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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国殇 ...

  •   二.国殇•终刚强兮不可凌

      客栈。
      江湖上的客栈似是极多,不论是繁华市井,还是少有人迹的荒凉远境,总是会有高高挑起的纸糊灯笼,或精致或破旧的摇曳在风里。
      一入江湖,四海为家。
      不漏雨的屋顶,四壁完整的墙,干净的床铺,再有清洁的热水,这样一个所在,于冷雨凄风的江湖路上,未尝不是安祥的所在。
      客栈的名字几也千篇一律,多是取个平平安安,顺顺利利的好口彩。
      客栈就在小镇村口,镇子当真很小,从头到尾只有一条长街,年时不太平,家家俱是关门闭户,只有寥寥几户有家的烟囱冒出淡淡青烟,浮溢在潮湿的空气里。
      客栈前杆上高高挑起的灯笼已经摘下,既说不上精致也不至于破旧,只是一宵狂雨,里面的烛火早灭,年轻的店小二轻打着呵欠,肩上搭着块毛巾,正取出里面半截残烛。
      门额上一片黑底的横匾,“平安客栈”四个金字不知出自谁的手笔,笔笔如剑之拔似弩之张,锋芒尽显。
      前半店堂是兼卖酒菜的馆子,偌大的空间里东侧是方桌长椅,西侧是较为雅致的屏风隔间。
      二楼则是客房。
      天已近午,店里客人却并不多,许是因为连日阴雨的缘故。
      走回店内的小二漫不经心边擦着桌椅柜台,边注意听着店堂内动静。
      西侧的屏风已经拉上。
      东侧的方桌上,几个粗布衣着的汉子蹲坐在长凳上,热黄酒,荤素小炒,拳来杯往,倒也热闹。
      小二轻轻甩着搭在肩上的毛巾。

      二楼。客房。
      房门紧闭,但仍可见袅袅的水汽如烟如雾在门缝中逸出。
      “不必再端热水了!”一人身着绊衣从门里走出,衣襟半湿,边说边接过门外神色剽悍的青年手上长衫穿好。
      “真不要紧?”青年咋舌的看着脚边三大桶结满厚冰的水,半个时辰前送入房中时尚是滚开的可以烫伤人。
      “再有多半个时辰。”穿上长衫的掌柜秦弓脸上忧色渐退,“东皇太一的功力果然深厚之极。”
      “掌柜的,要不要把望风的弟兄撤回来?过了这许久还没动静,厂卫那些狗应该不会追来了。”
      “不可大意。”秦弓边下楼边吩咐,“加强戒备,绝不可松懈。”
      探头瞄了眼楼下的几位客人,秦弓几不可察的轻轻皱眉。
      青年眉一挑,脸上更是带出如刀风破空的悍意,“点子不对?”
      “嗯。”秦弓立定脚步,以眼光示意,“看他们的领子。”
      居高临下,半旧的粗布皱巴巴的领口里,隐隐的透出一痕鲜亮的绸缎影子。
      “X他奶奶的!”青年怒目低骂,“东厂的狗子!掌柜的,让我……”
      “过来!”秦弓扯住青年手臂的腕子并不粗,却力道甚大的直将他扯入身后一间空房,“他们,迟早要杀,却不是现在。”
      微启门隙,扫视店堂,秦弓的脸上缓缓的扯出道清峻的笑意,“去告诉大伙抄家伙!咱们这店,开到头了。”
      “是。”
      “太平日子过了几年,也许有人手脚钝了,”秦弓淡淡的低声道,“手脚钝了没关系,那血性要是冷了,我可就第一个不答应!”
      “坛主放心!”青年忽的单膝跪地,沉声道,“身入国殇,生死两抛,义之所至,死无可惧。”
      起身,推窗,自后楼无声无息的滑下。
      秦弓拉开屋内的柜子,摩挲着倚在柜角的兵器,瘦削的脸上淡淡一笑。
      “当家的,别忘了我。”一块板壁缓缓的滑到一旁,走出的女子咬着发绳将头上的青丝紧紧结成髻子,抬头一笑

