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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第 16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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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贺重闻恢复了往常的游刃有余,仿佛那一晚的失意和失控从来不存在,是方洛昀一个人的幻觉。
小孩儿虽然心里有嘀咕,也知道男人都要面子,并不主动去问。
在别人面前揭伤疤抽软肋,一次就够了。
至于接下来的几天,贺重闻再也没对他进行过言语或者在肢体上的戏弄,则让方洛昀既如释重负,又有种说不上来的……失落。
他拒绝去想那是为什么。
卢高地域广景点多,走马观花的游览法和优哉游哉的蒙纳地尔完全不同。
贺重闻东奔西跑了两天之后深刻意识到,自己才是更喜欢慢节奏的蒙纳地尔,所谓的“小众精品路线”,哪怕只是躺在湖边草地上吹吹风。
卢高是高效繁忙的都市,剥离开东西方的包装,和约兰市没有本质的不同。
而蒙纳地尔不同。
他在那个小城里感受的是绵长的春夏,也是春夏之交里的明媚又热烈的少年。
方洛昀没什么意见,目的地反正是老板决定,去哪儿都行。
离开卢高之前,他们又见了一次Adrian,后者想为上回聚餐的意外打断而赔礼道歉。
这次他没有带被资助人一起,贺重闻问到温珩,Adrian只是苦笑。
他抿了口咖啡:“Wendell,你知道……那个小疯子是谁吗?”
贺重闻回忆了下,虽然是张叫人印象深刻的脸蛋,但他并不记得在那之前有见过。
Adrian幽幽道:“是柏家的小儿子。”
“柏家?”贺重闻有些吃惊,“我记得柏老爷子去世之前,把那个一直养在国外的孙子叫了回来,好像还闹上过新闻。”
像他们这样的豪门世家屁大点动静上新闻也正常,不仅是普通人的谈资,对于互相来说也是同样。
Adrian垂眼看着杯壁滴落的水珠:“对,他……就是那个私生子。”
“他……”
贺重闻本想说,柏家的小儿子怎么会和一个上学需要资助的普通人搞在一起,考虑到Adrian和温珩说不清道不明的关系,还是咽下了探寻。
他叹了口气:“没想到年纪这么小。”
方洛昀对这些豪门秘辛没什么兴趣,他更想知道的是那个疏离又隐忍的温珩,还好吗。
Adrian似乎从他的眼神中看出了关心,勉强地笑了笑:“他不会有事的。”
贺重闻问:“怎么今天没和你一起来?”
尽管这是一定会被问到的问题,还是踩到了Adrian的痛脚;他神色疲惫地搓了搓额头:“……小珩跟姓柏的回国了。”
对面两人皆是一惊。
一个担心温珩的人身安全,另一个担心他的心理健康。
“姓柏的混蛋是混蛋,但不会伤害小珩的。”Adrian低声道,“他只会让他伤心。但也只有他能让他开心……这些我都做不到。”
Adrian心知肚明,他根本配不上自己眼中的拯救者,或者柏戎口中的插足者。
他在那两个人的故事里,不过是个路过的围观者。
方洛昀二十一岁,没有过死去活来的恋爱,更没有过撕心裂肺的分手。
温珩和柏戎之间的天崩地裂,实在超出了他的想象。
他还没办法想象,理智冷静的成年人怎么能爱或痛到那个地步。
他更没法想象,将来的某一日,自己要将它们全都经历一遍。
*
春假结束的前一天,洛昀带贺重闻去了个城堡。
这里并不对外开放,也没人打理,毕竟年久失修,实在没什么可看,说荒郊野岭也不为过,连土生土长的司机都找了半天。
城堡年纪已经很大了,破旧石砖里的野草疯长,盖住了大多数必经之路。
他们小心地从上面走,偶尔窜过一只野兔,裤脚沾满了草籽和花瓣。
“……你是怎么发现这么宝藏的地方的?”贺重闻伸手拂开大摇大摆横在路中间的树枝,“也是难为你了。”
他们总算顺着生锈的台阶来到城堡的最上层,近处是个不知名的小湖泊,更远则是黛色的山峦和青翠欲滴的草地。
非常蒙纳地尔的景色。
方洛昀没答,另起话题:“你还记不记得我跟你提过,原本的恩典大教堂是在18世纪的一场战争中烧毁的。”
贺重闻记得。
那是方洛昀第一次在他面前表现出喜好,他一直记得少年人那时候亮闪闪的眸子。
“嗯。跟这个城堡有关系?”
“十六七世纪的时候,蒙纳地尔并不是一个county,严格来说应该算作……唔,fiefdom。”
方洛昀再度讲了一个故事。
“战争爆发时,这座城堡的主人,也就是老领主的儿子,并没有像其他贵族一样忙着自己逃命,而是留下来保护家园和人民,开放城堡接济吃不上饭的难民。”
贺重闻评价:“听起来是个很好的人。”
“的确。”方洛昀继续道,“后来,他和自卫队的领队一起,拿起枪赶走所有侵略者。他们非常厉害,连正规军团都不敢胡来。他们,和城堡里的居民们一起,在满目疮痍的大地上建造了最后一片净土。”
贺重闻并不是历史爱好者,不过当真的站在这座城堡上,看见脚下的一砖一瓦,想起几百年前同样有人踏足于此,目之所及是如此相似又不同的风景,心中的确有些感慨。
起初他并未明白方洛昀提到这个故事的用意,以为只是一段历史传奇。
等了一会儿没等到小孩继续说,贺重闻把目光从遥远的山脉收回来,看向身边人。
方洛昀脸有点红。
不是晒的。
这倒让贺重闻有些摸不着头脑。
方洛昀不是没在他面前表现出过羞赧,但那基本是自己先一步主动挑起来的。
自己刚刚什么也没做,也没说什么刻意的话,小家伙脸红什么?难道不舒服?
