挤乃至殴打。“这个国家已经疯了,”那时他念大二,大学生活刚刚走上正轨,“来论证一下,于公于私我们都不该留在这里。”
那时开始,德国走向极权的深渊,军国路线和克虏伯的军工业,妖魔化的犹太形象,作为少数族裔的犹太人执掌德国金融界的事实,沉重的经济危机和失业的狂热分子,大量涌入的东欧群氓,孤悬国外的东普鲁士,纳粹以疯狂的方式让几个势力咬合在一起形成了第三帝国,先天的罪恶变成累累罪行。
我们都是一流大学的佼佼者,理当在学术上有所追求。但那时学者离散四方或臣服于政党,战争造成的紧迫局面也必然限制科研的方向,学术根底因之溃烂。“我们留在这里,就是背叛良知、理想,和真正的祖国。”我的朋友敲着桌子大声说道。
“但是,我们应该去哪,”我看向他焦灼的眼睛,“总得选择一个国籍,你在法国或英国也能找到卓越的人文学者,但是最顶尖的化学系、半数以上的诺贝尔化学奖得主在德国,我正在接受的是世界一流的化学教育。”
在这个故事里,我们不像真实经历里那样争执得面红耳赤。后来我的朋友凭借斯特拉斯堡的交换机会踏上德法交界的土地,由此前往巴黎,而我留在德国,按部就班成为博士,然后进入法本的科研所。每个科研所都有纳粹分子,但德国毕竟收复了莱茵河西岸和萨尔,进入但泽,将东普鲁士的飞地连成一片。
我该去哪里,几年后轰炸不停的黑夜里,这个问题又摆在我面前。我生在德意志,无论第二帝国、魏玛共和国还是第三帝国,乃至更早的德意志邦联,西边的国家都觊觎这片土地的衰亡。我研发的是合成燃料,当盟军的高爆弹把威斯特法伦或萨克森连片的城市化为灰烬,怎能不希望德国的飞机能有足够的燃油起飞。
于是到了战争末期,故事回到路德维希港。这里是供给燃油的重镇,法本的一家大厂日夜吞云吐雾,合成汽油是钢铁机械的化学食粮。作为工程师而不是帝国的反谍人员,我在这里逡巡。两年以来,路德维希港遭受的空袭不下六百次,工厂使用集中营的关押者作为劳工,当泛着火光的蒸馏塔倾倒时,工厂里血肉横飞。我该选择哪一方,在前线过早死去的日耳曼少年,还是集中营的囚徒?前者也是无罪的,而设计更高效的人造汽油生产流程是我的职守。
于是,那位化学工程师因为支持战争,现在被软禁在这栋小楼里。无论我选择哪条路,结果都无不同。我的朋友前往法国的不久后德军也开到那里,他的学业同样无法维继,直到战争结束,他以抵抗者的身份重归大学。
我们该去哪呢,五年以来,最好的年华消耗在战火里。
于是那位化学家扬起脸:“我遗漏了一段:德军所有的甲醇和润滑油、大部分炸药和合成燃油都来自法本,在纳粹上台前,它就为希特勒提供了十分之一的竞选经费。这是我后来知道的,但看在德意志支离破碎的土地的份上,时间先后并不影响我的选择。”我对他说了最后的话,我的挚友的身影变得模糊,我所设想的对话方开始缄默。
故事讲完了。在真实的世界里,我在1936年取得本科文凭,放弃深造而成为阿道夫•希特勒警卫旗的一员。操纵海德堡的那位勒纳德教授引荐了我,他是希特勒的物理学顾问。那时,我对扩军的真实目的或旧普鲁士贵族的虚荣一无所知,自认能以优秀学生毕业,就能成为优秀的军人。
我在二十出头的年纪度过一段充实的大学时光,海德堡的开明氛围允许我崇慕各种主义,我选择了唯一的意志。当我离开实验室,把结项报告交到导师手里时,他惋惜的话语没有说完,我的挚友摆出一副要对我大动手术的外科医师的架势。人生有多种可能,现在三十岁的我身披死囚的红马甲,在战犯监狱里想象另一番故事,仍然殊途同归。
“我是在猜到你会这样说的前提下,决定来见你的。”故事里我的挚友如是说,故事以外,他成为党卫队的御用学者,但德国没有别的历史学,某天我惊悉他的犹太血统,而他在布痕瓦尔德死里求生。
现在我想知道,如果他仍然能够坐在我面前,会摆出怎样的道理,来训斥我这个囚牢中人。
1946年7月23—25日
【编者注】
加兰先生早年学习化学,其后在军队或情报机构工作。三十岁后他第一次用文字写下内心所想,比较于他的知识背景,这篇文章显现出罕见的流畅。或许这故事已在他脑际盘亘多时,只当契机到来落笔成篇。
“如果按照优秀学生的人生套路,在学术领域走到尽头。”他以全知视角回顾人生,重新选择,但是1945年坐在施潘道小屋里的化学家仍然逃不脱被审讯的命运。直到篇末,作者仍在设想那位故友会拿出怎样的理由,说服他本该走上另一条无罪的道路,但人生和历史一样不容假设。
值得补充的是,战后盟军起初想把法本化工彻底解散,不久后美苏对峙却让德国成为双方的砝码。五十年代,法本化工在拆分成几个子厂之后重新融合,战争中被炸毁的厂房掩盖了其下珍贵的机器,德国化工迅速崛起。在真实的世界里,那位虚构的化学工程师不久后就会回归本职,在战后重建中度过余生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