      客栈外,路侧树林中。
      “回镇抚使大人,就是这里没错。” 孙五从树梢如灵猫般轻巧落地。“此外,”说话间看了站在高山身边的玉公公一眼,“东厂的人也到了。”
      “嗯?”高山回过头,“玉公公的人倒是好快的手脚。”
      “好说,好说。”玉公公打个哈哈,眼里颇为得意。
      “客栈里连掌柜带小二、厨子、打杂的一共五人,身份不明。”孙五继续道,“东皇太一就在客栈里。”
      “他在做什么?”玉公公忽的笑问。
      “在,”孙五顿了一下,抬头看了眼高山的脸色方才续道,“在洗澡。”
      “洗澡?”玉公公又笑,笑得既得意又开心。“好,好。”
      “他中毒了?”高山冷道。
      “镇抚使去了就知道。”
      知道东厂与锦衣卫向来不怎么同声合气,高山冷笑一声。
      孙五有意无意的看向玉公公,“还有东厂十人,七人假扮食客在客栈里,东四,西三。另外三人埋伏在客栈外。”
      从怀里掏出一幅黑迹未干的草图,摊开,竟是精细异常的客栈简图,孙五指着用朱砂笔标出的几点,“就在这儿。”
      “很好。”高山接过地图,不用回头看也知道身后玉公公的脸色好不了哪儿去。
      玉公公收敛情绪,笑意不变,“不知镇抚使现在……”
      “吴三周四孙五带队,店外交给你们了。”高山冷道,“生死不论。记住!要是跑了一个,就自己提着脑袋来见我!至于店内,既然玉公公的人已经进去了,也不用费事出来。”
      “镇抚使呢?”玉公公抚着寒玉尺,臂上的伤仍在隐疼。
      “玉公公身上有伤,不妨就在这儿稍歇一会儿。”高山隐在范阳笠子下眼睛眯了起来,“我倒是要会会那个东皇太一!”
      “若是那山鬼也……”周三问。
      “还要我教?!”目蕴寒光的盯了三人一眼,高山大步走向客栈。

