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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围城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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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号,唐翘楚着一身红裙出现在东方酒店。她肤白,适合红,被衬得妩媚璀璨、熠熠生辉。
可是,她却讨厌红裙。
今日宴请的是王秘书一行,继父黎佰豪不在,由唐翘楚母女二人接待。
余宛兰一个人就着蹩脚的普通话暖场,也跟一行人中的新面孔介绍起她:
“黎翘楚,人中翘楚那个翘楚。我们黎家的小妹,在叶城美院学美术史。”
“上次我就想说,翘楚这名字取得最有韵味。”见唐翘楚今天再次出现,王秘书喜出望外,还没动筷先开金口,“又是宝诚的千金,外貌又如此出众,还在岭南画派集大成的学府学美术史,真是秀外慧中。”
“王叔过奖了。”唐翘楚说。
“之前都没跟你聊聊画。在叶美学美术史,想必对国画很有研究吧。”
“只学了皮毛。”
“中国画讲究留白。在留白中蕴含的美最是奥妙,”王秘书说着,目光在唐翘楚雪白圆润的胸前飘荡,声音听起来很是油腻,“就像雪山山顶的雪,越雪白,越令人想要深入探索它的美……”
唐翘楚听出弹弦外之音,当下有些反胃。
她说只学皮毛是谦虚,这人却真的就着皮毛冒犯她。
然而她脸上仍然带着得体的笑。
“不愧是王总,太有学识了,”余宛兰也笑,一边笑一边亲昵地凑近王秘书,压低声音,“听说陆先生那还藏了范老先生的真迹?什么时候带我家这个学美术史的小妹也去见见世面、开开眼界,以后好像您这样博学?”
王秘书收起笑容,讳莫如深,“先生只是投个趣味,没事爱写写画画,哪能收到什么真迹。”
“您又跟我谦虚,”余宛兰继续谄笑:“据我了解先生对艺术涉猎颇广,不仅是水墨,对油画也很感兴趣,还识得油画界一位才子……”
王秘书听到这层关系被点明,连忙打断:“黎夫人这又是从哪里听说?”
“我们小妹喜欢油画嘛,所以我才爱打听那些个名家,”余宛兰一边扮傻,一边把重点推到唐翘楚身上:
“她呀,小时候本来是学油画的,可惜没遇上好老师,天赋也不行,就中途放弃了。但是还是内心中意放不下,所以曲线救国考的美术史。你别看她现在只讲理论,内心最喜欢的始终还是油画,天天都盼着来位大师给她指点一二。”
“是吗?”王秘书又看回唐翘楚,推推金丝眼镜:“令千金今年多大?”
“什么千金,您叫她阿楚就行。她9月满的21,还没交男朋友。”余宛兰说着给王秘书倒酒。
王秘书推脱:“我不能再喝了。”
余宛兰连忙给唐翘楚使个眼色。
唐翘楚挤出笑容,给自己倒满酒,举杯。
“王叔,我还没敬您。”
王秘书盯着美丽雪白的年轻女人,看直了眼。
余宛兰见状,连忙从旁打边鼓,声音甜得发腻:
“王总,你不给我们小妹薄面,还不给佰豪一个面子呀?”
王秘书听到这,挡酒的手让开。
给男人倒酒的时候,唐翘楚看见了他的婚戒。
“这才对嘛,”余宛兰娇笑,“我们阿楚啊是真心喜欢油画。要是她什么时候行大运,能得到大才子的指点好好学下油画那该多好?就算学不通,带她看看佳作,让她在艺术家圈子里浸润浸润都是她修来的福分。”
“年轻人交朋友先生从来不管的,我更不敢过问,”王秘书红光满面,“不过像阿楚这样优秀的女孩子,谁不愿意结交呢?”
余宛兰连忙赔笑:“您过奖了王总,哈哈哈……”
……
这一顿饭局上,余宛兰对着王秘书秋波频送、软硬兼施,还让唐翘楚屡屡敬酒,甚至闹着要她和王秘书喝了几次交杯,才终于灌醉了他。
临走前,醉醺醺的王秘书握着着唐翘楚的手久久不放,摸了又摸,然后感叹——
“什么叫白雪佳人?这才叫!”
中年男人说到这,失态地跪在唐翘楚的裙角下,拉住她的手直亲。
同行来的下属尴尬地不知如何是好,余宛兰却在拐角另一边远望着,也不制止。只是远远跟躲在角落的手下打眼色,让他注意盯着。
终于,王秘书急红了双眼,跪着一把将唐翘楚从大腿搂住,丑态毕露。
确定手下拍下了这一幕,余宛兰才装作刚刚发现,风风火火冲过来,故作黑脸让人把王秘书从唐翘楚身上分开,气愤地呵斥旁人:
“愣着干什么?你们王总喝醉了!”
