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净化》春风雨露

1、楔子

　　‘吱呀’一声，许久未曾打开的门被推开了。
　　一个男人走了进来，他眉如远山，鼻如陡崖，面部的线条可能因为长时间绷着脸显得有些僵硬。
　　左手推着门，右手捧着一个晶莹剔透涂着海蓝色彩釉的陶罐，男人的右脚踏进了屋子里。
　　脚尖刚着地，‘啪’一声，一个玻璃杯摔碎在他脚前。
　　“放我出去！”
　　吼出这句话的人眼窝凹陷，眼球布满血丝，颧骨明显，整张脸瘦得只有皮包骨，令人惊讶的是，这样一个看着行将就木的人声音居然中气十足。
　　男人默不作声地看了‘皮包骨’一眼，又看了看脚下的玻璃碎片，食指一挥，数不清的玻璃碎片同时升空，汇聚，靠拢，重新组合，眨眼功夫，玻璃杯完好如初。
　　左手拿着玻璃杯，右手捧着陶罐，男人走到桌旁的椅子边坐下，把玻璃杯和陶罐放到桌子上，揭开陶罐精巧的盖子，一股裹着甜味的清香瞬间弥漫了整个屋子。
　　拿起一把银勺，舀了一勺，男人把鲜亮浓稠的蜂蜜递到那皮包骨的面前。
　　“这是你最喜欢的洋槐花蜜，尝尝吧。”
　　男人开口了，声音那么柔和慈爱，任谁听了都会心软。
　　‘啪’，皮包骨一抬手，打翻了那勺蜂蜜。
　　‘咣’一声，银勺砸在地上，又‘蹬蹬蹬’跳了几下才归于安静，黏黏的蜂蜜被勺子划满了一地。
　　“放我出去！”皮包骨还是那句话。
　　男人却从口袋里拿出湿巾，弯下腰，蹲下来，一点一点的，地上的蜂蜜被擦得干干净净。他又捡起勺子，反复擦了几遍，擦得能清晰地照出人影才把勺子重新放到桌上。
　　“小芯。”男人轻声唤道，语气很亲和，似乎刚刚根本没发生什么不快的事情：“还记得今天是什么日子吗？”
　　“放我出去！”被唤作小芯的皮包骨似乎只会说这一句话了。
　　“今天是你的二十岁生日。”男人自问自答，语气依然是平和的：“对于我们白族来说，二十岁小到可以忽略不记，可是，对于你们人类来说，二十岁却是成年的年纪。小芯，我的小芯终于长大成人了。”
　　“呵呵。”男人忽然笑了两声，真的像是长辈看到调皮的孩子终于长大成人了的那种由衷的欣慰的笑容。
　　“族长大人！”可能是因为那句‘我的小芯’吧，小芯终于换了一句话，他满怀恨意地质问道：“你到底想说什么？放我出去，或者给我一个理由，其他的，我一句都不想听！”
　　像是沉浸在戏中人忽然认识到自己是在演戏，族长大人欣慰的笑容忽然凝注了，半晌，他满目悲伤地说：“你曾说过的，只要有我，只要有我的陪伴，其他的，你可以通通都不要。”
　　尽管面部枯瘦得无从辨认表情，小芯那眼里的惊讶不难看出。
　　不曾想，有一天，他竟愿意提起这个话题。
　　然而，惊讶不过片刻，小芯笑了，那个笑太冷，那个笑除了嘲讽，还是嘲讽。
　　“族长大人，如果你认为，一个月一次，一次一小时，这样都可以称为陪伴，那你的陪伴太昂贵，我要不起，也不想要。”
　　“哦。”族长垂下眼睑，神情很低落：“是我太自以为是了。”
　　看到他怅然若失的样子，小芯的愤怒瞬间爆发了。
　　“你到底要我怎么做！”他歇斯底里地吼了出来：“你要我对你感恩戴德吗，要我对你下跪道谢吗。是，我该谢谢你，谢谢你在我无依无靠的时候收留了我，谢谢你把我养大，我的命都是你给的，你要拿去，可以，来拿啊。可是，你死都不让我死，你把我关在这个鬼地方，人不见人，鬼不见鬼。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吼叫着，痛哭着，小芯一点点滑下来，蹲在地上，蜷成一团，很小的一团。
　　“白光，你怎么能这么残忍，你怎么能这么狠心，你到底把我当成什么？”
　　“我把你当成。。。”
　　白光走过来，把蜷成一团浑身都在颤抖的小芯轻轻拉近怀里，一手松松地揽着他的腰，一手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