      客栈内。
      年少清秀的小二仍在不紧不慢的抹着桌子,秦弓站在迎门的柜台前,缓缓揭开面前酒坛的泥封。
      浓烈醇香的气息流溢一室。
      “好酒。”高山不知何时已经站在门外。
      “虽说是乡村野店,但这陈年佳酿还是拿的出手。”秦弓淡淡的应道。
      “我找人。”高山迈入店堂,东侧仍旧蹲坐在桌旁的四人相互对视几眼,手已经悄悄的探入腰中。
      “找谁?”
      “和尚。”
      “没见过。”
      “掌柜的记性可好?”
      “荒村僻壤,住店的人本就不多。”
      “但生意倒还不错?”
      “托福。”
      “一,你交人!”,笠子抬了上去,剑眉下微显狭长的眼冰寒冷彻,高山一字一句的道。“二,我自己搜。”
      “一,我是开店的,”秦弓眼也不抬,“二,我只卖酒,不卖人。”
      “敬酒不吃……”
      “锦衣卫高镇抚使的敬酒我们还真咽不下!”清秀的小二手上已经多出两柄短刀。
      西侧的屏风猛的让人推开,三名东厂的番子纵出,二刀一鞭,已经与小二缠战在一起。
      高山视如未见,只是盯着秦弓。
      秦弓脸色静到无波无澜,放在柜台上的双手稳的没有一丝颤动。
      “什么酒我都不吃,留给你们吧!”一声清叱,一朵红云像是平地涌出,激出一层清透的水光。
      酒香扑鼻。
      是名女子,一名白裳红裙,美得艳,艳得辣,辣得狠的女子。
      年近三旬的她已经不年轻,但是那种杂了狠辣的艳丽却是独一无二的风情。
      酒液落地,咝咝的腾起淡红的烟。
      “你用毒?”离的较近的东侧的几名东厂番子忙不迭的纵身闪开。
      “不只是毒!”既艳且辣的女子翻身跃出柜台,人若游鱼自高山身侧一滑闪过,纤足一起,横里扫向四名番子。裙摆扯出一道疾风,风里竟飞出数点蓝星。“还有暗器!”
      秀美的足尖在贴近一名番子的咽喉里噌的弹出半截霜刃。
      “也不止是暗器!”
      血溅!
      饶是那名番子避闪的快,肩头也自划出一道深深血沟,流出的血在瞬间就成紫黑。
      “还有毒。”
      “原来是黑店!”高山无视于身后战况,只是盯着秦弓。
      “也看住的人是谁。” 秦弓冷道。
      “关门打狗!”红裙艳辣的女子已经放倒二名番子,闪到柱后,一脚踢翻桌椅,撞向高山。
      砰的大门紧关。
      唰然铁锁落下。
      女子右足在柱上一点,人若飞仙旋起,扑向与小二缠战的三人。
      “不若瓮中捉鳖。”高山原本隐在斗篷中的双手倏的抽出,带着利刃破空,桌椅碎粉如靡,簌簌而落。人却虚晃一招,径向楼梯掠去。
      高山人已经到了还在隐隐逸出水气的房门前。
      门倒。
      迎门屏风在刀光中碎成一地木块。
      屏风后只有一桶温水,再无别物。
      除了一杆枪。
      板壁轰响四散,一杆浑铁素缨长枪挟带雷神九天的震怒,直刺而至。
      快,眨眼之间枪尖已经逼近。
      准,素缨披飞,枪尖微颤,眉心喉头心口三大要害全笼在劲风之下。
      狠,悍野猛烈,隐隐然竟是势出无回。
      是秦弓。
      原在楼下的他通过暗道竟抢在了高山身前。
      高山不惊,亦不乱。
      手一搭桶沿,上身猛向后倒,后脑几乎贴上地面。
      枪尖锐啸着划过面门,烈风触脸如割,范阳笠子挑落,额前散发在空里激扬。
      他同样快,后仰的同时左腿已经飞起。
      他同样准,鞋底蹬在枪杆半中不着力之外,荡得一杆长枪向上空挑去。
      他同样狠,借力打力之下身子已然倒翻而起,刀光闪现。
      握枪的双手一滑,枪杆急旋,金铁交鸣声里,将两把噬向咽喉和双刀挡开。
      “好枪!”高弓冷笑一声,激斗时他总是爱冷笑,笑的越多,斗志越旺,人越冷静。“山东孙家的弟子竟会开起黑店?”
      秦弓薄唇紧抿,深削俊朗的脸上神色坚毅,也不搭话,枪一抖,素缨激旋。
      高山滑步扭身,夺夺夺连串声响,身后板壁多出九个圆洞。
      这一枪里,竟藏了九个变化。
      弯刀迎上,十字一交一锁,已经将枪杆锁在双刀间。
      秦弓猛的一收。
      吱噶噶金铁摩擦声让牙根一阵发酸。
      枪未收回,高山脚已飞出。
      挟着烈风,霍的一声,蹴向小腹。如果踢实,怕不在肚皮上开个窟窿。
      不论房间走廊,俱是狭窄,对于高山的弯刀没有什么阻碍,但是绝对是不适合于枪的施展。
      秦弓不退。
      高山脸色很冷,他手上的刀锋亦冷,他心里的怒意更冷。
      “暗道?”
      “如你所言,我开的是黑店。”
      “我拆了你的店!”
      “用不着你动手!”随声而来的是一朵云,红云,一个红云般的女子。
      既烈,且辣。
      还惊天动地。
      因为她一出手,就是一枚火器弹丸。
      落地开花。