演完这一出送走王秘书一行,余宛兰露出笑容,回头看唐翘楚,满意地帮她整理刚才被王秘书弄皱的红裙。
“就跟你说了,你穿红色好看。”
唐翘楚冷着脸。
*
这天晚上,唐翘楚没有回学校,回了她一人住的房间。
因为要为留学做好些准备,大三以来她都不常回这里,总觉得学校条件差些,但看书的效率要高出许多。
然而今晚,就算回学校她也看不进书。
在家狠狠洗了通澡,仍然犯恶心,唐翘楚从床上起来倚到窗前抽烟。
窗外,江对岸的大型主题公园灯火通明、一派热闹。观光塔的霓虹灯看上去如梦似幻,宛如童话世界。
唐翘楚吐一口烟雾。
她不知道那位“陆先生”是什么商界大亨,也不知道那位所谓的油画才子究竟画得多好,她只知道她的母亲为了遣王秘书帮忙,设了一局抓他的把柄——
而她安排的饵,竟是她这个女儿。
余宛兰从来都是这样的女人,为了得到想要的东西不择手段。否则她也不能凭着三次改嫁,从女人街上卖衣服的“北姑余三妹”,做成今天在东方酒店设宴的阔太黎夫人。
余宛兰是六年前来叶城的。那时她刚三十出头,交际一圈后,结识了大她近二十岁的房产商、叶城著名企业宝诚的创始人黎佰豪,做了他的情妇。除了用美貌笼络黎佰豪,余宛兰还把他交给她做着玩玩的一份生意打理得妥妥帖帖。
黎佰豪当时的妻子是第二任,身患重病多年,黎佰豪与她原本就没了感情,余宛兰又在这时拿下了上位的关键一战——
她怀上了黎佰豪的孩子。
九个月后,余宛兰诞下黎家唯一的男脉。旧人尚在,黎佰豪还是将她接进了黎府。
在余宛兰进门前,黎佰豪有三个女儿。大女负责黎家在北方的业务,二女在国外读书,小一点的三女在国内,读高三。
凡是明眼人都看得出黎佰豪不停生养是为了什么——
为了要一个儿子。
因此,余宛兰母凭子贵。
当时黎佰豪的母亲还在。老太太十分不满黎佰豪带回个离异多次、无名无分的女人,尤其是她还带着唐翘楚这个包袱。
对于唐翘楚,她怒不接纳,更不承认她是黎家的四女,也不允许她在公众场合提自己和黎家的关系,当面指着她骂野种,并且不许她踏进黎家半步。
自那时开始,唐翘楚便被余宛兰安排住在这套由宝诚开发的名为“江岸华庭”的江景房里。从这里,能看到江对岸全城最大的主题公园“寰宇乐园”——它也姓宝诚。
在这样显赫的家里混饭吃,事事都如履薄冰,在学校也不轻松——
唐翘楚被余宛兰送进三女所在的贵族学校读书。
进去后收到的自然是恶意。三女到处跟人说她是狐狸精的女儿,煽动众人一起欺负她。
然而对唐翘楚而言,这样的经历却并非第一次——
每次母亲改嫁进入新家庭,她便来到新学校,都会受到差不多的冷待和孤立。
对于这样的困境,唐翘楚照着妈妈有样学样,有了自己解决问题的方式:
找个男朋友。
她的“初恋”在小学四年级就发生,当时的“男朋友”是年级上打架最厉害的人。
如此每每不得不去一个新地盘,她就会换一个新男友,或者说,新靠山——
在贵族学校,这方法依然行得通。
成年前的男生很单纯,把她像神像一般小心供奉。唐翘楚觉得跟他们在一起虽然没意思,但至少很安全,让她在学校的日子稍微好过一些。
半年后,三女高中毕业,离开国境去外国留学。再半年,黎佰豪的夫人,也就是二女和三女的生母突然病逝。余宛兰正式上位做成“黎夫人”。
与此同时,唐翘楚也离开了令她倍感窒息的贵族学校,考进叶城美院。
余宛兰的上位,加上黎家没人在美院,让唐翘楚第一次迎来了相对轻松的生活:
无论是在所谓的家中,还是在校园里。
也因为这样,在美院,她最不想被知道的就是她和黎家的关系——
如此,至少余宛兰扭曲的上位史可以不再被同学议论。
她彻底藏起了身份。
所以当新同学问及她家、她父母时,她总是支吾过去。然而也因为这样,她渐渐又变成了言语敷衍、背景不明、穿戴绝非普通家庭却又不肯解释的人。
一来二去,有了些流言。她又开始不安,开始交男友。
但是成年后,游戏规则开始变得不同。少年变成了男人,对她的需求也变得复杂,不再只是牵牵手就算,也不再唯她的马首是瞻——
他们渴望更粘腻的关系。
对那种粘腻,唐翘楚不理解,也不喜欢——
他们想要的,她给不了。
“你如果真的爱我,又怎么会拒绝我?”这么问她的时候,男人们眼神浑浊、表情焦急。让她单是看到他们,就心升烦厌。
她想,她确实是不爱他们。
于是男人们也纷纷得出统一结论——
“她只是想玩玩。”
唐翘楚讨厌穿红裙,因为它太明艳,太勾人。然而今天,她却穿着红裙去赴宴。
因为她无法违抗母亲。
余宛兰的多次再婚,让她过上了有钱花的生活:
她和那些含着金汤匙出生的真正的大小姐不同,她的童年在女人街吃够了苦,常常吃了上顿没有下顿。每天还会做噩梦,梦到讨债的打手又上门砸店铺、打她们母女俩。
最恐惧的时候,是余宛兰拉过她颤抖的手,将她紧紧抱入怀中——
“阿楚,我们母女一定要过得好。”
当时,被打得满嘴血污的余宛兰这么对她说。
余宛兰说到做到。通过多次改嫁,她获得了靠山和资本,搭上了越来越阔绰的富豪。几个城市辗转,终于做成人上人。
金钱不是万能的,但金钱能建起坚固的围城。城墙越厚,住在里面的人越安全——
这个世界不是玩具城,这个世界,是钞票铸就的。
她之所以臣服于钞票,不仅是出于对余宛兰的信服,还出于自己的体验:
跟以前相比,现在的生活就是天堂。哪种日子更好、应当怎么选择,她清清楚楚。
无论用什么方法,她都要和余宛兰一起保住现在,保住在这黄金围城里好不容易挣来的一席之地,绝对不要再次跌回地狱中去。
所以,她不会违抗余宛兰,不会违抗金钱,更不会违抗未来嫁个有钱人。
唐翘楚的爱情观很简单:找到白马王子,跟他一生一世。她这么美,现在又背靠黎家,为什么不能追求嫁得好?
