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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七年(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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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景山跪坐在残破的尸体前面,双目无神。
他似乎没有听见那句话,只是怔怔地看着祖父的尸体。
怎么会这样呢。
怎么忽然之间一个人就没了呢。
人有生有死。可是为什么,不能寿终正寝呢。
垂眼是残缺的红,尚景山忽然想起祖父曾说过的话——当生命到尽头时,他希望还可以再好好地看这山庄一眼。
却是,没见到。
牟宁天的痛感渐渐消散,他看着尚景山弓着腰的背影,刚想上前一步,突然被人扶住了肩膀。
牟玄的手搭着他的肩膀,状似不经意的样子,可是牟宁天知道,那是牟玄在警告他。
牟玄并没有打算瞒着什么,也不打算让牟宁天瞒着了,搭在牟宁天肩上的手慢慢垂下,他走到尚景山身旁,问道:“你可好奇?为什么你会离不开牟宁天,这些死尸又为何攻击所有人却不攻击他?”
尚景山终于抬起头,循声看了牟玄一眼,又转过头看着牟宁天,眼里带着失神和茫然。
他就那样看着牟宁天,看了许久。开口时嗓音梗了一下,吞咽一口虚无后哑声开口:“哥……”
牟宁天什么也说不出来。
牟玄看着他们,轻笑道:“还以为你是长大了,结果与上次见你也没有差别,还是个孩子。”
尚景山像是听不到他的话一样,只是看着牟宁天,似乎是在等他说话,又像只是在单纯地看着他。
牟宁天垂着眼眸,与他的视线相交。
牟玄站在一旁缓缓开口:“你是青青的孩子,是要叫我一声舅舅的。”
“可是,”牟玄话锋一转,“你又姓尚,那便与我是宿敌。”
尚景山看向他,却没有任何震鄂的表情。
牟玄对他的反应虽是不解,却也没当回事,他继续说:“所以,你与朝夕相处了这么多年的哥哥,也是宿敌。”
尚景山漠然的表情终于有了一丝裂缝。
管家快步赶来,先是看见外面的鲜血横流,脑子里的弦崩的一声断了。
他蹒跚到大开的房门前,看见胸口被撕裂,躺在血泊里无声无息的尚老爷。
“老爷!”管家扑过去跪在尚老爷尸体前,枯瘦的双手颤抖着碰了碰尚老爷,沾了满手鲜红。
一生体面的尚老爷,最后死的时候,竟是这样一幅让人不敢直视的惨状。
旁边的牟玄没有心情观看这场主仆情深,他抬脚向门口走去。
“牟玄,”管家突然抬起头,嘴唇止不住的颤抖,那是大恸止不住的生理反应。
牟玄应声止住,回头看向他。
管家龇裂的眼睛瞪着他,话语杂乱说不清楚:“是、是不是你……一定是你害了老爷!”
“你既已确定,又何必再问我?”牟玄像是独立于这件事情以外,始终平静。
“为什么,”管家瘫坐在地上,重复问道:“为什么……”
牟玄自上而下睥睨着他,缓声开口:“这个答案,你可以去问问你们现在的庄主,兴许他会告诉你。”
管家目光迎着他的视线,看着看着就哈哈大笑起来。笑声悲恸,却又忽然止住。
止住的瞬间,他突然从身后拿起一把匕首起身朝牟玄刺去。
只是在他还没有靠近牟玄的时候,就先被尚景山紧紧抱住了。
尚景山拖着他的身体,紧紧地抱着他,哑声开口:“不要、不要、刘叔,不行……”
都已经离开了,母亲……祖父……
管家不能再有事了。
管家看见外面的死尸有要动作的迹象,却因为牟玄的轻轻挥手又静立在原地。
他瞬间了然。
察觉到管家渐渐撤了力气后,尚景山却怎么也不敢松手,很久以后,牟玄看的都烦了,管家才颤声说:“小少爷,我明白了。”
牟玄冷哼一声,负手离开了。
山庄内的死尸会攻击人、尚老爷惨死,着两件事情积到一起,山庄彻底乱了套。
尚大和尚四守着自己父亲的尸体坐了一宿,天色显亮的时候,他们拖着沉重的步伐,将财产分散给各自院子里的仆人与丫鬟,屏散了他们。
逃的逃,散的散。偌大的山庄内只剩那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突然攻击人的死尸。
一夕之间,山庄已经没有生机了。
自尚老爷死后,尚景山没有再开口和牟宁天说过一句话。
他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有说。
凌晨散完家仆后,尚四找到尚景山,让他离开。
尚景山看着疲惫的四叔,摇了摇头,“去哪呢,这是我们家。”
“山儿,父亲在外面已经为你买了宅院,你们去那里,再不要回到这里了。”尚四伸手轻碰了下他的脸,说:“山儿,我们尚家,就剩你了。”
尚景山还是摇头。
尚四焦急,看向一侧的牟宁天,转而过去拽紧了牟宁天的小臂,恳切道:“你会一直在山儿身边的吧,你会一直护着他的吧,我有很多钱,我把钱都给你,拜托你,一直护着山儿。”
尚景山闭了闭眼睛。
半晌,他轻声开口:“四叔,我不会离开山庄。”
尚四听见这句话呆愣了许久,忽然抱紧尚景山痛哭出声。
“是我们的错,是我们害了山庄,”尚四口齿不清,却反复着重复这两句话。
尚二去找牟玄要解药,牟玄淡淡地看着他,说:“再等等。”
“为何还要再等?”尚二有些没耐心了,“你说的我都做了,还要再等什么?”