      客栈已平。一片废墟。
      “唐门翻手为云覆手雨的暗器手法,雷门落地开花的火器,” 高山身上挂了几道灰尘,显是在爆炸中的波及,“辣娘子消失江湖数年,原来是拜师去了?”
      目光转向秦弓,“山东孙家的孙红衣,什么时候改姓秦了?”
      秦弓与红裙的女子并肩而立,神色冷峻眼里却燃着炙人的火。
      “有人放人不当偏要当朝庭的狗子,我和当家的投个师改个姓又算什么?”辣娘子掸掸身上的衣尘,嫣然一笑。
      玉公公闻言,半刻意的轻咳一声。
      高山向来为人阴沉冷峻不卖东厂的帐,此时玉公公见他口舌失利,心头也暗自快意。
      恼的是寅字课的缇骑。
      笑的小二。
      小二已经负伤,左臂软软的垂下,肩头的血沿着胳膊,流到掌中的短刀上,再滴落于地。
      哒哒有声。
      有他的血,也有别人的血。
      方才与他缠战的二名番子已经倒地气绝。
      七名东厂番子已经全数伏尸。但是东厂的援兵也已经赶到。
      玉公公又笑了起来。
      他负了伤,五官姣好的脸上本就惨白,此时眉分唇挑,且笑且问,“你们是什么人?”
      秦弓不答,辣娘子笑着掠掠散发,“开店的买卖人。”
      “怕是开黑店的吧?”玉公公阴阴的问。
      “天底下还有谁黑的过厂卫?”秦弓冷道。
      “这么说咱们倒是一家人了?待会儿可要好好亲近亲近……”
      “哟~~”辣娘子脆笑,“我没听错吧?亲近?您确定您有那个本事?~~”
      这次轻咳的人换成高山。
      玉公公的脸色已经青白到几乎透明,咬着牙冷笑,“好,那咱们就做个明白交易。人带上来。”
      是厨子。
      腿跛着,身上的血流将下来,每走一步,都在地上洇出一个血洼。
      “你们想怎样?”秦弓的眼角猛的抽搐了一下。
      “不用理他们。”厨子大笑,他笑的时候不断有血从额头与唇角淌下来,落在衣襟上,他整个人几乎已经变成血人。
      “八个!”他伸出一只手,胖胖的手指上也凝了血,“掌柜的,八个,不错吧?”
      一脚踢来,矮胖的身子踉跄了一下,牵动伤口,血渍模糊的圆脸上却仍带笑意。
      “一个换一个。”玉公公笑的很和气。“把东皇太一交出来。”
      “放你奶奶的屁!”不待秦弓开口,厨子先骂了出来,“掌柜的,你要是敢点头,别怪俺骂出更不好听的来。”
      “割了他舌头。”玉公公冷道。
      “是!”缇骑中的朴六应了一声,走到厨子身前,猛的捏开他的嘴,手中白刃映着日芒,寒光射眼。
      “割了舌头,还有耳朵,鼻子,眼睛。”玉公公悠然负手,“”你信不信,我能把他全身的皮都当着你的面剥下来;把他的肠子就在他眼前抽出来,一寸一寸的喂了狗,就算这样,他也死不了。活个三天,五天,绝对没问题。”
      “呸!!”
      厨子大笑一声,猛的甩头挣开朴六的手,自己咬碎半截舌头,合着血喷得朴六满脸腥赤。
      众人俱是惊怔不已,伤重垂死的他回光返照般猛然蹬足扑向站在前方的玉公公。
      他的手指已经抓住玉公公身上所罩的黑褐纱罗。
      而他自己的胸膛也已经多出一截带血的剑尖。

      “王八蛋!!”
      辣娘子怒叱一声,身形展动,如烈火般的卷成一朵赤红的花,花缘蓝星烁烁花蕊寒光连闪,径取向握剑的人。
      执剑的是东厂的番子厉谲。
      他向来讨厌女人,尤其讨厌横泼风情艳丽夺目的女人。
      每次看到,都会唤起他对于自身残缺的怨毒愤恨。
      除非杀了她,杀了她后,心里就会好过。当手上感觉出剑尖刺入温热香软的皮肉时的触感,耳中听到垂死的哀鸣呻吟,那种感觉几至让他飘飘欲仙。
      这个女人怎的这么艳?这么辣?这么的勾人眼睛?这么的风情流溢的无法收拾?
      想杀她,想杀的要命。
      他对自己的剑法向来自负。
      他的剑快。
      曾经一剑挖出过青林寨寨主的一只眼睛,削掉他的鼻子,顺势拖下再断了他的双手,而对方连想发出第一声惨叫的嘴还来不及张开。
      他快,辣娘子也快。
      她的身法本就以快见称,她的暗器更快。
      她的整个人像朵赤色的花,更像一只刺猬,发里,指间,弓鞋,衣摆,不知何时就会舞出一星寒芒。
      没有人想让唐门的暗器落在自己身上。厉谲也不例外。
      他挥氅卷灭一篷银针雨,挥剑磕飞六枚三棱钉,侧身闪开五支甩手箭。
      然后回敬。只一剑。
      杀人的剑不用多,只要够快,够准,够狠,一剑就行。
      辣娘子不闪,亦不躲。
      原本应嵌入咽喉的剑尖只是刺中肩头,入肉只半分。
      微不足道。
      他没可能失手,厉谲想开口,却发现涌上喉的只有黑红的血。
      原来我的血是甜的。这是他的最后想到的念头了。
      他是没可能失手,他的剑仍然快,但是没有人会在脑袋与肩头搬家后出手还能既准且狠。
      辣娘子一招毙敌,却也在下一瞬低呼一声,曳着一道血线掠回。
      伤的是朴六。
      辣娘子恨的一声,探手入怀,“当家的,去村里收拾他们!”
      霹雳顿起,浓烟四布。
      烟雾淡去时,秦弓等人已经遁入身后的小巷。
      玉公公已经领先追去。
      窄窄的巷子里已经传来兵刃交击的破空声。
      留在原地的高山却出人意料的猛然回身,拎起朴六的衣领,挥掌狠狠一抽。
      “滥加刑罚的事再有下次我就庵了你送去东厂!!”
      高山冷然斥道。

