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死敌贴贴了》野良舟

102、秋意浓（十）

　　虹霓国王城的诏狱之中，长长的石阶上面，一个人正在缓步行走着，浓稠的血浆顺着台阶朝着下方流去。

　　她脚步从容，看起来完全没有因为这里的环境而感到胆怯。

　　狱卒紧紧地跟在郑都雅的身后，一边拿眼睛横竖打量着她，一边小心地引着路，谄媚地笑道：“陛下，诏狱仿的是十八层地狱的样子，妄图刺杀小公子的那些人都被关在最底层，永世也不能翻身的了。”

　　郑都雅在心中冷笑了一下：郑都华又是什么好东西了，只怕到了阎罗殿前面，阎罗王第一个就不饶他。

　　虽然是这样想的，但是她微笑着说道：“我弟弟是唯一能够延续虹霓国皇室血脉的人，伤了他的人简直是罪不可恕。”

　　二人说话的当口，都已经走到了诏狱的最下层。像是猪圈一样被分好的铁格子之间，一个歪倒在地上，头发被地上的血水给浸泡透了打了好几个结子的瘦小身形引起了她的注意。

　　狱卒于是上去打开了缠绕着铁门的锁，谄媚着说道：“陛下进去的时间莫要太久了，不然我也不好向.......”

　　他还想再说些什么的时候，被快步从台阶上面走下来的幽葩一个手刀击在脖子上，扎进地上那堆碎掉的骨头中，昏了过去。坐在监牢里的那个像狼崽子一样的小姑娘抬起头，拉得身后困住她的木枷哐哐作响。

　　郑都雅弯腰，纤指在那摊血水之间拨弄了良久，小指一勾从狱卒的腰间拉扯出来了一把钥匙递给了身后的幽葩。

　　幽葩会意，朝着对面的一间牢房走过去，房门打开，铁栅栏之间露出一团红色的事物。

　　牢房中的小姑娘挣扎地更加厉害了，郑都雅声音平稳，慢慢地说道：“马小五，原本是张家一个马夫的女儿。张家破败之后照顾张团圆的饮食起居，并且为了她不惜惹怒皇家，真是姐妹情深。”

　　张团圆有些衣不蔽体，一个圆圆的肩膀露在外面，肩膀上面还有被手指捏出来的痕迹，连日受了诏狱中的这些拷打，根本抬不起脖子，好不容易看到的只是一块形状非常奇特的组玉佩罢了。

　　她大约也知道来人是什么身份，看着对面那个龇牙咧嘴的马夫之女，心中不知道为什么有些宽慰了，于是便轻声道：“多谢相救，不过我大约是活不成了的。国主要是愿意善待那个孩子就好了，说起来她的年龄也到了适合橘枝子的时候呢。”

　　本来还准备了两个替死鬼，现在看起来好像是不需要的了。郑都雅这个时候蹲下身去，幽葩见状便想要将地上的张团圆扶起来，但是在手碰到她脖子的时候，就起了身，朝着郑都雅摇了摇头。

　　张团圆的肩膀上面的几根白骨已经从脖子上面穿了出去，看起来完全没有活下去的希望了。郑都雅看出了她眼睛中托付的神情，走到了那个看起来格外张狂的小姑娘身边，让幽葩解开了她身上的枷锁。

　　没想到那个马夫之女脱了束缚之后立刻像是离弦之箭一样射了出去，张开自己的嘴朝着郑都雅的手臂上咬了过去。

　　在这瞬息之间，她已经来不及避开了，那孩子咬得很紧，幽葩将她从都雅的手臂上面扯下去的时候，白藕似的手臂上面已经出现了好几个牙印子。

　　那些牙印子像是几个小洞一样，汩汩地流着血，幽葩大怒，立刻就要扬手朝着马夫之女的头上打去，但是被郑都雅给拦住了。

　　她轻声问张团圆道：“这个姑娘叫什么？这般凶法，让她到军营中去历练一下倒也是个好法子。”

