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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八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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爸爸的生日是农历七月十八,这一点我很晚才记住。
小时候我们只知道自己的生日,因为那一天家人会给我们过生日,告诉我们生日就是这天。
好像是上了小学才从老师那里学到回家问爸爸妈妈的生日,由于爸妈不过生日,所以问了之后他们的生日也只是变成了本子第一页上的一串数字。尤其我们那里大部分人过的都是农历的生日,对应到每年的公历都不一样,所以更难记了。
在没有智能手机的提醒功能也没有日历时,我们很难知道每天的农历日期,因此很容易错过生日。
我不记得具体是哪一年了,虽然爸爸不过生日,但我还是想送他生日礼物,小学拿来记生日的本子找不到了,我记不清是七月十八还是八月十八,所以去问了哥哥,他说是八月。
过了一段时间我还是觉得不确定,于是又去问了妈妈,她说是七月十八,得知正确答案后我本想立马告诉哥哥他记错了,但看到妈妈表情不太对,我有种不好的预感,粗略地算了算日子,小心翼翼地问妈妈:“已经过了吗……”
妈妈脸色难看地点点头,屋内瞬间安静了下来,萦绕着一股萧瑟的凄凉感,我忍不住在心底责怪自己为什么不早点问妈妈,现在大家都错过了爸爸的生日……
晚上我们一起吃饭的时候,妈妈主动提起了生日的事,“前天是你生日吧,我都忘了,没来得及做好吃的。”
闻声我默默抬头看了一眼爸爸,他严毅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无所谓地说,“过了就过了。”
不知道为什么,听到爸爸这样说我觉得更难受了,就好像他根本不在意世上有没有人记得他的生日,又或者说他比谁都明白没人会记得。
那次之后,爸爸的生日深深烙印在了我的记忆里,我们一家人再也没有错过他的生日,尽管他坚持不过生日,不许我们买蛋糕,不走仪式那一套,但妈妈还是会在那天做一桌子好吃的,我们也会送上一些小礼物。
爸爸生病之后的这个生日是唯一一次有蛋糕的,我们所有人一起给他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
是妈妈主动提出来要这样做的,也是她说服了爸爸,说想在爸爸生日那天请各位关心他的亲戚朋友们一起吃个饭,还要特意请一些老人家们做客,俗称“压灾难”,说这样能够保佑爸爸。
科学、玄学,不管是什么我们都愿意尝试,爸爸也一样。
那天哥哥也请假回来给爸爸过生日了,他给爸爸买了一套墨蓝色的新中式套装,我给爸爸买了一双鞋子。
爸爸早早换上了新衣服,用纱布和绷带把后腰上流着脓水的脓包盖住,缠得很紧,本就干柴的腰身变得更瘦,穿在衣服里空荡荡的。
哥哥女朋友的父母也从远处过来参加爸爸的生日宴会,双方家长还没见过面,这是第一次。其实他们听说爸爸生病了之后一直想来拜访,又害怕太唐突,这次终于找到了一个自然的机会。
像是一场盛大的见面会,那天来了很多人,爸爸一定也很紧张,想以好气色面对大家。
但我们都担心的事还是发生了,从医院出发之前,爸爸又发起了高烧。
八月开始爸爸就断断续续地发烧,退烧贴、布洛芬、物理降温用毛巾擦关键部位等等方法都尝试过,那时候他经常发烧我还安慰爸爸也安慰自己说,是因为身体已在抗炎,所以才会发烧,这是好的现象。可每次看到爸爸高烧不退,我们的心还是会跟着一起揪着难受。
这次更严重一点,无论我们怎么尝试都没有退烧的迹象,温度计一直停在高烧数字上,医生和护士也知道今天是爸爸的生日,知道我们有外出的计划,很可惜地告诉我们如果烧退不了的话就不能去了。
这是爸爸的生日宴会,作为主人公的他怎么可以不去?我们焦头烂额地继续给他换毛巾降温,希望能有奇迹发生让高烧退去。哥哥女朋友的父母听说这件事,忍不住先来医院看望了爸爸。
尽管发着高烧,爸爸还是打起精神迎接了他们,感谢他们的到来,让他们不用担心他,还坚定地表示自己一定能出去跟他们一起吃饭的。
在哥哥送他们离开时,爸爸让我跟医生说他想打退烧针,这是最后一个办法了,我点头去办公室找了医生,我们都知道爸爸想一起去过生日,所以医生最后还是同意了。
退烧针打下去之后,爸爸终于在傍晚退烧了,他穿上我给他买的鞋,我们一起打车去了妈妈包席的饭店。
大家看到爸爸来了,纷纷上前过来给他打招呼说话,爸爸挂着笑容面对每一个人,爽朗地回复大家的问候。
