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细雨落杨花

37、三十四、无妄（中）

　　“相逢不语，一朵芙蓉著秋雨。小晕红潮，斜溜钗心只凤翘。待将低唤，直为凝情恐人见。欲诉幽情，转过回廊叩玉钗。”
　　——纳兰性德《减字木兰花》

　　二月初一，第二日便是二月二龙抬头的日子了。我算好太皇太后起身的时辰，带着我的小蓉、小妍提着两个食盒走进慈宁宫寝殿。
　　一切刚好。太皇太后正闭着眼梳洗，我和苏嬷嬷相视一笑，接过象牙梳，轻轻地梳理着老祖宗银白的头发，随后挽成髻，并从旁边的宫女端着的放着些首饰的托盘中捡了些一套翡翠簪环替她戴上。
　　“苏嘛拉姑，是你给我梳妆的吧！”老祖宗说着睁开了眼。
　　“主子，这次您可错了！”苏嬷嬷边给太皇太后端过一盏洗漱用的香茶边说道，“沁儿的手艺不错吧！”
　　“是啊！”太皇太后笑道，“小丫头还真得了你的真传！”
　　“老祖宗更衣吧！”我笑着道。
　　“既然得了苏嘛拉姑的真传，那你就帮我选一套吧！”
　　我一笑，称是，便拉了专门放时下衣服的樟木柜子，暗道：今儿个是初一，正是太皇太后理佛的日子，用不着太过正式，但不能太艳，毕竟今天要吃斋的，也不能太素，刚出正月，太素则不祥，略一沉思随手选了一套年下新做的墨绿色的旗装，拿了出来。
　　“这个到好！”太皇太后道。
　　“可不，主子穿这个颜色，显得是越发精神的了！”苏嬷嬷道。
　　我和嬷嬷相视一笑，一同替老祖宗换上。
　　“对了，苏嘛拉姑，明儿个倒是龙抬头的日子了吧？”老祖宗一边由着我们在西洋进贡的大穿衣镜面前为她收拾，边漫不经心道。
　　“可不是吗！皇上孝顺，为过年的事情跟我说了好几次，我说主子您说的今年过年不许铺张这才作罢！这会子要是热闹热闹，也是合了皇上的心思！”苏嬷嬷见老祖宗来了兴致凑趣道。
　　“玄烨孩子孝顺我知道，可今年皇后才当家，这又逢战事，千万不要太过才好！”太皇太后虽然还是用着一如既往般平缓的语调，但我知道，对于皇上的孝心，她老人家是非常高兴的，毕竟他是她养大的吗！
　　“主子说的是，那我只请了太后，邀上皇上、皇后，再把几个小阿哥抱来，可好？”
　　“罢了，这样一来就是不想张扬也张扬了！”太皇太后笑道，“这些年来皇后身子一直不好，就罢了；另外，三阿哥还小，也免了；大阿哥也该上书房了，就让他好好收收心思吧！明儿个，只请太后、皇上，再把太子带来也就成了！”太皇太后道。
　　正说着就听门外，道：“太后吉祥！”
　　随着就见皇太后笑吟吟地走了进来，“儿臣给皇额娘请安，皇额娘吉祥！”
　　“正说着，你偏巧就到了！怎么今儿倒早些？”太皇太后笑道。
　　“回皇额娘的话，是儿臣今儿个起来的早，心想着今儿个是初一皇额娘理佛，不如我先过去请安，想着想着就进来了！”皇太后笑答。
　　“对了，你今天倒是不用做礼拜吗？”因为皇太后归依于汤若望汤玛法的洋教——天主教，每七天都要做礼拜向洋菩萨上帝祈祷的，顾太皇太后有此一问。
　　“回皇额娘，儿臣信洋教原本就不像皇额娘信佛这么虔诚，再者说这教的礼拜跟咱们的初一、十五是不太冲突的！”皇太后今天是难得的好兴致，说话也比往日要多许多。
　　太皇太后见她如此高兴，只是淡淡一笑，转头问我：“沁儿，今儿个，你给我带来些什么好东西，还不快端上来！”
　　我心知她与皇太后有话要说，便称是退下。