牟玄玩味的视线晃过他看向远处,无所谓道:“反正也是等了这么久了,再多等一等又何妨。”
尚二突然生出一种感觉,这种感觉很不好,却在下一秒成了真。
尚大和尚四一齐走了过来,站在他身侧,膝盖一屈,笔直地跪下了。
“牟玄,”尚四开口,“多年之前,是我们兄弟三人的错,苟且了这些年,你要讨命,是应该的。”
牟玄垂眸看着他,等着他接下来的话。
“太累了,你杀了我们吧,”尚四声音顿了几秒,继续说:“但求你,放过山庄的其他人。让死了的安息,活着的苟度余生。”
静静地看了他片刻后,牟玄突然低笑出声。
“死了的安息?”
“活着的苟度余生?”
牟玄一字一句地重复着他的话,又盯着他,突然提高音量,厉声道:“凭什么?”
“你现在说出这样的话,为何曾经不说要让死了的人安息?”
“是我们的错,”尚大颤抖道。
“自然是你们的错!”尚大的话音刚落,牟玄便吼出了这句话。
————
二十五年前。
牟家欢欢喜喜地送了小女儿出嫁,与镇上最仁厚的尚家结成亲家。
牟玄舍不得自己从小宠到大的妹妹,对这位妹夫始终没什么好脸色。在牟青出嫁当日,他板着脸对年轻的妹夫说:“我家青青从未受过一点委屈,日后你要是敢叫她难过,我定当去卸了你的胳膊。”
尚之谨看向一旁的轿子,笑得宠溺:“兄长放心,我这辈子都会对青青好。”
牟玄一想自己的妹妹这就嫁为人妻了,怎么想怎么觉得不爽,他依旧板着脸,恐吓道:“我会卸了你的胳膊。”
尚之谨:“……”
一旁的顾月嗔视了牟玄一眼,将他拽到身后。
其实没用力气,全靠牟玄乖乖配合。
顾月笑盈盈地对尚之谨说:“别理他,今日是你们的大婚,应当开开心心的才是。”
尚之谨谢道:“嫂嫂说的是,”说完又看向她身后的牟玄,爽朗道:“这辈子兄长都不能卸了我的胳膊的!”
牟玄在顾月身后小心地托着手,并没有碰到她,只是瞎担心会有人撞到自己怀孕的妻子。
小心翼翼的动作配合着满脸的傲娇,牟玄“嗯”了一声:“我也不愿意卸了你的胳膊。”
婚后牟青经常往家跑,在她心里没有那种嫁为人妻的概念,她仿佛依旧是被疼爱着的小姑娘。
婚后半年,牟青怀了身孕。
尚之谨日日给她熬汤,不让她随意乱跑了,这样一来,她便往娘家跑的少了。
跑的是少了,她又想出个新奇的点子——日日往娘家写信。
信自然是由山庄的仆人送过去的,每日太阳升起,仆人拿着信赶往牟家,傍晚时又回到山庄,带着牟青在信里写的要吃的东西。
这些吃的大部分都是牟母做的,牟青虽然馋嫂嫂的手艺,但是算着日子,嫂嫂快要临产了,自己那个哥又那么宠妻,肯定不舍得让嫂嫂下厨的。
于是这样馋了一日又一日,隔了几日没传书信过去,反而还收到了来自娘家的信。
是顾月写的,在信里问她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为什么这几日没有动静了。
牟青百无聊赖,提笔就写,洋洋洒洒写了两页纸,说了自己的日常有多么无聊,在最后写道——“其实最馋的是嫂嫂熬的排骨汤,但是哥哥太小气了,等我溜出去便去找嫂嫂,一定要给我熬……”
收到这封信后牟玄绿着脸,这个欠揍的妹妹竟然整页纸都没有提到想念自己,反而还说自己小气。
顾月好笑道:“你去把那排骨剁了,给我烧火。”
牟玄不听话,差人往伙房放了个躺椅,让顾月倚靠在那里,自己则听着指挥熬排骨汤。
牟玄看着锅里的排骨汤,这确实不知道是什么味道。不过要是味道不好就皆大欢喜了,这小丫头就不总是惦记着自己妻子的手艺了。虽然有这样的念头,牟大公子还是板着脸熬出了香气四溢的排骨汤。
刚出锅,牟大公子忘记了这是给自己妹妹熬的,先盛了一碗端给顾月。
毕竟是人第一次下厨,可以理解。
碗的边缘有些烫,牟玄的铁手感觉不到温度,端着碗舀起一勺吹了吹,喂到顾月嘴边。
顾月眼眸中闪着笑意,凑过去抿了一口。
牟玄面上不动声色,却一直在等着顾月的夸赞,迟迟没等到。
喂了一勺没等到,又喂了一勺还是没等到,牟大公子有些丧气,刚舀了一勺,顾月说:“不喝了,先不喝了。”
牟大公子还等着夸赞呢,怎么可能就此听话,他轻哄着:“你再喝一勺,你尝尝?”