　　在场的人都心知肚明，去军营中历练是一件根本不可能的事情，虹霓国不比淳国，女子根本不可能参军挣下军功。

　　郑都雅前面的问话是对着张团圆说的，她的半张脸映在那些血水中，轻声说道：“她没有名字的，我给她起了个名字叫蒸春。”

　　这是什么名字？她难道是个不喜欢春天人吗？

　　但是毕竟是人家起的，郑都雅也不好说什么，于是示意幽葩拉起那个女孩子的手，随着自己一起走出诏狱。

　　没想到才走了几步，蒸春就一把子甩开了幽葩的手，奔到血水之中的张团圆身边，用双手捧起了她的头，像是捧起了一朵莲花似的。

　　幽葩追了上去，将那个孩子抱在怀中，数落道：“你在这里磨蹭些什么？快些随了国主去，入了军营以后保你一生的荣华富贵呢？”

　　蒸春双脚乱踢着，鞋子上面本来带着的脏东西全部都沾到了幽葩的衣服上。幽葩爱洁，瞬间松了手，那个毛手毛脚的孩子又一下子跑到了张团圆的身边。

　　郑都雅静静地站在台阶上面看着这对曾经的主仆，心中闪过一丝怅惘的感情来，那被拉长的影子浸到了血水中，看起来也有些凄惶。

　　她静静地说道：“一柱香的时间，倒还剩下一些。她们姐妹情深，要说些体己话也是可以的。”

　　幽葩看着地上的两个人，心道：陛下少有心软的时候，她也并不是不知道这两人干的事情。何况看那蒸春的眼神，哪里是姐妹之情呢？分明就是......

　　陛下那五星出东方的曲裾在这样肮脏的地方拖行过了，回去之后少不得又要换衣服。

　　国主连个做衣服的权力都没有，老臣们必定还会弹劾她铺张浪费，真是......也不看看郑都华平日里是怎么个做派。

　　两人站在石阶上面等着，香炉已经燃烧到最短一截的时候，身后才传来哒哒的脚步声。蒸春脸上的血污与泪水混在一起，一步一个台阶地走了上来，眼神中满是不甘和痛苦。

　　倒是个听话的孩子，和自己小时候并没有什么区别。

　　郑都雅看了她一眼，示意幽葩看住她，就朝着诏狱上方走过去，一边说道：“明日行刑，我已经找到了替死的人。你们二人残害皇家子弟，是要被除以五马分尸的极刑的。虽然张团圆已经不能活了，但是□□可以保全，也算是全了我那时候给你们的承诺了。”

　　现在皇宫大概是蒸春最好的去处了，幽葩虽然也怜惜这个孩子悲惨的身世，但是却有一种她并非善茬的感觉。因此最后还是随在郑都雅身后朝着诏狱外走去，并没看到这孩子没被刘海掩盖住的眼睛下面流露出的浓浓的厌恶。

　　蒸春闭上了自己的眼睛——静静的牢房之中，只有水珠滴落的声音格外明显，像是粉牡丹一样盛开的女子用自己的身子护住她，轻声道：“对于那位国主来说，我们二人正是弃之如敝履之物。在女泽平原上面被人捉回去了倒也好，这样就不必曝尸荒野，成为花疫之下又一个无辜的生灵了。”

　　二人是根本没有什么能力来对抗秋气和花疫的，被捉进了诏狱之中，也许反倒有一丝死里逃生的可能。蒸春渐渐认定了，自己的第一个仇人是郑都华，第二个仇人就是面前这个穿着五星出东方纹样曲裾的女子了。

