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雪中等你》植物杀手

1、雪中

　　那是2018年春天，苏西明白书中那句:人生相逢，有时真像是浮萍与流水，稍纵即逝。

　　那天凉风阵阵，空中萦绕淡淡芬香，霓虹高楼车水马龙，晚九的津南城面临新一轮的高峰。苏西拍摄完收工，跟工作人员礼节性道谢再见后，风衣一拢，钻入茫茫夜色。

　　高二那年秋天，苏西站在码头边，拿着一瓶酸奶，盯着汹涌澎湃的大海出神发呆，被知名摄影师蔡嘉奕随手一拍，挂在热搜一整天，各大论坛齐声讨论，电视台邀约打到夏女士手机上，苏西才知道自己火了。

　　后来蔡嘉奕找到苏西，问能不能给他当模特，算是把苏西带进了模特这个圈子。

　　那时候还只是写真模特，到了大学，蔡嘉奕问她有没有兴趣转平面，他有点人脉跟资源。蔡嘉奕年纪不大，遇见那年也就二十五岁，苏西跟他聊天很投得来，女孩子早熟，心理年纪比同龄男孩子要高许多，瞧不上他们的幼稚行为，苏西遇见蔡嘉奕就像彩云追月得知己。

　　蔡嘉奕那会儿处于创作瓶劲期，网友包括业内人士都在说——江郎才尽。他也一直拍不出满意作品，直到遇见苏西。这姑娘太有灵气，身上有股说不上来的劲儿，面对镜头又特有镜头感，天生就是吃着碗饭的料。

　　他那两年就专心拍苏西，搞创作，这姑娘主意也多，经常给蔡嘉奕惊喜。他常常感慨，这人啊，真是越活越倒退，越古板，被那些技巧文字框住，思维无法发散，还是年轻好。

　　搞得苏西一度以为他三十好几，结果网上一搜，才二十五啊，怎么那么老年气。

　　蔡嘉奕对苏西而言就是亦师亦友，他教她为人处事如何圆滑，如何在人际关系中进行取舍，教她许多许多课堂不会出现的现实主义。那通电话打过来的时候，苏西想都没有多想就答应，蔡嘉奕总不会害她就是了。

　　但最后他所教她的，都亲身示范，告诉她什么叫做，除了自己，任何人都不要过分相信，最好能做个精致的利己主义。模特这圈子哪有那么好混啊，水深水浊，人脉资源没有白给的，命运不会馈赠免费礼物。

　　早拍第一支广告，蔡嘉奕等她下班来接她，给她指了个人，说起那人从外围做到名模历程，又特意点点那人现在圈内地位。那时候已经在明里暗里地告诉苏西——馈赠的礼物是有标价的。

　　但当时苏西还是涉世未深，青涩面庞眼底满是稚嫩，笑了笑还暗自感慨，说那自己运气还是蛮好，有他这么个朋友在圈内仰仗，少走弯路。

　　后来一次酒局，蔡嘉奕喝多了，电话打她那，正赶上她从图书馆出来，春风拂柳，苏西站一棵柳树下，抱书的那只手扯住垂下的柳枝，清澈空灵的嗓音像不停歇的钟表，一点一点敲击。电话那头的人喉咙一紧，声音很沉嗯了一声。

　　他问她能不能来接他？

　　苏西不会开车，就算会也没驾照，不如找个代驾省事，她开始是拒绝的。蔡嘉奕在电话那头嘶了一声，语气挺陌生的，“我这待会一上车就昏睡了，他要是把我送到公海去，那我也不知道。之后你可就是见不到我了，不能再当我的模特了，真要那么狠心啊？”

　　“我护送你那么多回，你护送护送我一回成吗？”

　　他太了解苏西，知道怎么戳这人心软的部分，到了公寓还在装，直到门一关，酒醒人也不装了。领带一扯，苏西还在摸索他家灯开关，黑暗中，腰间搭上一只手，她浑身一颤，立马想要挣脱开，他如同蛇信子，舔过苏西脖颈。

　　苏西这人脾气不是多好，只是当他做朋友，一直都还算温柔。

　　那个夜晚可以载入苏西的丰功伟绩，也让她在圈子里一夜成名，此后但凡有人想对她动心思，都要用脑袋想想，扛不扛得住？蔡嘉奕在医院住了一个月才出院，脸面丢尽，男人最好面子了，刚清醒过来的时候就怒不可遏要追究苏西法律责任。