　　好多年以后，当苏嬷嬷跟我提及当时的慈宁宫时，竟用了那里面满是一种纯粹的宫廷的味道来形容的！

　　“起禀太皇太后！”皇太后还没等太皇太后张口问便率先开了口。
　　可皇太后刚一开口就被太皇太后打断，“怎么你知道我要问什么？”
　　“皇额娘明鉴，儿臣只是猜测！”皇太后笑道，“儿臣虽然愚钝，但好歹也出自咱们科尔沁的，况且这么多年了多少也跟着皇额娘受些个熏陶，不敢说有什么太大的本事，只是咱们女人家的事情多少是懂些了的！”
　　“苏嘛拉姑，你她这孩子今儿个倒是怪了，平日里不声不哈的，倒是个有主意、有见识的！”太皇太后冲苏嬷嬷道。
　　苏嬷嬷只微笑不语。（按她的原话说的是“主子们说话哪儿有做奴婢插嘴的道理”）
　　皇太后见老祖宗如此说也只笑笑。（皇太后与太皇太后同出自科尔沁草原博尔济吉特氏，但按照娘家的辈分，皇太后应该管太皇太后叫声“姑祖母”的。或许也正因如此她在老祖宗面前更是万分恭敬、孝顺的。）
　　“你是多少懂的，那你倒是说说你看明白什么了？”太皇太后笑道。
　　“皇额娘，儿臣虽然叫了您这么多年的皇额娘，可儿臣从来都没忘记过您除了是儿臣的皇额娘外，更是儿臣的嫡亲姑祖母啊！”说道这个，享受了半生尊荣的皇太后，她的声音略略有些哽咽，“姑祖母，咱们科尔沁博尔济吉特家的女人好惨啊！”这一声几乎是将皇太后一生的委屈全部地倾泻而出了。

　　她，虽贵为皇太后，贵为皇后，贵为大清朝姻亲蒙古郡王之后，但她从被选为皇后的那一天开始就没有真正开心过，甚至没有真正地笑过。她，也曾幻想过能够得到先皇顺治爷的疼爱、宠爱，但她连一丁点儿，也未曾有过。对此，她不仅不敢有抱怨，而且连一丝嫉恨之心都不敢有，甚至无论是面对他，还是面对他的宠妃——皇贵妃董鄂氏连一星半点儿的不喜爱也不敢流露出来。为此，他怪她木讷，全后宫的女人——包括她自己的亲妹妹，都说她太懦弱。可她知道，不这样行吗？他将对她的嫌弃归结为木讷，而别人——大多数人，认为是她自己太过懦弱，可她自己却清楚得很我们博尔济吉特氏里倒是真有不木讷，更不懦弱的，他不是也不喜欢吗？那不就是自己的亲姑姑，被顺治皇帝废掉了的皇后——静妃吗？她还是他的嫡亲表妹呐，他们可是科尔沁草原上正经流传着的金童玉女、青梅竹马啊！可他对她顾念过吗？真的顾念过一丝一毫的旧情吗？他真在乎这些打小就从科尔沁草原走出来，和他的母亲流着同样血统的女人，他的嫡亲表妹吗？谁都知道，先帝顺治朝的后宫有很多的蒙古女人，可就是这么多的蒙古女人，竟没有一个为他生育过子女的！