　　走了几步，终究还是忍不住，好几次回头看了躺在地上的张团圆，心中痛苦但毕竟无可奈何，只能任由那朵花飘零在这样肮脏的牢狱之中了。

　　蒸春的年纪还很小，幽葩的孪生姐妹露华带着她下去安置了，暂且按下不表。

　　一轮秋月悬挂在天空中，宫中的石板路上清凌凌像是泛着水光，郑都雅屏退了那些羽扇仪仗，自己一个人走着，身后只跟着幽葩一个人。宫中幽暗的灯火将灯下的事物染成一片橘红色，走到一处灯火通明的宫室之前的时候，幽葩轻声道：“陛下，这就是先前您吩咐的橘枝子女暂住的地方。”

　　郑都雅揉了揉自己的眉心，倒是忘了有这茬了，看来后半夜估计又是睡不了了的。明日上朝的时候眼窝子下面得多搽些粉，盖住上面的黑眼圈才好。

　　橘枝子女是由一些棉铃少女组成的，初次远离家人到了王城之中，说不害怕是假的。于是都越发对同伴们亲近起来，郑都雅走进去的时候，只见殿门口的长信宫灯旁，两个穿着镂空金色鱼鳞状披肩的女子正站着谈天。

　　殿中垂下来数条帷幔，都是繁花错锦的好看得紧，郑都雅有一瞬间的恍惚，仿佛自己小的时候也该是要住在这里的。不过她整个人往那里一站，殿中的气氛一下子就凝固了，几个腰间别着金牌的妇女走过来，向她下跪行礼。

　　其中一个袍子上面绣着日月纹和茱萸纹的人托着一个烛台上前，走到了郑都雅面前。

　　烛台上面的火光不停地跳动着，郑都雅吸了一口气，问道：“请教国师，关于橘枝子女的训练，你们做得怎么样了？”

　　国师抬袖朝着身后的沙盘一指，巨大的沙漏从空中落下来，汇成一座城镇的模样。

　　郑都雅微笑道：“这倒真是有些聚沙成塔的味道了，怎么个测试法，赤尾国师？”

　　国师这个时候微笑了一声，道：“在人前，陛下倒是没有忘记我的名号，真是令人欣慰。”他笑起来的时候眼角那抹避火纹完全数展开，这一笑，不知道要惹得多少女子春心萌动呢。

　　那些橘枝子女在他的召唤下都聚拢到了沙盘周围，那些建筑一直随着流沙变动，看起来有一种摇摇欲坠的感觉。这个时候，沙漏中流下来的沙子变成了花朵的形状，聚集在城镇的周围。

　　赤尾国师这个时候微笑道：“诸位，现在天子圣驾之前，怎么有不努力表现自己的道理，请多多努力吧。”那些沙子化成的花朵逐渐有了颜色，朱红、靛青、明黄、浓紫，真真是个色彩斑斓的奇异世界。

　　众多橘枝子女的动作像是一个模子中刻出来的一样，连将自己纹着金线的袖子撩起来的角度都分寸不差，她们每个人的手中都有一根银针，用手中的银针朝着沙盘中的那些花朵掷过去，花朵瞬间散开了，变成浓稠的黑色汁液落到沙子中。

　　郑都雅走到赤尾国师身边，用只有两个人才能听到的声音说道：“如此，怎么才能看出谁的天赋和灵感高一些呢？”

　　去年选拔橘枝子女的时候，还是她刚登基地位不甚稳固的时候，巩固自己的地位，好好接受十二旒玉冠的加冕还来不及，也就生生地错过了橘枝子女的选拔。

　　现在一年过去的光景，倒是已经失了代表身份的十二旒玉冠，连行动都要处处受人限制，现在看着橘枝子女素手纤纤，像是皎月一样的脸庞，怎么能不让人赏心悦目，连着之前的疲惫都一扫而空了。

　　赤尾国师于是说道：“如你所见，沙盘上面表现的是虹霓国的五岳、河海、城邑、行阵等图案。这些橘枝子女最终还是要面对秋气最浓重时候的花疫的，现在这样子只不过是隔靴搔痒罢了。”