顾月噗嗤一声笑出来,也不逗人了,喝下那一勺排骨汤,又倏地凑在牟玄唇边吻了一下。
“好喝的,”顾月笑着说。
牟玄终于得了夸赞,那碗也被放下。他捻了捻指尖,说:“那再亲我一下。”
……
排骨汤本来是牟玄要去亲自送的,结果管家突然赶来,告诉牟玄老爷子的故交濒近咽气,牟老爷子生前与这位伯父交好,牟玄是一定要去一趟的。
他嘱咐了顾月好几次,让她在家好好待着,自己会尽快回来。
顾月应声,说:“放心。”
然而隔日牟玄赶回家时,却不见顾月以及牟母的踪影。
他心生预感,她们一定是去尚家了。
本可以找人传话,或是找人将她们接回来,牟玄却一直静不下心来,在家没待片刻他便急匆匆往尚家赶去。
却在那片必经的树林里经历了他此生最痛苦的事情。
牟母昏迷在一棵树下,牟玄还没有扶起牟母便听见不远处有男人的笑声。
那一瞬间他手脚发麻,快步朝声音的方向跑去。
循近声源,他颀长的身影瞬间顿住。
他看见他的妻子浅黄色的衣衫上面全都是血,捂着肚子倒在一旁,头发凌乱,额间的碎发被汗水沾湿。
而旁边,有三个男人站在她面前,似乎是打量着对这样的一个大着肚子的绝色美女该如何下手。
牟玄意识涣散,他只知道朝顾月奔去,却没有看见在他身后有四五个仆人在他刚迈步时便将他制住。
牟玄被摁在地上,四五个仆人紧紧压制着他。
见状,那三个男人中的一个朝他走过来,身上散发着令人作呕的酒味,他说:“刚扔了个老婆子,又来个男的。真是坏人好事。”
牟玄死死地盯着他,极力扭动着身体,吼道:“你们敢伤害她!我要杀了你们!”
