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导自演》道雷

5、05“你总给他加戏，那么喜欢他？”

　　梁延进组的那天下了暴雨，他转了三趟地铁，又坐了半个钟头的公交车，才赶到现场。

　　寻常的艺人，哪怕是十八线开外，也会打个车，撑撑场面。没几个像他，还在千百人的地铁里挤来挤去。好在他从小都过这样的生活，也谈不上什么不适应。梁延要存钱，他只能劝自己节约、吃苦耐劳、努力工作。

　　《窗》的拍摄场次目前来说，不算多。他拿到这个试镜之后，又去一家模特公司应聘了模特。

　　这一次也很顺利地通过了试镜。

　　很奇怪，靠拍片吃饭他差点饿死自己，靠脸却活得如鱼得水。天生对文本和镜头的熟悉，让他在演员和模特两个角色里，都具备更多的竞争优势。生活的鸡零狗碎似乎也组成了他身上的故事感。

　　等他拿到柯言这个角色所有场次的剧本，顾小北只淡淡提了一句：“之后可能还有修改，你要做好准备。”

　　“好。顾导。”他很诚恳地说：“谢谢。”

　　他诚恳得像个踏实工人，在感谢赏了自己一口饭吃的老板。顾小北被自己这个念头给逗乐了。

　　她很看好梁延。

　　娱乐圈好看的面孔很多，但他们都活在离普通人很远的真空地带。角色的塑造除了靠想象和技巧，更重要的还是对生活的观察。但梁延，他明显是个离生活很近的，倒霉的，普通帅哥。

　　白懿不动声色地观察着两人的互动，他天生对人与人的关系没有太多的分寸感，处事全凭自己心情。他只觉得，顾小北很欣赏梁延。这种欣赏也没有什么过火之处。白懿不服气地心想，不就是会装乖吗？有什么值得多看一眼的。

　　“你总给他加戏，那么喜欢他？”妆造老师走开后，白懿轻声问正在调整特写镜头的顾小北。

　　顾小北看着他此刻的表情，说了句：“现在这个角度挺好的，待会你保持一下，就这个角度切进来。注意表情。”

　　“可以。”白懿回答的很简短，不死心地继续追问：“你还没有回答我，你喜欢梁延什么？”

　　“长得好看。脸和角色很贴。性格也很好。还是一个素人，演技还没有定型，有很多调整的空间。”顾小北还没说完，但她觉得剩下的不太合适讲了，也就略过不提了。

　　白懿是技巧型的演员，他不需要沉浸到每一个角色里，靠技巧就能把每一场戏处理好。但是这种好，是中规中矩的出色，是因为日复一日的刻苦训练，所以细致到无可挑剔。

　　完美到找不出瑕疵，却也不够生动。

　　她明白日复一日训练的辛苦，多少也了解过白懿的成长环境，所以顾小北不会随意就去批判这种不够生动。

　　何况，镜头里的白懿，已经足够强大了。

　　三五年里，年轻一代都很难出现一个能超越他的演员。

　　“那我呢。”白懿还是问出口了。

　　顾小北抬头，看着他说：“你很好。准备开机了，白懿。Action。”

　　这一条他还是一遍就过了。

　　庄文山注视着镜头嚎啕大哭道：“你放我走啊！我不是你儿子！”

　　“你的儿子早就死了！你能不能醒醒！不要发疯了！”恐惧，崩溃，长达一年的囚禁所带来的压抑。他都诠释得很好。

　　他脚踝处的铁链来回碰撞着，发出声响，在这种绝望里，显得更加残忍。

　　祝燃坐在另一个中景机位后面，在这一句台词结束后，推开了镜头，将肮脏的花砖地板和庄文山脚踝处的铁链都拍了进去。

　　梁延在这个场景里出演秋姨幻觉里的儿子。白懿拍完最后一条。铁链又扣上了他的脚踝。

　　白懿接过助理递过来的黑咖啡，喝了一口，站在镜头外看着梁延的表演。他想看看一个没有经验的人，到底能发挥出多大空间。

　　梁延的这场戏很难拍。一个幻想中的人，他既要符合庄文山此刻的状态，又要存在于秋姨的幻想里，比起真实的反应，需要多一个层次，更抽离，也更怪诞。

　　顾小北还是直接喊了开机。

　　镜头从秋姨脸上推到梁延，逐渐拉近。屏幕里的柯言说：“假如我真是你儿子，你为什么要锁着我？”

　　“你看看清楚，我到底是谁。”柯言的语调缓和平静，声线却崩得很紧，带着刻意的引导，像是要拉着人一同坠入深渊。

　　秋姨却说：“因为你不乖，你要赌，你偷钱，妈妈才把你锁起来的。”

　　“对，柯言偷了你的钱，去赌了。所以他输光了钱，跳楼死了，你不记得了吗？”梁延往推近的镜头凑了凑，挨的很近，语气变得越来越慢，越来越暗哑，松弛却残忍的字句断断续续被他讲出来。