在要嫁入豪门这一点上,她和余宛兰的认知是统一的。又或者说,她自小被余宛兰这么培养,才坚定不移地奉此为教义。
从中学开始,余宛兰就不像其他父母那样不准她早恋。靠男人上位的余宛兰认为要驯服男人,就要了解男人。不恋爱,谈何了解?不了解,当真命天子降临的时候,凭什么留住他?
因此早恋不是问题,问题是必须遵守两条铁律:
其一,绝不可发生肉*体关系;
其二,绝不可投入太多感情。
“等你被黎家承认了,大把更好的人等你挑,”余宛兰教她,“现在还不到时间,你年纪小,一定要保护好自己,玩玩就算,知道吗?”
玩玩就算,她记清楚了。在这方面她也确实不令余宛兰操心:
反正在蜂蝶间,她从无感觉。根本不可能违反那两条铁律。
灰姑娘已备好玻璃鞋,就差一个机会。
今年开春时,机会来了。
三月中,余宛兰突然问她最近有没有交男朋友。她答没有,因为在专心准备留学事宜。
余宛兰听完说那正好——
“你爸爸说,允许你上桌了。”
从那之后,在社交场上,她被正式介绍为黎家四小姐。
能得到名分,跟黎老太太在半年前去世有很大关系,当然也离不开余宛兰这些年的苦心经营。
一路跟着余宛兰摸爬滚打走到这里,比同龄人成熟的唐翘楚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如何得到,也清楚像她这样的外人要在黎家长久立足,必须付出代价。
所以她不会违抗余宛兰。只要她一招手,她便穿着红裙,奔向那些看上去希冀无限的黄金宴席。
虽然现实是,在宴席上,她被道貌岸然的中年男人猥琐地抱住。
这不就是代价?她想。
可是即使早有准备,真的亲身经历过,她还是难免感觉既反胃、又消沉,尤其是在这样独自看向窗外的夜晚。
窗外,江流不止,乐园里欢声笑语、灯光点点。
遥远的高塔看上去如此美好,她却是困在笼中、只能远望它的金丝雀。
唐翘楚往烟灰缸里点点烟。
每次进退维谷,会逃去的地方总是边境——
《简单记录》就是高一那时被排挤得厉害,独自躲到影版开的。
在网络彼端那个虚幻缥缈的乌托邦,她看电影,读书,听音乐,评论画作……追求精神世界中完美的一切,只看艺术的真正价值,视金钱为粪土。
然而事实上,《简单记录》掺了很多水分。什么影版最高阅片量,全是假的。其实很多电影她根本没看完,或者甚至看都没看过,直接读完网站上的介绍,写几句评论就装作已阅。
她平生最憎的就是欺骗,却在网络彼端欺骗别人、欺骗自己——
她不是撞羽。撞羽只是她捏造的虚幻。
真实的她很美,但也很丑陋。
唐翘楚吐一口烟,只觉在这像夏天的秋天,夜风竟然有些凉了。
就在这时私信声响起。打开来看,竟然是独角兽——
“《梦里人》真的很好听。”他说。
这是她真正听过并且喜爱的一首歌,现在独角兽来告诉她,说很好听。
唐翘楚抱紧自己。
这个虚幻缥缈的人,从来不在她对未来的计划中。但是在像今晚这样狼狈到自怜时刻,还是难以控制感性——
“独角兽妹妹,过两天林真来叶城开讲座,我会去。”
“……我知道。”
“如果你在叶城,你来吗?”
独角兽犹豫了很久,却还是答:“不来。”
“胆小鬼。”
“……没办法,我不喜欢林真……”
因感性升起的期待骤然冷却。唐翘楚退出边境。
这样也好,要走在对的、稳妥的路上。不要虚幻缥缈,更不要期待错的人。
杵灭烟头,唐翘楚倚窗,望着江对岸璀璨的高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