　　那个怀抱，那么宽阔，那么温暖，带着白光特有的淡香味，是儿时的小芯最喜欢的避风港，生病了，夜里做噩梦了，只要钻进这个怀抱里，所有的不快，所有的恐惧都会被温暖驱散。
　　那个怀抱，也是青春懵懂后的小芯日夜渴盼却再也得不到的怀抱。
　　“这算什么！”小芯猛地推开了柏茂，布满血丝的双眼瞪着他：“你现在这么做算什么！”
　　意识到自己对白光真正的感情后，小芯无数次隐晦地表达了自己的爱慕之心，白光每次都是轻轻揭过，故作不知。当小芯鼓足所有的勇气，坦然地直接地说出‘我爱你，我想和你在一起’之后，白光一句话也没有，转身离开了。
　　可是，小芯没有放弃，他纠缠着白光，逼他给出一个答案，一直回避这个话题的白光最后给出了一个答案：永远不要再说这种话。
　　小芯终于明白了，有很多东西，他不在意，可是，有人在意，白光很在意，他可以几乎无底线地对他好，可以没有原则地纵容他宠他，可是，唯独他最想要的爱情，白光不会给他，因为，这是白光在意的不被允许的东西。
　　最后，小芯累了，心死了，放弃了，然后，他逃走了。
　　可是，白光却把他抓了回来，然后，残忍地把他关在了这空无一人的房子里。
　　没有一个人，没有任何外界的消息，这对于天生外向、生性活泼好动的小芯来说是最严厉的惩罚。
　　“我错了，我会改的，我再也不逃走了，求求你，放我出去吧。”
　　一个月后，再次见到白光，从来不曾向人求饶的小芯第一次向白光求饶。
　　然而，整整一个小时，白光一句话都没说，临走时只冷冷地丢下一句话：“我会再来看你的。”
　　然后，又是一个月。
　　这一次白光带来一些小玩意，他一件一件摆在小芯面前，默不作声地看着小芯。
　　小芯一桌子掀翻了所有的东西。
　　白光不过指头轻轻一勾，所有的东西重新摆放整齐。
　　“放我走，否则，我死给你看！”
　　小芯拿出最后的底牌，他以为这足以威胁道白光，可是，白光只丢下一句话“我不会让你死的”，然后依旧离去。
　　小芯开始绝食，可是，即使虚弱得没有一点力气了，他还是死不了。
　　他上吊，窒息的感觉把他快逼疯了，他头脑还是清醒着。
　　“白光，我恨你！”
　　小芯不敢相信，有一天，他竟会对自己爱到骨髓里的白光说出这句话。
　　可是，事实就是这样，时间是最后的胜利者。
　　曾经炙热如火的爱已经被白光的冷漠浇灭了，而令人窒息的独处让这种爱变成了恨。
　　既然不爱我，为什么不放我走，白光，我恨你，我恨你。
　　“白光，你究竟把我当什么？”小芯咬牙切齿地问。
　　“我把你当成。。”白光注视着他，一字一句答道：“今生唯一的挚爱。”
　　小芯愣住了，他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等了那么久，问了那么多次，当他终于听到了他想要的答案时，心里没有感到半丝的甜蜜，只有无尽的苦涩。
　　“这是什么？”小芯冷笑道：“让我听话的新手段吗，温柔的锁链吗？白光，现在你说的话，我一个字也不信。”
　　白光没有回答，他盯着小芯那双空洞的双眼，一步一步朝小芯走来。
　　两只手一勾肩膀，虚弱的小芯被勾到白光怀里，一低头，白光吻住了那双憔悴的唇。
　　小芯的眼睛瞪到了极致，片刻后，他缓缓闭上了眼睛，一滴泪从眼角滑落。
　　这算什么，补偿吗？
　　小芯在心里苦笑。
　　曾经，他多么渴望白光的爱，多么渴望白光的一个吻，可是现在。。。
　　这个吻是枷锁，是毒药，是裹着蜜糖的毒药。
　　可是，就算是毒药，他依然甘之如饴，很快，那数不清的令人发疯的深夜里建起的憎恨的壁垒就这么被几下亲吻吻裂了。
　　尽管他不肯承认，尽管他一次次吼着‘我恨你’，可是，他也比谁都清楚，即使是在那些令人发疯的孤寂的黑夜里，他依然没有停止过对白光的爱。
　　好吧，如果这是新的枷锁，他心甘情愿递上自己的双手。
　　他张开禁闭的牙关，为强势的入侵打开了大门。
　　‘嘀嘀嘀。。。’，急促的铃声惊扰了这个美好的吻，小芯很清楚，那是催促白光去处理事情的信号。
　　一瞬间，那刚刚被点起的爱意又被浇灭了。
　　猛地一推，小芯推开了白光。
　　“白光族长，我身上到底有什么可图的，让你竟然不惜委身来哄我。”