　　慈宁宫里沉默了许久，直到一柱梦酣香燃尽，太皇太后才开了口：“唉！你是怨我让你们姑侄入宫吗？”
　　“儿臣不敢！”她的声音里透着诚惶诚恐。
　　“哎！你是真的不敢，还是根本不是呢？”太皇太后叹了口气。
　　“皇额娘，儿臣只是感叹，我们博尔济吉特家女人当真就这么命苦吗？”皇太后想到自己的一生及姑姑的含恨而终，禁不住红了眼眶。
　　“孩子，过来，离我近一点！”太皇太后将皇太后叫到了身边，搂在了怀里，“我知道你是在怨什么！你是想起了你姑姑，我那个固执苦命的侄女了！再过几天就该是她的生忌了吧！”
　　“您也记得吗？”皇太后惊道。
　　“回主子的话，我们主子何止记得静主子的生忌，就连她什么时候长牙，什么时候学会走路，什么时候开口叫的第一声‘皇额娘’都一清二楚啊！”苏嬷嬷想到当年的那个会叫着，笑着，求着，闹着要自己做酥皮勃勃的小姑娘如今已经故去时，不禁也感慨道，“只可惜了她那么聪明、标致的人啊！”
　　“皇额娘，您知道吗？从我第一眼看到沁儿开始我就觉得她和我之间很熟悉，很亲，我觉得她长得特别像那位苦命的姑姑，您知道吗，我是怕啊！我怕她也像我那位姑姑一样红颜薄命啊！”皇太后终于泣不成声了。

　　我不知道她们（包括太皇太后、皇太后、苏嬷嬷还有皇太妃）为什么总是说我长得像那位静妃娘娘，长得像老祖宗，像她年轻时候的样子，虽然据说那位娘娘是与老祖宗有着八成的相似的，都是“满蒙第一美女”！

　　“哎，这真是冤孽啊！”太皇太后在听完皇太后的话语后便是一声长叹，“我的孩子，你是在怨我吗？若是我也没办法，只能怪命啊！我们博尔济吉特家的女人不是不聪明，不是不美丽，只是——你姑姑她的性子太倔强了！不是我偏袒我的福临，他们两个才真正是两个冤家，在一起，不是吵，就是打，没一天能让我安心，他们两个，就没一个是醒事的，不然也不至于……哎，那简直就是造孽啊！”
　　“皇额娘！”皇太后扑倒在太皇太后的怀里，“他是总跟姑姑争吵，可您知道吗？那是因为她在他眼里，在他心里啊！可我呢？在他的眼里有我吗？我的性子好些，他说我木讷，略有些不满，他又嫌我嫉恨了。我算什么？我就是一个影子，一个姑姑的影子！您知道吗？在他快去世前曾经见过姑姑的！我不知道他们说了些什么，可我知道，在前一晚，我守着他，他半夜醒来居然拉着我的手叫着姑姑的名字！他不是只宠爱董鄂妃一个吗？可为什么在那个时候又想起我姑姑来了？在他眼里，姑姑又算什么？我就是不懂，不明白，我们博尔济吉特家的女人到底是怎么了，他为什么要这么对我们，他怎么能这么对我们？”从入宫以来几乎是从未在太皇太后身边多说上一言半语的以稳重、端庄著称的太后娘娘这次在老祖宗面前简直是哭的彻底，哭的尽情，就像一个久别家乡才刚刚回到母亲怀抱的孩子。
　　“哎！”太皇太后又是长叹一声，“情之误人啊！”

　　当我重新走进慈宁宫时，就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皇太后和太皇太后正在闲话家常，只是我发现，她们的装容是新补过的。
　　“还说是信洋教呢，还不如信佛，今儿个跟我一起作早课怎么样？”太皇太后向皇太后打趣道。
　　“主子！您可别在逗太后主子了，你看看她都红了脸不知所措了！”苏嘛拉姑道。
　　“可不，你还跟原先似的动不动就容易脸红！我记得，我第一次见你，你就这个样！”太皇太后笑道。
　　“皇额娘，可不是吗！我这个毛病，这辈子恐怕是改不了了的！对了，沁丫头，我们又没笑你，你脸红什么啊？”皇太后，见到我，就像是可找到了脱身之策，一个劲儿地把我往她们的话题里拽。
　　我说不是，笑不是，恼又不是，正愁没法子出去听到……
　　“那只能说明皇额娘与沁儿有缘呗！”又是他，只不过这次是他救了我。
　　我向他由衷一笑，表感谢，他却有所指的一扬眉，要我拿出诚意，我一气，不再理会，他更是笑得开心。可我们谁都没有留意，这一切早已落入她们的眼睛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