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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 1 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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楔子
断肠秋色在江南。
重阳菊开,帘卷霜露。
这一秋,西湖的山水畔,又添了无数游人。
一
北风卷地,胡雁傍雪夜飞。
千里平沙无际,孤烟大漠,斜阳一轮,照长河西远。
戈壁断崖,茫茫天地似只二人。
分明是比肩,斜阳下,惟有长长一道身影。
较独行,更孤落几分。
“今日重阳。”
声静如水。开言那人左袖空荡,风中与发齐飞。尘迹叠着血迹,早掩去白衣曾如雪。
“去年都中的菊花会,你可去了?”
“回楼主,不曾。”
对方低了眉,回言恭谨如恒。
独臂那白衣人点了点头,淡淡一笑:“可惜。胜景难得,错过一次,说不准便是终生憾事了。”
“都中没有,想来临安也不会闲着,无需遗憾。”
“军师豁达。”那人扬眉,望西方,长河一线,“我只可惜,秋到重阳日,有兴登高,无人送酒。”
身姿如竹。斜阳影里眉目峻削如刻,本该是温文隽秀的风度,生生教风沙砺尽了清雅。
答话人安然微笑:“强欲登高去,无人送酒来。遥怜故园菊,应傍战场开。既是唐人旧句,瞧来,楼主毕竟思乡了。”
“军师太清明。思乡,也是人之常情,何劳苛责?”白衣人朗声一笑,“幸好,无菊可赏,还有个知交对酒,聊胜于无。”
那军师垂首笑笑:“楼主伤势,不宜动酒。”
手按胸口,白衣人眉头一皱,冷声:“重阳不饮,更待何时?”
军师看他脸色,踌躇片刻,解下腰间皮囊一举:“酒余半袋,难尽兴处楼主恕罪。”
轮廓依稀俊朗,发半已落,半已苍苍。
“只余了半袋么……”一挥右袖,“聊胜于无,拿来。”
军师拔了塞子递上。白衣人接酒仰头咕嘟嘟饮了几口,又递还回去。
手臂微震接过酒囊,喝了一大口,那军师吐出一口气,朗声笑道:“好酒!”
负了一条手臂,极目天际,白衣人默立良久,忽问道:“苏公子性情,你是最知?”
军师略震,讶然:“楼主问这作甚?”
“只想知,过了明日,我怎向苏公子交待。”
军师僵立片刻,一振袖,大声笑道:“公子怎会责怪楼主?风雨楼有此收稍,强于一世纠结江湖。公子……公子,怎会责怪楼主!”
“呵?”
一摔袖,白衣人长长一笑。
“我信了军师这些年,今日,便再信上一回!”
拿过皮囊,饮了一口,掷下。
天南归雁一线,平沙万里外,不知何处家山。
风来,沙起。
囊半埋,人去已多时。
二
九月十五。
才过重阳,临安府街头巷尾,不论人家高低贫富,无一户门口不是放满了菊花。
满街幽香盛艳,宛如三春正盛。
秋高气爽,艳阳高悬日,更胜春朝。
苔痕深浅,一路檀心素菊铺入深巷。巷口偶有几声卖花响过,车马喧嚣,却是绝无。
近西湖畔一转之地,也有这般幽静处所。
每日夜落,便有人开了院门,将门口几盆纯白的喜容菊抱入院里,不理风露沾衣。
阶下花前,一人白衣垂首,自花蕊中取出一个细小的纸卷。
展纸,数寸熟宣,几行蝇头小楷。
目光匆匆扫过,白衣人手指微微一颤。
身后有环佩声响。
他转过身,迎上那个带淡笑的清艳女子,顺便将手中纸卷递了过去。
初月投在他脸上,眉目幽寒,似花上薄露。
——九月初十晨,有二客夜袭帐。其一独臂带剑,伤十余护卫,中阴山奇掌,呕血折剑,复被数箭而死。其一持刀者,入帐中,奔帅,误中臂,旋为数卫击杀。
雷纯指尖微微一紧,不留心处,锐长的指甲在手背上划出一道痕迹。
“——相公以为,如何?”