      “快解开我的穴道!”一身月白僧衣的东皇太一看着辣娘子,皱眉道。
      “你想干什么?”辣娘子反问,“你寒毒未消,出去岂不是送死?”
      “那我就在这儿看着你们死?!”东皇太一怒道。
      “身入国殇,本是就报着必死之心。”辣娘子不以为意的一笑。
      “我若知开店的是国殇,就不会……”
      “不会进是不是?信不过我们还是看不起我们?”秦弓也走了过来。
      “这里地点隐秘,没有人找的到。”秦弓提起素缨已经让血染成鲜红的铁枪,低下身平静的看着东皇的眼睛,“二个时辰□□道就会自行解开,去联络处找大司命,他精通医药,区区寒毒应该不在话下。”
      “解开我穴道!”
      秦弓与辣娘子皆听如未闻,并肩走出。

      “当家的,”辣娘子忽的抬头嫣然一笑。
      “嗯?”
      “愿不愿意娶我?”
      “嗯嗯?!”
      “与你假扮了二年的夫妻,现在我问你,愿不愿意真的娶我?”
      “愿意!”秦弓回身一笑,“这样的老婆谁要是不想要,那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
      “不许后悔!”
      “绝不后悔!”秦弓抬眼看向平日里走惯现下却血腥狼藉的小巷,一字一句的说。

      村子很小,但是机关却多。
      显见得苦心经营已经不止一年半载。
      地下的青石板一步踏错就会陷下成坑,斑驳陆离的旧墙更是不知何时就射出冷箭暗器。
      “高镇抚使,此地刁民的确蛮悍。” 天色渐渐阴沉,玉公公姣好脸容上的表情却更阴更沉。
      “这就是所谓的死士。”高山低声道,“所谓的国殇。”
      他的人已经迈入小巷,手已经落在刀柄上。
      天色阴沉,云浓如染。
      长街无人,四下寂寂。
      他拨刀。
      弯刀缓缓离鞘,弥漫了水气的空气里就多出淡淡的血腥。
      高山的周身也像是激出一层若有若无的雾。
      是杀气,凝若有形。
      长枪!
      四枚枪尖在暮色中在冷雨里闪出暗蓝幽光,刺穿两侧墙体,冲开寂静挟带烈风扫着雨丝,左右上下。
      刀光一闪。
      枪断。
      断枪与四双断手一齐落地。
      刀光再闪。
      墙颓。
      四枚人头两左两右喷着血箭在激扬起的尘埃中冲天飞起。
      蒙蒙雨幕中溅起两道艳煞的红。
      满天的雨也变了颜色。
      落红成阵,花雨成灰。
      高山抬手接回旋归的弯刀,刀尖指地,滴落出一滩殷殷的血色。
      “如果不想枉添死伤,就交出人来!”
      雾气缓缓破开,秦弓提着长枪,立在路中,“镇抚使不必多费口舌。”
      枪缨一旋一抖,嗡然颤鸣,秦弓滑步沉腰,“国殇中人,宁死不降。”
      高山横刀在前。范阳笠子早已掉落,短发让水气湿的黑亮,一绺绺挡在脸前。狭长的眼睛缓缓眯了起来,刀意映在眸子里。腰身微低,瘦削的背微微拱起。像是树林里潜行的夜豹欲攻击前收缩的那一刻,悍野无匹。