那几个仆人用尽最大的力气才能勉强制住他。
“有意思了,”那个男人看了看牟玄,又看向一旁的顾月,说:“莫非是夫妻?那你这个妻子可真够漂亮的。”说完朝着顾月走了过去。
“你敢!我杀了你!”牟玄眼眶通红,在那人即将蹲下碰到顾月的时候,他挣脱了那几个仆人的束缚,胳膊也因此脱臼。他一脚狠狠踹在那下流的人后背,将他踹出去三米远。
那人还有些不清醒,嘴角磕破了,伏在地上缓了缓才站起来。
牟玄将顾月揽在怀里,手指颤抖地不像话,不敢碰她的肚子,只能触触她汗湿的额头。
顾月在熟悉的怀抱里睁开眼睛,极度疼痛让她有些眩晕,她强撑着,断断续续道:“没有、牟玄,他们没有碰我。”
牟玄摇着头:“没事,不怕,我在这呢。”
顾月的泪水顺着眼尾留下,怎么也止不住,她伸手覆在自己的肚子上,带着满手的鲜血,说:“怎么办,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没有了……”
那三个人见状看了几个仆人一眼,随后那几个仆人拿着棍子过去敲在牟玄后颈。
木棍划过的风声被牟玄察觉到,他先一步起身踹在了那仆人的小腹,捡起那根木棍,狠狠挥向下一个人的头骨。
力度之大,那人当场死亡。
三个男人醉意上头,丝毫不慌,因为他们又看见了来接他们的一众仆人。
其中一个男人指挥道:“你们,谁能抓到这个男人,我赏一处宅院。”
刹那间,牟玄被几十号人包围住,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男人走向了顾月。
而顾月丝毫动弹不得。
牟玄的每一个动作都带着致命的杀招,他丝毫感觉不到落在自己身上的疼痛,只是溅出一眼又一眼的血。
突然之间,人群中跑来一个人,是与他从小一起长大的书童,叫牟文。
牟文本是想来接应一下他们的,不曾想竟老远看见这一幕。他慌忙捡起一根木棍跑进人群,帮着牟玄。
顾月的衣衫被扒去,还是当着牟玄,当着她夫君的面。她忍受不了这样的羞辱,伸手够到一截断枝,随后眼睫颤动着看向牟玄,不带丝毫犹豫地插进了自己的胸口。
血液喷溅,溅了那男人一眼。
“月儿——”牟玄双目眦红,跌跌撞撞地朝她扑去。
背后突然被什么划伤,他却顾不上,只知道朝顾月身边去。
牟文挥舞着没有什么杀伤力的棍子挡在牟玄身后,替他挡住了一棍又一棍。
那男人再次被踹开,牟玄伸手去捂那汩汩冒着血的伤口,却怎么也挡不住。
顾月抬手想要碰一碰他,却在半空中失力垂下。
“不怪青青……我爱你、”这是顾月说的最后一句话。
牟文根本不敌那么多人,却还是想要护着牟玄,他被众人踩在脚下动弹不得,在身旁的人朝牟玄走去时伸手拽住了那人的脚。
那人立刻回身踹在他脸上,一瞬间他的鼻子、牙关都冒着血。
“敢踹我,”被踹走的那人看向牟玄的小跟班,说:“把他剁了喂狗,我看你还敢再张狂。”
现场只有一把剑,就是刚刚划伤牟玄的那把剑,如今被高高举起,又重重落在了牟文的肩侧。
随着一声痛叫,牟玄的眼中只有大片的红。
他被人拉着,眼睁睁地看着顾月自杀,看着从小的朋友牟文的尸体被一剑剑砍.断。
他的眼中除了大片的红,还有汹涌的恨意,恨到足以把人吞噬。他被人踢中后膝盖,跪在地上,眦裂的双眼死死瞪着眼前的三个人。“只要我今天还有一口气,定然叫你们生不如死。”
“哈哈哈哈哈,”其中一个男人笑道,“你还想什么呢,你觉得你还能有一口气?”
“哥!”一句诧异的声音响起。
牟玄听出来,那是尚之谨的声音。
……
尚之谨跪在他身前解释着,这两个哥哥和一个弟弟被尚老爷派去京城的寺庙里,住了许久,所以他们彼此没见过面。
又因为他们喝醉了,意识不清醒,不然不会做出这样的事情的。
他轻飘飘的解释,盖过了两条人命。
牟玄抱着顾月的尸体,什么话也不想说。他只要他们偿命,要让他们生不如死,要让他们看着身边的人因他们而死。
他的恨意汹涌,永远也止不住。
尚之谨看着他,明白他的恨意无法抵消,思虑了片刻,还是说:“兄长,今日若不是我出现,你怕是也没命了。我的意思并不是邀功,而是希望兄长记得,按理来说,我也是你的救命恩人。”
牟玄看向他,扯出嘲讽的笑。
尚之谨见他不为所动,说:“青青怀孕了。”
牟玄的笑僵住。
尚之谨继续说:“青青还在尚家。”
……
他们之间沉寂了许久,牟玄缓缓起身,一步一顿,将顾月抱回牟家。
牟母被背回家后经历了半月的救治,仍是无力回天。
————
牟玄看着他们,一字一顿:“死了的安息,活着的苟度余生。我—偏—不。”
曾经你们自己都没做到的事情,现在要求别人去做,可真是,怪谈。
他不介意人命一条接一条,更不介意其中是否有人枉死。
无辜这个词对他来说没有任何意义。
顾月何其无辜,她只是想去给牟青送碗排骨汤。
牟母何其无辜,她只是去寻自己的儿媳。
牟文何其无辜,他只是护着自己的主人。
可是,死了的并没有安息,反而被他们砍断四肢;活着的没能苟度余生,反而被胁迫致死。
牟玄负手而立,声音里压抑着汹涌的恨意:“我说过,我要你们生不如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