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租界密码》乔子澈

64、第64章 孤岛沉浮

　　望着云霭弥漫的天空，徐世初坐在澄明学堂的屋顶上，神色有些疲倦。

　　昨晚，自从他逃走之后，巡捕也没有特别认真地追捕他，反而是青帮的人，一直在四处搜寻。徐世初并非害怕青帮的人，只是他并不想和青帮的人产生无谓的冲突。现在他十分想要弄清楚玻璃怪鱼的事情，而搞清楚这条鱼的关键，就是陆醒。所以，他决定来陆醒的办公室看一下。

　　这段时间以来，这栋三层小楼的屋顶，已经变成一个十分熟悉的地方，徐世初常常会躲在这里，看学生们上课。

　　此时，陆醒还在办公室内和一个陌生人说话，徐世初只好坐在屋顶上，等他们说完。

　　那人打扮十分讲究，戴着一副金丝边的眼镜，身上颇有一种儒雅的学究气息，他正在和陆醒谈论黄锦贺的事情：“一个靠着黄赌毒发家的地痞，也会觉得自己很有权力？”话语之间，满是嘲讽。

　　陆醒笑道：“曹鸣川，你说话跟你弟弟一样嘴欠。”

　　“我跟那个傻子不一样好嘛？”曹鸣川哼了一声。

　　“很多人都说，黄锦贺是上海滩之王，很少有人敢像你们这样口无遮拦。”陆醒的声音却也透露着不屑。

　　“小人弄权。”曹鸣川冷笑道，“就他这样的人，不过是控制着几个码头的流氓而已。”

　　“可是，偏偏你的货就被这帮流氓控制着。”陆醒道。

　　“我该交的钱都交了，他还想要什么？”曹鸣川十分生气。

　　“黄锦贺不是针对你的货，他只是看上了载货的商船。”陆醒道。

　　“怎么回事？”曹鸣川问。

　　“我们这一次的货是委托士诚贸易公司进口的，就是苏家的公司。苏家的公司虽然没有三鑫公司那么厉害，但是拥有几艘很好的商船，黄锦贺的商船最近出了一些问题，无法卸货。士诚贸易的老板碰巧过世，只剩下一对很好欺负的孤儿寡母，所以，我觉得，他现在很想把苏家的商船据为己有。”陆醒说。

　　“士诚贸易……苏家是有多疼自家的儿子，怎么取这么个名字。我知道，苏士诚虽然不是坏人，但是被他父亲保护得太好了，他为人单纯，成不了大事。”曹鸣川似乎更加生气，“这一批货很重要，大学里现在急缺设备和仪器，你为什么要委托这样一家自身难保的公司，还不如直接找三鑫呢。”

　　“苏家熟悉欧洲的商路，三鑫最常跑的不过是去东南亚运鸦片。”陆醒认真道，“苏家的生意我们要保住，不然的话，从此以后，码头的海路就会被三鑫公司垄断，你想以后进口货物都找黄锦贺吗？”

　　曹鸣川叹了一口气：“你说的也对。”

　　“联合大学那边的事情怎么样了？”陆醒问。

　　“好在两年前我们已经有过一次紧急转移的经验，仪器、图书和师生们基本都安全撤到长沙。我们也在布置昆明的事情，如果战线持续崩溃，联合大学还可以继续南迁。只是，你知道，现在很多学生都不想读书，只想往前线跑。”曹鸣川的声音满是担忧。

　　“你不是应该很鼓励吗？你大哥曹恩骏就在前线吧？”

　　“鼓励啊，身体素质过硬的学生，我当然鼓励，能送去的我都送走了。但是有些学生根本就是手无缚鸡之力，眼镜比酒瓶还厚，枪都用不了，你干嘛要叫他们去送死？你知道这种话我又不能明说，说出来好像特别伤害人。”曹鸣川的声音十分焦急，他一边说，一边摘掉自己的金丝眼镜，擦了擦汗。

　　“我明白你在顾虑什么，他们在当下或许一无是处，但是战争总有一天会结束，到时候百业待举，正是需要人才的时候。”陆醒道。

　　“话不能这么说，我觉得就算是当下，他们也是有用的，两国交战，说到底拼的是科技与经济，实业同样是救国之路，我们搞科研，办工厂，维持民生和经济，也是很重要的事情。”曹鸣川认真道，“所以，我才需要这批欧洲进口的仪器和设备，大学的科研活动必须进行下去。”

　　“我明白，苏家公司的事情会有转机的。”陆醒安慰他。

　　“真的吗？”

　　“话说，你弟弟的事情，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操心。”陆醒笑道。

　　“他活该，我才没空管他。”曹鸣川没好气道，“我是来办公事的，没空操心私事。”

　　“行，我懂了，那没什么事情啦，我很忙的。”陆醒说着，好像在送客。

　　“喂你等一下！”曹鸣川好像急了，“别出人命就好。”

　　陆醒顿时笑了：“我有分寸。”

　　“你也要早做打算，租界里的孤岛浮华只是暂时的，早晚都会沦陷。”曹鸣川出门前叮嘱道。

　　陆醒送走曹鸣川，径直走到窗前，对着屋顶喊道：“下来吧，你吃饭了吗？要不要进来吃个点心？”