　　他顿了一顿又说道：“那些沙子化成的花朵，就是在秋气侵袭之后会发生异变的花朵，单单用银针刺破那些花朵，只能说资质普通。若是安歇被刺破的落地后又重获新生的话，资质才算上佳。”

　　郑都雅和他朋友一场，自然知道他心中所思所想，若是有好消息的话，这位朋友恐怕藏不住秘密，那这一批橘枝子女重恐怕是没有什么资质上佳的人了。

　　现在唯一的希望竟然在右大臣身上吗？她派出了两队人马去接应杜雪宦，这么久了还不见回。现在她的念头就是尽量不要出现差错而已，至于什么意外的收获，都谈不上了。

　　就在两人都以为希望渺茫的时候，一个姑娘看起来有些犹豫，好几次伸出手想要将银针扔出去的时候，都收回了手。

　　这一次也许还是想要收回手却不小心将针扔了出去，就在她暗自神伤的时候，没想到包围着花朵的沙子一下子全部散开了，一粒种子像是雨珠入水一样落到了沙盘之中。

　　一株青色的闪着荧光的花朵露出了一个小尖尖，最后从沙堆之中钻出来，几片花叶舒展开来，荒芜的沙地上这个时候竟然显露出来一点生机。

　　赤尾国师也有些惊讶，走到那株花之前，伸手轻轻地碰了一下花叶，轻声道：“不错的资质，或许能在识别王花上面出一点力气。”

　　他朝着自己身边的一个神官说道：“名册上面有记录这个姑娘的家世背景的么？要是父母还健在的话就先拨给她们家一点财物吧。”

　　身边的人应声去了，至于为什么要拨给财物，赤尾国师并没有细讲，郑都雅也不便细问，只不过在心中想着：或许橘枝子女的使命并不是在找出王花之后就结束了，还有别的什么。

　　一众橘枝子女都抛完了手中的银针之后，赤尾国师也从她们中间挑选出来了几个能让荒芜的沙地开出花朵来的人，吩咐她们继续留在此处接受进一步的训练，那些剩下的人众扔出去的银针不能让沙子聚拢而成的花朵消失的话，就将她们送回家去了。

　　这还是最初的一次选拔，郑都雅看着逐渐少下去的橘枝子女人数，轻轻地在心中叹了一口气。

　　国师转头揉了揉自己的额头，转头向着郑都雅一揖，道：“倒叫陛下见笑了，剩下那些橘枝子女的训练，陛下还要看吗？臣看您或许已经有些犯瞌睡的了，还撑得下去吗？”

　　郑都雅笑了一下，哪有那么多问题呢，想到皇叔一个人孤零零地在百花杀之中，说不定还为那几片落进他衣领子中的菊花叶子苦恼，心中就说不出地畅快。

　　于是她转头对着赤尾国师说道：“现在倒是还不怎么困，只怕是越晚越精神了，国师不必管我，我在一旁看个热闹，得个趣味就成了。”

　　她想来是这样越是有好奇心的地方越要举重若轻，赤尾与她是从小的好朋友，只是笑着点了点头，带着她一起走到了内室之中。他伸出自己的手臂朝着长梁上面悬挂着的帷幔一指，只见上面的那些凤凰与青龙都头朝下飞过来。

　　端的是一个龙凤呈祥的好景象，龙凤交缠之后变成了一方丝帛落在桌子上面，列成了九宫格。每一个格子中都有十分不相干的事物，这一格是个琵琶，那一格是个歪倒的酒壶。

　　赤尾知道郑都雅的脾性，在看什么新奇东西的时候最好配上他人的讲解，他于是解释说到：“按照虹霓国留下的残卷上面的说法，器物之间都是有关联的。王花藏在许多花朵之中，要将他们认出来只能凭借着好不容易得出来的灵感，这个九宫格中的事物都自有联系。”