“你……”
他的问题还没问出口,就见男孩咽了口口水,很仔细地斟酌着用词:“他们……就是城堡的主人,和领队,他们其实是一对。”
贺重闻没说话,等着他的下一句。
“那个故事的结局算不上好,因为他们在一次战役中和敌人同归于尽。按照他们的遗愿,并没有立碑,而是把两人的骨灰一起埋在城堡的土壤下面。所到之处长出的野草开出的野花,就是他们永远守护着蒙纳地尔的魂灵。”
方洛昀为这样伤悲又洒脱的结局深深叹了口气。
他睫毛颤了颤,像是思索良久,还做了次小小的深呼吸,才整理好心情重新开口:
“我以前……其实不太理解两个同性在一起。别误会,我尊重所有人的取向,但人总是有自己的偏好的。
“说实话,你的朋友,Adrian和温珩他们,也不算我第一次见识。我们专业无论在国内还是在MAA,都是男生居多,这样的关系的确很常见。
“只不过以前我从来没有触动。因为我很清楚我喜欢女孩儿。是个无趣的大多数。
“直到我在市图书馆读到那个故事。看的时候没看觉,是旁边人悄悄给我递纸巾我才发现自己居然哭了。为战争中无辜的人民,也为那两人伟大的感情。”
他抬眼看向贺重闻,眼神踯躅又直白:“真的会有一个男人,这样深刻地爱着另一个男人吗?”
贺重闻的人生很难会有这样踌躇不前的时刻。
如果按照他以前撩拨情人的方式,这时候顺嘴讲几句甜言蜜语,就能把这个矜持又胆怯的小家伙收入掌心。
可是方洛昀——他看着男孩漂亮而澄澈的眼睛——不觉得这是可以用技巧、用随心所欲去对待的人。
“有的。”贺重闻声音和缓,“当然会有那样的爱情。在两个男人之间。”
只不过不会发生在他和他们身上。
贺重闻讲完这句之后,靠得近了些。
望着他的目光很复杂,有怜惜,更多的却是叹息。
方洛昀下意识屏住呼吸。
他想也许这时候会有一个拥抱,甚至一个亲吻,夹杂着些属于贺重闻风格的调侃。
他都可以照单全收。
他讲的不仅是一个故事,也是一次试探,甚至是一个考验——对自己,而不是对贺重闻的。
但方洛昀所期待的,所畏惧的,都没有发生。
贺重闻揉了揉他的头发,收回了手,站在他的身旁重新眺望蒙纳地尔绵长的大地与青山,古老不朽的城堡在他们脚下寂静地阖上眼。
方洛昀知道,那便是贺重闻的答案。
是不是自己想要的,都不重要了。
初夏的风从两人之间的空隙穿过,无声地奔向无形也无际的远方。
*
这一年全世界的航空公司都还没开通蒙纳地尔直飞约兰的航线,据说LSAC准备增加,也不知得到哪一年。总之贺总这趟肯定赶不上。
他要再重新飞到卢高再回国,方洛昀执意去送他。
在贺重闻看来这样来回折腾简直毫无意义,但小孩儿乐意,他也不好多说什么。
蒙纳地尔到卢高的航班上,方洛昀一直在睡,断断续续地做梦,做很多梦。
昨晚他的同学们还在Whatsapp里抱怨,说还没旅游好,怎么又得开学了。
两个星期真的太快了。
贺重闻没有问他什么时候回国,他也没问贺重闻会不会再来蒙纳地尔。
这都是没有意义的问题。
从头到尾他们都只是一场限定在异国他乡的因缘际遇,除了一个湿漉漉的拥抱什么都没发生,镜花水月都算不上,又何必肖想对方的未来。
两人出了廊桥就要各奔东西,国内和国际转机正好是相反的方向。
他们的告别很简单,没有恋恋不舍,没有依依惜别,没有亲吻、拥抱,甚至没有握手。
说一句再见,挥一挥手,就是永别。
方洛昀回蒙纳地尔的航班比贺重闻的晚,他坐在候机大厅的咖啡馆里,趴在靠窗的位置看向碧空。
今天是个很好的天气,没有一丝流云。
当飞行员是他从小到大的梦想,只要见到天上有飞机,不管小小的方洛昀当时在做什么,哪怕在大哭,也一定会立即止住眼泪,仰起小脸痴痴地望着。
以后,未来,他会有更多亲身翱翔于天际的机会。飞机会成为他最趁手的工具,最信赖的伙伴。
但还不是现在。
现在的他羽翼还未长满,双脚仍困于大地。
他的视力当然是极好的,看得清每一架离去的飞机属于哪个航空。
也终于等来贺重闻的那一架。
贺重闻这个时候在做什么呢?也会看向越来越小的建筑物与人群,有意无意地想,自己在哪里么?
但更可能的是慢悠悠品尝香槟红酒,夸赞夸赞漂亮的空乘,和邻座的有钱人聊聊天。
无论如何,都是此生最后一眼了吧。
他们从来不是一个世界的人,短暂的相交不会让任何一方为之停留。
自己现在这样失落,只是因为……只是……
因为什么呢。
他找不到,也不敢写下自己的答案。
那样热爱航空的方洛昀,从来不知目送飞机远去,竟然是这般酸涩的体验。
通知登机了。
他慢慢吞吞走向队伍的末尾。
脚步发沉,心脏也是。
他的二十一岁里一桩了无痕迹的心事,蒙纳地尔夏日的一场幻梦,就这样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