　　但最后还是没有，他不占理，况且他真没有那一手遮天的本事，在津南城不算什么人物，有点名气而已。

　　苏西断了这层关系，业余模特还在当，有面试机会她自己去争取。倒不是热爱这行，而是家里出了点事，这行来钱快，一个小时就有两千呢，这她刚入行不久，已经很好了。因为蔡嘉奕这事，还结识了个新朋友，那人一上来就问，“给蔡老师脑袋开瓢那位烈女？”

　　后来又知道苏西还是津大的学生，哇一声，“高材生文化人啊，干嘛来做我们这行，你们读书人不都是挺清高吗？瞧不起我们这些靠身材长相吃饭的。”

　　苏西蛮无辜，笑了笑，“我可没这么想过，大家都是靠本事生存，没谁高谁低的。”

　　她真这么想，要说刚开始可能还真有点清高劲，觉得自己跟她们不是一路人，也瞧不起趋炎附势的那些人。后来父亲生病住院，急需一大笔钱，家里把家底掏空，连小姑的裁缝店都转让了出去，还差一截，跟医院打了欠款，先把手术做了。苏西把之前买的奢侈品全部卖掉，只留几样经典款充面。工作但凡有活都接，不管报价怎样，那时候她真像个工作机器。

　　不记得什么时候明白，依身傍命的只有钱。论赚钱之道，她比不上这里绝大数人，在这里很多人她都要叫一声前辈，想明白了，那点清高劲也就没了，反而时时要摇头感慨，这钱就该她们赚，自己很佩服。

　　认识的那朋友叫姜迪儿，小有名气，还运营自媒体当博主，可以两头吃饭。她把苏西当朋友后，也不藏着掖着，直言相告自己也有“男朋友”，但那人跟别人不太一样，他不太需要她满足什么。

　　好像只是喜欢养宠物的感觉。

　　姜迪儿说起来的时候脸上不自觉露出沉溺的笑，坐在手工地毯上，双肘往后撑着绿绒布沙发，仰起修长脖颈，“你看到我现在有的一切，都是他给的，我还蛮感激他的。毕竟我好像没有付出什么，就轻而易举得到了想要的。”

　　“下次等他回国，我带你见见他呀，顺便给你介绍他的朋友认识认识。他人不错的。”

　　这个下次，过了半年。苏西没那么紧钱以后，工作就接的少，专心学业，她早早有出国打算，绩点得一直保持在前三。姜迪儿跟她讲完这个“男朋友”没多久以后，就有见面的机会，但苏西那时候不想淌进这趟浑水，以学业婉拒。

　　姜迪儿是个人精了，怎么可能听不出来，但电话里还是说没事呀，让她好好学习，等之后放假可以出来玩。

　　两个人关系淡过一段时间。但是圈内估计没有比苏西嘴更严，待人较真诚的人了，姜迪儿兜兜转转又找到苏西聊天，有空约出去逛个街。

　　跟张北青的见面在意料之外。

　　这晚工作结束，地铁站有好长一段路，苏西站在路边打车，晚高峰车不好打，一直在排队，排到二十位的时候，接到姜迪儿电话。

　　电话那头哭哭啼啼的，讲话带着颤音，从来没见姜迪儿这样过，苏西蹙眉问：“你现在在哪？”

　　姜迪儿抽抽噎噎报了个地址。

　　那是个顶级私人会所，位于长安街，高楼俯瞰这座城市的中心，内部富丽堂皇，审美很有年代感。可能早有招呼，苏西刚下车，就有穿马甲的白面小生迎上来，问她是不是苏小姐？

　　苏西跟着他进电梯，看着他摁下八层。

　　八层是吃饭的地方，苏西没有闲心多看大厅装潢，直接被带进一间包厢。入眼的是一片狼藉，酒杯跟碗碟尽数摔成碎片，里面其实没别人了，只有姜迪儿蹲在地上，抱住膝盖，头埋在臂弯。