　　看见郑都雅当真在认真地听自己胡诌，他于是笑道：“虽然但是，陛下这么聪明的人，说不定也可以分辨出这些事物之间的联系哦。”

　　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郑都雅脑中闪过一个激灵，心道：国师说的莫不是真的吧？

　　她深吸了一口气，暂且按下内心的疑惑。朝着那一座座沙化成的楼台上面看过去，只见每一个飞檐翘角上面长出金线，金线的末端是一个带着钩子的红色小球。

　　她微笑着，问着国师道：“这些沙画又是你从哪里制造出来的好东西？千万别是故弄玄虚的事物。”

　　这些沙画都是历代国师选拔橘枝子女的时候要拿出来用的事物，赤尾又在前几任国师的基础上改良了许多，这会儿着急着为自己辩白，于是说道：“陛下，小人这可就要为自己伸冤了。上古大神的尸体化生之后，眼睛变成日月、气息化成风云、血液成为江河，但是到得今日，世界已经形成了，大神们的尸体早就已经所剩无几了，残留到今日的也只有牙齿了，这些沙子是他们身上的门牙变成的，自然与虹霓国的国土和城镇相契合咯。”

　　尸体化生一说，郑都雅从小学习的有关兕之上的起源论之中就描述过，现在听到赤尾这么一说，心中反而失去了许多侥幸和兴奋的感觉。

　　她转过身去，走到沙盘边上，回首看了国师一眼。赤尾立即会意，随着她走到了沙盘边上，只见那上面写着：隔墙有耳。现在右大臣即将带着剩下的橘枝子女回王城，沙盘暂时还无需收拾。

　　赤尾立即会意，朝着她躬身行了一礼，高声道：“恭送陛下。”

　　在门外的那些羽扇仪仗缓缓地合上了，赤尾再回头看向沙盘上面的字迹时，就像燕过无痕似的，它们已经全部消失了。剩下的穿着半月纹披肩的橘枝子女还站在远处的帷幕后面，他曳了曳自己的袖子，朝着前方走去，周身自有一股灵气盘旋围绕着，灵气将蜡烛上的蜡油扫进了沙盘中。

　　沙盘中所有代表着虹霓国的城镇这个时候全部都散开了，化成一股青烟钻进赤尾的袖子中。

　　那些站在帷幕下面的女子一定又在用一种崇拜的眼神看着他，他微笑着走过去，大声道：“诸位愿意学这样的法术么？”

　　那些少女的脸上，多的是好奇与迷茫的眼神，陈洗砚带着那些

　　东篱城的城门已经被打开了，现在右大臣带着的橘枝子女算是按照国主的要求被成功带回去了，陈洗砚松了口气，继续看向了飞行法器上面躺着的幼青。

　　法器底座棋盘格上面的那些金线朝着空中升去，聚拢成巨大的金莲，将幼青整个人包裹在其中。

　　目前看来是暂时没有大碍的，陈洗砚松了一口气，但是看着那朵被秋气污染之后发生异变的花朵，还是心有余悸。放在他算是解决掉了国花的攻击，但是正真打开城门的似乎是老熟人了——那个昆仑道人。

　　先前自己与幼青诓骗了他一回，若是回去向国主复命的话，少不了要和他碰在一起，实在也是个难解的死局。现在只能祈祷他不是一个记仇的人了，陈洗砚深深吸了一口气。

　　神仙的心再大，法力再大，能顾过来的不过也就是方寸之地罢了。何况幼青现在是这个样子，他心中更加痛苦了，此刻就想到三径城底下去将她丢失的神识寻回来。

　　他毕竟不是一个草率做决定的人，可是这会儿心中骤然明白了自己对她的感情，竟然有些昏了脑袋了。假如用一整片神识去探查未知区域的话，说不定会触发某种禁制，现在昏迷的幼青就是最好的例子。

　　究竟要到哪里去找她的神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