　　徐世初顿时一阵窘迫，不肯下去。

　　陆醒只觉得十分好笑，只好踩着窗台纵身跳起，轻飘飘地落在屋顶上。

　　徐世初一愣：“你的轻功不错。”

　　“没办法，都是逼出来的，如果没有这身功夫，我也活不到今天。”陆醒伸了个懒腰，坐在徐世初身边，“你也是吧？”

　　“我？”

　　“你如果没有这身功夫，恐怕也不能活着从出云观逃出来，对吧？”陆醒说得很轻松。

　　“你究竟知道什么？”徐世初警惕道。

　　“我有你想要的书。”陆醒竟然从怀内掏出《溯时崖记》，在徐世初眼前晃了晃。

　　“你愿意给我？”徐世初已经做好硬抢的准备，但是从陆醒的轻功来看，这本书想要硬抢，并不容易。

　　“我现在愿意了，但是你要回答我几个问题。”陆醒道。

　　徐世初迟疑了一下，道：“好，你问。”

　　“金钱，权力，美色，这三样东西你喜欢哪一样？”陆醒问。

　　徐世初十分嫌弃地看着陆醒，根本不屑回答这样的问题。

　　陆醒也不在意，继续道：“如果是我的话，我不喜欢权力，因为我懒得将别人的命运背负在自己身上，我讨厌责任的压力。不过，金钱和美色，我是真心喜欢的！而且是非常喜欢，十分喜欢，这两样根本就是全世界最可爱的东西。”他笑得特别开心。

　　“……”徐世初已经不想说话了。

　　“怎么啦？”陆醒问。

　　“在下是修道之人，对这些东西毫无兴趣。”徐世初正色道。

　　“修道？你修道是为了什么，成仙吗？”陆醒歪头看着他，“对了，我最近也在修道。”

　　“你这样的人也能修道吗？”徐世初看了陆醒一眼，“我修道不是为了成仙，是为了成人，成为一个堂堂正正的人。”

　　“如何做一个堂堂正正的人？”陆醒问。

　　“为天下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续绝学，为万世开太平。”徐世初认真道。

　　“背书背得挺好，你能做到多少？书上的圣贤道理，你在现实中，能做到几成？”陆醒继续问，“租界外面民不聊生，你苟安于孤岛之上，如何堂堂正正？”

　　“我……”徐世初咬了咬下唇，半晌没有说话。

　　过了许久，他才说，“我刚刚下山时，并非没有尝试过圣贤之言，我也想行侠仗义，济弱扶倾，用一颗道心对待我遇见的每一个人，只是……”

　　“只是没过多久，就被人骗得卖身为奴了是吧哈哈哈？”陆醒笑得特别欠揍。

　　徐世初又是一阵沉默，脸上开始泛红。

　　半晌，他才说：“其实我也很迷茫，究竟什么是道？”

　　“你是一个道士，你居然问我，何为道？”陆醒还在笑。

　　“我感觉不到自己修道的意义。”徐世初低下头。

　　“太初有道，道生世间万物，万物师法神明，却受困于自由的选择，只有你渴望的东西才会伤害到你。”陆醒说，“我觉得，这就是道存在于世的一种认知。”

　　“我没有什么特别渴望的东西。”徐世初坚定道。

　　“所以你会觉得没有意义。”陆醒的声音变得温和起来，“所谓的存天理灭人欲，毫无意义可言。”

　　徐世初抬起头，表情十分复杂。

　　“你真的没有任何喜欢的东西吗？总要有些吧？”陆醒突然从兜里掏出一把糖果，塞给徐世初，“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好吃的食物，又甜又香。”

　　徐世初：“你在哄小孩吗？”

　　“还有很多好看的东西，好玩的地方，和可爱的人。”陆醒越说越兴奋，“说到底，还是金钱与美色，最是动人。”

　　“……书可以给我了吗？”徐世初已经不想再和这个奇怪的陆醒浪费时间。

　　“可以可以，我只是想确保，这本书不会落入心术不正的人手里。”陆醒居然很爽快地把书递给他。

　　“你的心术很正吗？”徐世初看了看眼前这个贪财好色之徒。

　　“我忠于我所热爱的一切，却不会受制于它们。”陆醒坦然道。

　　“这样的区别很重要吗？”徐世初问。

　　“很重要的，这个世界并非简单的善恶对立，可我们的道学先生总认为，人欲就是罪恶之源，所以凡追求人欲者皆是罪恶，圣贤之人必须存天理，灭人欲。”说到这里，陆醒饶有兴致地看着徐世初，“人性皆无，要天理又有何用？”

　　徐世初一脸困惑。

　　但是，此时的他已经不想耽误时间，这就要起身离开，却被陆醒拉住：“等一下。”

　　只见陆醒跳回办公室的窗子，然后取了一只藤箱上来，递给徐世初：“我觉得你会需要这个。”

　　徐世初打开藤箱，只见一团羽毛之间，放着一把银质的手枪。

　　“这一把是原版，不是仿制版，很精密的，十分好用。”陆醒道，“子弹你可以让豆豆做。”

　　“我觉得我不需要这种……”

　　徐世初刚想拒绝，却听陆醒说道：“你很喜欢在这里听课，对吧？”

　　徐世初一阵沉默。

　　“时代在前进，你也要前进。”陆醒将银枪和书收进藤箱，一齐递给徐世初，“没有人是一座孤岛，我们总要被世界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