　　她把姜迪儿拉起来，才发现她手腕有割伤，伤口不深，苏西去外面要了医药箱，做简单处理。就是准备去还医药箱的时候，碰见折返回来的张北青。

　　不知道他是良心未泯，还是真的落下东西忘了拿，苏西听不出他语气的真假，但也明白这些人开罪不起，她现在要做的是，把姜迪儿平安带出去。

　　苏西经常面对镜头，表情管理是专业的，扯出一个笑向他微微点一下头。

　　东西归还后，他还站在那，苏西走到包厢门口，他兀的出声：“人没事？”

　　苏西愣了一下，回答：“托福，没大事。”

　　这话讥讽意十足，她明知道不能得罪，但真要开口说话，怒气根本藏不住。

　　苏西把姜迪儿带出来，走到电梯，就在电梯门快要合上时，缝隙间瞥见一抹矜贵身影，随后视线清明，门又往两边开了。电梯往下坠，人有一瞬间的失重，苏西抬眼往旁边看了一眼，这人长得跟姜迪儿描述的不太一样，没有那种书生儒雅气，反倒浑身透着不经心的劲。

　　是那种红尘喧嚣，自有一方净土。

　　张北青觉得这姑娘挺有趣，瞪圆眼毫不避讳在打量自己，他也扭头去看她，跟她对视上。这一对视，她又避开目光了。

　　安静的环境中一声轻嗤笑格外清晰。

　　苏西无端脸热，而后想了想，看他又怎么了？他是什么罕见珍宝吗？藏着掖着不让看。姜迪儿不知道哭累昏睡过去还是怎么，反正搀着她，没听见她吭一声。

　　一直到外边，春寒料峭几缕风，苏西薄风衣，里面是衬衫短裙，光着一双长腿，风把她衣摆吹起来的时候，风直往膝盖骨吹。

　　那时候苏西想到夏女士。

　　还在东岛的时候，苏西拍写真也挺辛苦的，冬天过夏天，夏女士好几次不让她去拍了，年纪轻轻得老寒腿怎么办？到时候有她痛喊。

　　苏西叹息在风里，可能真要叫夏女士一语成谶了。路边停下一辆黑色的车，下降的车窗露出一张玩世不恭的脸，他说：“送你们回去。”

　　苏西不承情，直言拒绝。

　　张北青好笑看她，唇间几缕薄雾吐出，夹烟那只手伸出车窗外轻掸落一簌烟灰。

　　“你朋友还等得起吗？”

　　坐在后座，俨然把他当司机模样，苏西只知道姜迪儿三环那个家，就报的那个地址。张北青顿了几秒轻笑，“换个地儿，那儿估计一时半会是回不去了。”

　　苏西不太明白什么意思。

　　“你朋友没跟你说？”

　　“我没问过。”

　　张北青也没要解答疑惑的意思，淡淡哦一声，“那等她清醒过来，让她自己说吧。”

　　苏西瞪他一眼，张北青笑容更深，“你瞪我也没用，你要瞪的另有其人。”

　　说曹操，曹操就到。那电话打来正是时候，张北青指尖夹着的那根烟没吸几口，自己燃到了尽头，他说了一声稍等，推开车门下去，烟灭在垃圾桶上的烟灰缸，苏西的视线被树挡住一点，只能看见他皱了一下眉，而后背过身去。

　　上车时电话还没挂，那头不知道问了什么，张北青朝后看了一眼，“没事。你造孽，我积德。”

　　两姑娘都没地方去，张北青开车带她们去了酒店，开了一间套房。积德到底，叫了私人医生过来检查姜迪儿身体，没大事，伤口重新包扎一番。等到私人医生一走，张北青坐在沙发玩了好几局消消乐了，抬眼跟苏西对视上。

　　他问：“检查好了？”

　　苏西点头。

　　张北青累一天，早上一下飞机被叫回老宅，客客气气吃完一顿饭，晚上又看一出戏，此时倦意上来，眼皮沉重，他起身伸伸懒腰，“走了。”

　　这个人好像不算太坏，那是苏西对他的印象，不算第一印象，算第二吧。于是在他经过自己身边时，苏西问他叫什么，到时候怎么谢他？

　　还要谢谢？张北青瞧了她好久，这姑娘不像是说客套话，真单纯，他抬手指尖点了点她额头。

　　“谢就不用了，有缘再见。但愿是没缘，沾上我们不见得是好事。”

　　人生相逢，有时真像是浮萍与流水，稍纵即逝。——季羡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