      暮春三月,江南草长,杂花生树,群莺乱飞。
      风行,草偃。
      涌出层层绿浪。
      他像是阳光下投射而出变幻不定的影子,无声无息却又无比从容的滑行。
      走在树影里他就是一片暗影,走在草浪里他就是一波微涌。
      仿若不存在实体,与周围的环境毫不刻意的融化为一体。
      直到他拔开草丛,露脸一笑,东皇太一始才发觉有人接近。
      “和尚,怎么了?”
      “山鬼?”
      “在寨子里看到暗记。”山鬼一身杂色的苗衣,话说的语音杂着流转曲俐的云贵苗音,细看之下,脸容五官如削如刻,尤其是一抹瞳色既黑且亮,与汉人常见的掺了褐的眸色完全迥异。
      “是你留的,和尚?”山鬼又道,“你说……”他停顿了一下,皱起眉锋像是在找合适的词句。
      “九歌,不对头?有……叛徒?”
      “快解开我穴道。”东皇太一急道。“没时间多说。”
      他知道山鬼对汉语只能说是粗通,那么复杂的情况就算解释了也是白费……
      他当真没想到最先见到的人会是山鬼,如果是大司命或云中君的话……
      “解穴?”山鬼一怔,“谁封了你的穴道?”
      “别啰嗦。”东皇太一微怒,“快点儿!”
      “什么是穴道?”山鬼再问。
      …………

      人固有一死,或如鸿毛之轻,或如泰山之重。
      但自古坚难,唯一死。
      但不论哪个厂卫中人,都从来没有见过如此悍不畏死的人。
      刀刃刺中的明明是柔软的肉身,溅出的血也是无一例外的鲜红,但为什么中刀的人就是不倒?
      不但不倒,反是双手箕张,和身扑上。
      一张年轻英悍的脸上表情不但没有有丝毫的痛楚,眼里却全是毅然决然。
      避之不及,已被抱个正着。
      双臂发力猛震,骨碎的脆响咯咯有声的自濒死的青年身上传出,下一秒一截刀锋已经透过身前青年的胸膛,直直插入自己的胸口。
      力道大的透背而出。
      拔刀,热血飞溅如泉。
      英悍的青年方才松手,缓缓倒地,随着嘴角涌流的鲜血而出的,是个无声的谢字。
      抽回刀的人正是年少青稚的小二。
      他左臂已废,右腰处尚露着一截入肉的箭杆。
      “老板娘,”小二靠在一面墙上,看着缓缓围上的人群,有些吃力的喘息道,“就剩,我们俩了。”
      “大概吧。”辣娘子轻掠鬓角道。
      周四只瞄了一眼,就忽的觉得握刀的手有些重,或是刀变重了?他向来喜爱鉴赏各家兵器,他直觉得杀了眼前的女子,就像是,就像是折断一把霜雪明利的的剑,他同样杀不下手。
      辣娘子白衣绯裙俱已经让血染成艳到极点的红,肩头黑发披散。她的风姿不但不减不退,反是更添寒艳,一种名刀出炉,乍然淬火后的寒;一分煞雪笼天,红梅未凋而落随疾风的艳。
      他几乎不忍看她。
      辣娘子却不管这些,她也无法分心去管。
      她腿上中了四刀,刀刀见骨,流出的血已经在脚边汇成血洼。
      撑着墙,身子仍在下滑。
      她的体力已经再底,她的暗器同样已经全钉在了他人身上。
      她知道自己再无可战之力。
      她却挺的更直。
      “来啊!”辣娘子笑,她实是没有力气笑的更大声。“都变成缩头乌龟了?”
      没有人出声,但却仍是缓缓的逼上来。
      近了。
      更近了。
      “王八蛋!!”辣娘子一声长笑,手肘后收,猛的往自己纤腰上一撞。

      “我回村,你去联络处,找大司命,云中君,告诉他们,事情蹊跷。”费了不少力方才解开穴道的东皇太一一跃而起,语气匆匆的道。“只能如此,来不及多说了。”
      山鬼闪身伸手拦住他。
      “怎么?”东皇太一急问。
      “我在前面道旁的店子等你。”山鬼笑道,“那家店的蒜泥白肉卷做的很好吃,虽说酒差了点儿。”
      东皇太一猛的想起与山鬼初识的往事,眼神渐渐柔和起来,“算了,不用等我。”
      他从怀里取出一封物件,递与山鬼,“把这东西交给大司命或是云中君,东君也可以。”
      “我等你!”山鬼接过的同时也忽的极为用力的攥住东皇太一的手,一笑,“我说我等你。”
      我说我等你,所以你一定要回来!
      --------