她唇上噙着笑,看向静静垂着首的狄飞惊。
“前时风雨楼覆灭消息,不确。”狄飞惊指尖轻抚着素薄的花瓣,“至少,那两个人,当时并未死。”
“你是说……”雪白的手背上沁出几点血珠,雷纯反手,指甲贴着手背扫去,看着那血珠如凤仙花汁般染上指尖,“戚少商中了那一掌,当时还不曾死。另一个,一定是杨无邪。”
狄飞惊只是略略一怔,手指已摘下了一片花瓣。
他便看着那片花瓣,静静笑着:“那又有什么分别——早一日,晚一日而已。”
越过狄飞惊肩膀,雷纯看着一院的秋菊。
靠墙角那片名种桃花菊,大半是她亲自挑选。此刻,开得正好。
经霜更艳,乍望去,直将错认作阳春三月碧桃绯。
只是一地秋风,满路幽香夹在肃杀风里,约略透出些清苦。
到底已不是春深日。
她忽尔忆起穿山峰明月楼。中秋月夜,古庙候人。
那风亦肃杀,月却团圆。
一个恍惚,雷纯转过头去。
阶下人抚花出神,白衣黑发,一身月色。
却是狄飞惊。
没有锋芒,垂首优雅的狄飞惊。
狄飞惊低着头,眼里有着变幻复杂的神色。
她已很久没有见过那样的眼色。
而从前,她是见得惯了。
只是从前的眼色,更像是望着水晶中锁着的,绚丽易碎的梦。
而如今的眼色,更像是梦碎以后的一声叹息。
“我们,该做什么?”
她听到自己的声音。有一些没有压制好的茫然,从声音的缝隙里透出来。
“我们,能做什么?”
他不转头。甚至,也不抬眼。
雷纯用指尖轻轻抚了一下手背上浅淡的伤口。
失去一切之后,可以依靠的,只有这个忠心依旧的男子。
然而,即使相濡以沫,他们的生活,也并不像一对平常的夫妻。
这一个瞬间,她突然明白,他和她,都永远不属于彼此。
“早些回房。”雷纯回身,踏上台阶。擦过狄飞惊身边时,这样说了一句,轻似呢喃。
“风露沾衣,早些睡。”狄飞惊回过头,看着她,眼里是客气的关心。
贴衣,秋风吹起一世繁华。
落月如雪。
他与她,都不是枭雄。
但乱世里,能活到最后的枭雄,最多只一人。
茫茫人海,他们终有处潜身。
狄飞惊看着雷纯走进房中,门轻轻掩上,隔落门外月光一地。
这时候,月已近了中天。
苦笑。垂首。
那个女子,曾经,他将她当作深深一梦思念。
吹开无数尘埃后,他才知晓,他所思念的,只是一梦深深。
这并不妨碍他们相濡以沫。
他假装她仍旧是他装在水晶里的梦境,她假装她仍旧是他缀在心口的一梦。
爱之一字,本不是一同生存的必需品。
狄飞惊站在一地月光花影里,仰头望月,一身寂寞。
从前,为了雷损的知遇之恩活着。后来,为了那一个梦活着。再后来,为了六分半堂,活着。
现在,不再有什么支撑着他活下去。
但他依然活着,与那个已不再思慕的女子,同扶携在十丈红尘里。
这世上,大多数的人活着,本不需要一个理由来支撑。
狄飞惊俯下身,拾起飘落夜露间的那张纸条。
风雨楼覆,戚少商死。
而那谦谦君子,智计出名的书生,埋骨,竟也在沙场。
“士为知己者死。”
很多年前,立在三合楼上的杨无邪,曾经这样对他说过。
那时他们还不是你死我活的对手,还是可共饮一杯酒,共谈天下事的好友。
即使多年以后,金风细雨楼与六分半堂不共戴天。积压的仇恨逼得彼此渐行渐远,他们,始终是势均力敌的对手。
因为是敌手,所以,不得不敬慕,不得不重视。
折下面前那一枝菊花,临月遥举。
“杨兄,我敬你。”
狄飞惊轻声。
那个人,毕竟实现了从前的诺言。
士为知己,死得其所。
而他自己,终究不得不与她一起潜入茫茫人海,成为寻常存在者中的一员。
能够做到的,也只有折花代酒,向北,遥奠。
花枝从手中滑落,狄飞惊低下头,一笑,一叹。
人间如梦,一樽聊酹天涯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