　　小芯冷眼看着柏茂，等着他去处理那铃声，然而，白光没有动，依旧站在哪里盯着小芯看。
　　‘嘀嘀嘀。。。’，铃声越来越急促，小芯爆发了：“滚啊，快去处理你的事情啊！”
　　嘀嘀嘀。。。
　　手机疯狂地嚎叫着。
　　“滚！滚！滚！”小芯疯了一样大叫，捂着自己的耳朵又蹲了下来：“你滚，我再也不要见到你，我再也不要见到你！”
　　啪！
　　白光掏出了手机，然而，他不是接听电话，而是，用力一点，挂了电话，把手机调成了静音。
　　手机的嚎叫停止了，小芯愣住了，这是第一次，白光挂掉那个电话。
　　他目瞪口呆地看着白光，对方正朝自己走来，一阵头晕目眩，脚底忽然腾空，他整个人被白光抱了起来，一步一步，走向卧室。
　　“小芯，相信我！”
　　轻轻的，白光把怀里的人放在了床上，动作温柔得像是在安放一件精致易碎的瓷器。
　　手机不能叫了，只有信号灯在拼命地闪烁。
　　白光伸出手，伸向了小芯的衣领。
　　小芯整个人彻底僵掉了。
　　青春懵懂的日子里，他曾幻想过，如果真的有一天，白光接受了他，他们的第一次将会是什么样的情景。他在白光床上不知睡过多少次，但是，他从没见过白光没穿衣服的样子，他想象着白光的轮廓、白光的线条、白光的触感，但是，想象过最多次的还是自己毫无遮拦的出现在白光面前时，那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那个时候，只是想象，他就会双面绯红，心跳不止。
　　他幻想了很多次，可是从没想过这第一次竟会是在这种情形之下，在这他早已心如死灰放弃一切幻想的时候。
　　“你太瘦了！”
　　肋间传来清晰的手指触摸的感觉，耳边是白光温柔心疼的声音，小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从漫长的回忆中清醒过来。
　　他抬眼，想看一看他畅想过无数次的身体究竟是何模样，对方却一松手，全部力量压了过来。
　　肌肤接触的瞬间，小芯觉得自己好像炸了，所有的感情都被触觉唤了起来，所有的细胞都像过了电一般，兴奋的神经冲动一个接一个，汹涌蓬勃地顺着神经纤维向大脑展开轰炸，数不清的生物电似乎让大脑过了载。
　　原来，小芯笑了，事实远比想象震撼千倍百倍。
　　信号灯一直在狂闪，小芯的大脑已是一片空白！
　　“小芯，我爱你，我爱你。。。”
　　耳边是温柔细碎的呢喃，身下是狂风暴雨般的入侵。
　　疼，疼得小芯几乎窒息了，没有任何准备，就迫不及待地闯了进来，像是忍耐太久后不顾一切的报复，日渐沉稳已然有了族长威严的他像是回到了他们初识的样子，热情而冲动。
　　小芯的指甲下意识地掐进了白光手臂的肉里，当他终于适应了快速的节奏，能喘上一口气想张口说话时，声音被一个霸道蛮横的吻吞没了。
　　。。。
　　信号灯终于灭了。
　　小芯安静地躺在白光怀里，任由他一下一下地抚摸着自己的头发。
　　忽然，他探出头，白光的心口狠狠地亲了一下，留下了自己的印记。宣布完领土占有权，他张开双臂，紧紧抱住了白光的腰。
　　闭着眼，小芯深吸一口气，心满意足，然后，低声说：“好吧，我什么都答应你。我会乖乖呆在这里，好好吃饭，好好操作能量，你让我做什么，我都会认真去做，我就在这里等你。但是，每一次，别让我等那么久。”
　　“好。”白光低下头，又一次吻住了身下的人，良久，他抬头，轻声说：“小芯，能不能答应我，不管以后发生什么事，你一定要相信我。”
　　“好，我答应你、”
　　这一次，白光的确没有让小芯等太久，三天后，他又来了。
　　看到白光，小芯眼睛瞬间亮了，可是，眼一瞥，他的脸色又沉了下来，在白光的身后，跟着大长老杨正。
　　杨正是他最讨厌的人，小芯总觉得，杨正就是看他不顺眼，有事没事就找他的茬，只要小芯一时起了玩心，想干点坏事，一准被杨正逮个正着。小芯一度怀疑，杨正整天什么事都不干，专门盯着他。
　　最让小芯痛恨的是，不知道多少次，杨正说小芯不属于这里，要把他送回去，否则，迟早酿成大祸。