      天已暮。
      剧烈的爆炸声响已经消散在空气中,彤云深掩下暗淡的夕照中,腾起的黄色烟尘仍在风里飘摇,尚未落归大地。
      没有人比激斗中的秦弓更明白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
      而高山在过招的间隙里看到满身狼狈尘灰匆匆赶来的吴三周四,也推断的出那声炸响里究竟发生了何等惨烈的战事。
      “这就是国殇?”寒漠狭长的眼里泄出几丝锐芒,高山手上刀势一紧。
      “不错!国殇!”
      秦弓沉声道,牙猛的一咬,枪法亦变。
      双手一分一滑,枪杆脆然断为三截,近身的一截枪柄一端弹出雪利枪尖。
      丈二的长枪已经就变成二杆不足三尺的□□。
      原本以秦弓的身手虽不及高山,但枪长近丈二,高山的弯刀数次被挡在门外。
      但是两人毕竟是在巷子之中,长枪运用起来多有不便,更有几次高山抢近中宫,枪长莫及,险几一发。此时手上兵器一变,招式亦是大变。
      起初的沉浑狠辣转为凌利锐快,全是进手招式,再无一式回防,着着抢攻。
      一寸短,一寸险。
      诚既勇兮又以武,终刚强兮不可凌……
      高山双手弯刀划出一屏在暗淡夕照中也觉辉煌耀目的光网,铮铮铮铮连接下突刺如风的二十一枪,人却也连退二步。
      “好枪法!”他不禁赞了一声。身形一晃,顺势掠上身后不足半人高的矮墙。
      秦弓再不答话,长啸一声,双手枪做“急风十三刺”,一枪紧似一枪,一枪快似一枪,追刺高山。
      枪尖刺破浑凝的空气,哧哧有声。
      高山微瘦的身形标枪般的冲空而起,右手刀急急一个回转,脱手飞出。
      离手刀。
      刀在夕照下旋转出明灿寒莹的一道弧形轨迹,由去而来,向秦弓的后心钩至。
      秦弓头也不回,反手横枪一拦,当然撞响声里,弯刀已被磕飞。
      秦弓枪势再变,有如长江大河,滔滔不绝,十三刺之后又是十三刺,这一次一刺三式,一式再三变,一百一十七枪连环追击,急逾风,密如雨。
      避过第一轮急攻的高山已经落回墙头,双足一踢,八九块碎砖飞起,迎了上去。
      他这种打法未免有些取巧,但是江湖本就是一个用刀剑的同时更要用脑袋的地方。
      有时你可以没有武功,但是绝不能没有脑子。
      习武对阵若是入了匠气,那下一步是必死无疑。
      如果高山他是个只知悍勇的武夫,今天坐在镇抚使的位子上的人也不会是他。
      胜券在握的高山更不想无谓犯险。
      砖碎,但是秦弓的枪势已经一窒。
      对于高山来说,一窒就够了,足够了。
      足够他接回弯刀,足够他于墙头一掠而下,在空中已经沉腰,滑肩,左手刀急如电闪,化为有形无质般的一溜寒影,突破枪网的层层封锁,噬向秦弓的胸膛。
      刀未至时,寒意已经穿衣裂肤。
      秦弓不退,左手枪急刺如前,右手枪猛然一沉,封架住高山的弯刀,金属摩擦吱嘎嘎迸出一阵火星,迸溅上两人骤然拉近的脸庞,两双眼睛里的战意同是炽烈胜火。
      一触,即分。
      高山轻揉着左手手腕,“好枪法。”他又赞了一声。
      秦弓看着胸前缓缓渗出的一团血渍,刀刃不及身,是由寒冽的刀意刀气所伤。
      “好刀法。”他也赞道。
      “可惜!”高山眼里微微带上几许怅然。
      “不可惜!”秦弓看着他,没有人比生死相搏中的对手更能了解对方未出口的语意。
      他是国•殇。
      身入国殇,生死两抛。义之所至,死无可惧。
      秦弓忽的咳了一声,他一咳之下就发现好像停不下来。
      咳出的都是血。红的艳的像是方才辣娘子所着的一身绯衣。
      身既死兮神以灵,魂魄毅兮为鬼雄。
      卡然一声,秦弓将两截□□接合为一,人拄枪而立,至死不倒。

      高山的视线已经落在巷子的另一端。
      天际的金红光芒已经让夜色与阴云的交相摧残下暗淡不堪。
      那人的一身月白袈裟就裹在缓缓铺天匝地而来的春未暮色里,白底上杂着暗红的大朵斑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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