　　在安静的片场，变成清晰可闻的一根针，落了地。

　　灯架倒下来的时候毫无预兆，碎裂声响起的时候，梁延下意识地护住了摄像机和镜头后的顾小北。灯架砸碎的玻璃弹起，划伤了他的右手。两人侧倒在客厅的胡桃木沙发上。

　　顾小北再睁开眼，只看到梁延满手的血。

　　“没事吧？”祝燃起身，大步走过来，接过顾小北扶着脚架，检查她是否有受伤。顾小北的视线划过梁延掌心的伤口，却猛地想到了什么。

　　白懿刚想叫徐青青过来，带梁延去医院处理伤口，却听到顾小北问他，“伤口有事吗？”

　　梁延只觉得手心一阵阵发刺，伤口看上去确实有些吓人，但没有玻璃碎片嵌进去。他说：“还好。没什么大事。要把剩下的拍完吗？”

　　顾小北重新打开了摄像机，拿着扩音话筒，吩咐各组就位，她说：“我们再拍五分钟。”

　　柯言的手心的伤口涌出鲜血，他抬手擦了擦眼泪，血迹糊在脸上，在高清的摄像头里显得斑驳刺目。他看着镜头说：“你的儿子，早就死了。”

　　血色浸染了整个镜头，画面切回到秋姨，是她发红的眼眶。

　　白懿抿起了嘴角，他有些生气。这种程度的意外只能算是锦上添花。但梁延过于好运了，他身上那些莫名其妙的小灾小难，委曲求全，刻意装乖，都让他整个人看起来鲜活。

　　白懿知道，这个角色的戏份再多一点，就可以和自己一起提名最佳主演。而顾小北已经在一场一场地给他加了。原本没有的感情戏，加了。现在又加了一段让人过目不忘的。很快，柯言这个角色就要从镶边的配角，变成庄文山的对比参照组。两人的成长轨迹也可以一起拍了。

　　剧本层面，这个故事变得更丰富了。作为投资人来说，白懿没什么不高兴的。甚至作为主演，他也可以接受配角抬番。他不屑和人争抢这些，不体面，但唯独让他不舒服的是，这片场，多了一个祝燃还不够。

　　顾小北现在还多了一个更喜欢的演员。

　　一天的拍摄结束。白懿看着正在重新调整片场灯架的祝燃，又看着还在整理素材的顾小北，他一个人先回了酒店。刚刷开房间，就接到了姐姐白菲的电话。

　　白菲在电话里问他：“新电影拍得怎么样了，我是替妈妈来问的，你也知道，你最近新闻不少，她听得担心。”

　　“诶，全是捕风捉影的事情。”白懿懒得解释，一句话带过。

　　白菲也没有再追问，只是叫他好好照顾自己。

　　挂了电话，白懿重新翻看顾小北改过的剧本。如果梁延不是他们一起选出来的，他都要怀疑，顾小北拉这么一出戏，就是为了捧红梁延这个谁都没听说过的素人。

　　偏偏他又清楚，这个角色，是因为梁延这个人出现了，才逐渐丰满起来。

　　他不像自己。

　　这个念头一旦生出来了，诸多的委屈也都浮现了。他十七岁不懂事的时候买剧本，原本就连人情世故都不懂，这几年听得多了看得多了，也知道是他当初的任性，压得顾小北这几年都不温不火，沉寂至今。还去结了婚。

　　也许她和自己一样，年少成名，今天未必见得还要因为一通电话，闷声躲在车里哭。

　　顾小北也不像他。

　　白懿从小父疼母爱，姐姐也宠他。想学什么不是家里人手把手地教。教不会的，就请更出色的老师来。观众和导演都说他天资出众，可今天，他看到了天资更出众的演员。

　　白懿知道，真正的天才不是自己这样的。他是刻苦，是自小幸运，是勤于练习。他每瞬间的骄傲和自得都是有来处的，是他靠自己一点一点的努力积攒下来的。

　　可梁延和顾小北一样，是天生就该吃这碗饭的人。

　　白懿知道，自己不能说不甘心，不能说委屈。这说出来就是矫情，是何不食肉糜。但他很羡慕。他羡慕他们的天赋。这种羡慕带来了很多难以表达的渴望。

　　他渴望靠近顾小北，就像是渴望靠近一个能让他看到更多可能性的世界。可顾小北说，梁延有更多的发挥空间。她从来没想过，白懿还有什么发挥空间。

　　顾小北这个人每次出现在他身边，都显得有些可怜。她像是一直兜转在同一个困境，似乎永远也没有办法全身而退地摆脱这份痛苦。可每次当她在白懿面前拿出一个新的剧本，打开摄影机，白懿知道，那个困境就是她所要表达的东西。

　　白懿游离在角色之外，用技巧呈现完美的表演。但他知道，那些角色的困境，就是顾小北的困境。

　　可顾小北总是看不到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