　　“你来干什么？”小芯对杨正从来没好气。
　　“带你去你该去的地方。”杨正说话还是那么刻板。
　　“白光，这是怎么回事？”小芯慌了，一把抓住白光。
　　白光神色还是那么淡定：“没什么大事，小芯，听话，跟杨叔走吧。”
　　小芯死死地抓住白光：“不，我不跟他走。”
　　“小芯，相信我！”
　　这句话很有魔力，那正是白光抱着他走到床边说的那句话。
　　“好，但是你得陪我。”
　　“可以。”
　　小芯最坏的猜测不过是杨正又一次把他驱逐，然而，杨正把他带到了一个地方，能量祭坛。
　　那个地方是这里的禁忌，小芯一度被好奇心驱使，想偷偷溜进去，都被杨正逮着了，被罚禁闭三天。
　　看到祭坛四周凶神恶煞的四尊石雕，小芯终于想起一件事，大长老杨正是掌罚的，族人犯错了，都是由他来惩戒，而他曾听人说过，最严重的惩罚就是在祭坛上受罚。
　　“你们要对我做什么？”小芯慌张地四处张望：“白光呢，白光在哪里？”
　　“他在看台上。”杨正朝着正南方一指。
　　小芯这才看见，正南方有一处高高的看台，而白光就坐在正中间，他左右两旁坐着几名长老。
　　“白光，快来救我，救救我！”小芯拼命地呼喊着。
　　“别喊了。”杨正说：“你以为这是谁得命令，除了族长，谁还有权下令施刑能量火刑。”
　　“你说什么？”陈芯趁底惊了：“能量火刑？”
　　能量火刑是最严酷最残忍的刑法，三魂七魄都会被能量之火烧得残渣都不胜，连轮回转世的机会都没有了！
　　“对，能量火刑，要不然，祭坛这么庄重的地方能让你来！”
　　白光定的？”
　　“除了族长，没有人能开启能量祭坛。”
　　小芯放弃了挣扎，任由几个弟子把他推搡到了祭坛的正中。
　　“为什么？”小芯不死心：“我犯了什么错，你们要这样对我。”
　　杨正愤怒地瞪了他一眼：“你自己心里最清楚，还装什么傻，我们被你糊弄了这么多年，以后，再也不会上你的当了。”
　　“开坛升火！”
　　一声令下，小芯脚下燃起了白火，那是能量之火，比普通的火更灼人。曾经他不小心被这火烧了脚趾头，赖在白光的床上养了一个月的伤。
　　痛，脚趾，手心，火光燎到之处，没有一处不是抽筋扒皮般的痛，可是，再痛也没有心更痛。
　　透过炽热的火光，小芯远远看见，白光笔直地坐在看台上，神情还是那么寡淡，眼皮垂着，一副心不在焉的样子。
　　哈哈哈，小芯忽然大笑起来。
　　白光，我真是看错你了，原来，这才是真正的你，你这个天底下最残酷最冷血最无情的骗子。
　　死亡，小芯早已不再惧怕，他只恨，恨那个骗了他的心又骗了他的人的冷血动物，恨不能与他同归于尽，他破口大骂，更可恨的是，那个骗子听不见，看台离祭台太远了。
　　哦，不对，可以的，小芯忽然想到一件事。
　　抬起手，小芯掐爆了耳垂下不显眼的一个小米粒，然后，他的声音一字不拉地传到白光耳中。
　　“白光，我恨你，生生世世，永生永世，我恨你。”
　　看台上，白光的手背陡然一紧，青筋都冒了出来。小芯品尝到一点报复的快感。
　　“白光，我诅咒你！”
　　“诅咒你想做的做不成、想要的得不到、想留得留不住！”
　　“诅咒你终其一生，一败涂地，一无所有。”
　　。。。
　　已经不单是手背了，白光整个身体僵硬起来，虽然幅度很微小，可是，小芯看到了，白光在抖，整个人都在颤抖。
　　抬起眼皮，白光的视线终于看了过来，隔着冲天的大火，两人对视，忽然，非常迅速的，没有任何征兆的，一滴泪从白光眼角滑落。
　　那滴泪似乎按下了什么开关，小芯的诅咒嘎然而止。
　　深深地吸一口气，小芯闭上了眼，到了这个时候，他的一丝动容居然还是让他心疼不已，到了这个时候，他居然还爱着他。
　　哎，算了吧，都算了吧。
　　小芯又睁开眼，隔着火光，望着白光，轻声说：“算了，白光，我不恨你了，我也不咒你了，我只求，如果有来生，我绝对不要再遇到你。”
　　“嘭！！！”
　　一声巨响，石雕炸开了，碎石染上了火，火石飞上了天，白色的火光吞没了所有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