他脸上没有一丝癌症病人的悲痛和低沉,看上去反而比以前更有斗志了,浑身散发着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双眸都是积极向上的力量。这是我在角落里看到的,人群中闪着光的爸爸。
爸爸的笑容鼓舞了所有人,因此屋内的氛围一点也不沉重,谁都没有提起生病的痛苦,也没提到生与死,仿佛爸爸根本没生病,这只是场大家一起庆祝他53岁生日的聚会。
一共有两大桌的人,我们在两个相邻的包房里,中间是道屏风可以打开,拼成一间大包房。
妈妈提前去专门的店铺预定了生日活动,在吃饭前他们穿着玩偶服、推着蛋糕,带着音箱和话筒出现了,先暖场说了祝词,然后放起了生日祝福歌。
“向所有的烦恼说拜拜,向所有的快乐说嗨嗨,亲爱的亲爱的,生日快乐,每一天都精彩……”
音乐通过音箱欢快地响起,大家跟着一起鼓掌打节拍,穿熊猫玩偶服的工作人员带着其他小朋友跳起舞来。生活中其实很少有BGM,那天的那个场景、那个回忆里我们所有人都拥有了现场的背景音乐。
再然后,主持人说想让家人代表说几句话,说着他自然地把话筒递给了妈妈。
看到妈妈艰难地握着话筒时,不用看她的表情我也知道她现在有多么努力地在克制自己的哭腔,大家的视线都聚焦在她身上,我垂下脑袋不忍心再看她,鼻头已经开始有些发酸了。
妈妈最后还是一句话也没说出口,放下话筒还给了主持人,交递话筒时她说的话通过音箱小声地响起,“我……我说不了……”
哪怕极力忍住了,打包依然带了哭腔,她的肩膀轻颤,坐下后背过身去快速地擦了擦眼泪。
主持人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笑着缓场道:“看来妈妈太激动了,那我们让大儿子说几句。”
哥哥接过话筒站起身,一字一顿地说,“祝爸爸身体健康,福如东海,寿比南山。”
这是再简单不过的生日祝福,可我们所有人都知道有多么宝贵。
原来身体健康是那么难的一件事,原来平凡的生日是那么不容易。或许我就是在那时读懂了金爱烂所写过的一句话,“过着普通的生活,死于普通的年纪,我总相信这就是奇迹。”
蛋糕上的蜡烛被点燃,大家齐唱生日快乐歌,爸爸头上戴着寿星发箍,在烛光里双手合十许下心愿。
我不知道那短暂的几秒里爸爸许了什么愿,但站在一旁的我也默默许下心愿,想要毕业后就回到家乡找工作,最好能在小县城,这样能在爸爸身边多陪他几年。
仔细算算,就算从高中开始住宿,我们和父母相处的时间也很少很少,尤其像哥哥工作的地方离家也有些远,每年只有过年的时候才回家。
因为这件事我在爸爸生病的时候还跟哥哥争吵过,我记得那是在公交车上,我和哥哥打电话,爸爸正从肿瘤医院转院回县城的医院要开始化疗,我问哥哥能不能回来看看爸爸,在这个时候爸爸肯定希望家人们陪在身边,我说陪伴真的很重要。
哥哥说不上班的话哪里有钱,爸爸动手术的钱他也是去借的,他没有办法像我一样能够陪在爸爸身边,这就是现实。
所以在当时我就想,毕业后一定要回县城工作陪在父母身边,哪怕现实艰难,我依然要坚定地选择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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转眼八月就到了头,我必须回学校了,而且因为疫情上网课,学校把期末考都推迟到了开学考,所以我八月底就得返校考试了。
8月25日,爸爸结束了这个月的化疗,我们出院回家,妈妈和我一起包了最后一顿饺子吃。
爸爸现在已经化疗两个月了,以后每个月还需要继续化疗,他们说医院里的流程和生活他们都熟悉了,两个人完全可以,让我回学校后放心学习,不要担心家里。
我从来没有觉得暑假那么长又那么短过,在医院的日子按输液瓶里的点滴计算,漫长得看不到尽头,可一回首所有日子都被折叠,我好像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就必须离开他们了。
我只短暂地陪伴了爸爸三个月不到,回到学校翻开书本,在医院的一切都像一场梦一样,我有点分不清哪个才是真正的生活了,我只是固执地、机械地做着眼前需要做的事。
疯狂学习准备考试时,我在桌上贴了一张便签,上面写着这段艰难时期里支撑我的一句话,“做此刻能的事情,永不放弃。”
那时的我一心想要好好完成考试顺利毕业回家,以为爸爸妈妈能够继续正常地化疗下去,却没想到,意外总是发生在下一个转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