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些曾经活过的人》吐火女怪

3、水鬼（三）

　　老虎被铁钩从水里勾出来时，像沉睡之人从梦中突然醒过来。
　　有人在前面说着：“找到了，这个也找到了。”
　　隔着薄薄一层水，老虎看到天空，蓝色的，没有云。
　　老虎被拖拽着，漂浮着，于是天空也有了水波纹。
　　慢慢被拖到了岸边，出了水，停下。
　　老虎看见黑子站着，直愣愣看着岸边。
　　岸边有很多人，有穿橙黄色衣服的，有穿深蓝色衣服的，还有七八个民警。
　　地上有两个裹尸袋，一个袋子里装着黑子，另外一个还是空的。
　　哦，我们死了。老虎这样想着。
　　站着的黑子看了看他，又转回头去看着地面的尸体。
　　尸体灰色发白，呈现僵硬的状态。因为发现的早，尸身还没膨胀，并不算可怕。
　　死亡将活人封印成石膏状，像可以凭此永生。
　　可是怎么会永生，任何人都会死亡。
　　老虎看着自己的尸体，被救援队员抬起，放进裹尸袋中。有人上前拿个相机拍照，脸部，胸膛，背部。
　　拍完照，将裹尸袋的拉链拉上。
　　两辆小型运输车开过来，尸体被抬上去，放在车后。
　　车慢慢开走了。
　　车辆离开的时候，老虎下意识想跟上去，只走了几步，突然被抽干力气似的，跌倒在地。
　　老虎明白，不能再往前走了。
　　至于是如何明白的，老虎也说不上来。
　　一个可以触摸、有形状的道理摆放在那里，老虎看见云看见雾那样心里自然而然明白了。
　　黑子肯定也是明白的，所以才只是站在那儿。老虎心想。
　　老虎走回到黑子身边，两人看着所有的人员撤走。救援艇被推上岸，拉上货车。搜救人员说着他们这件事情，说着以前遇到的类似事件，说着昨天在干什么，边脱下救援服。民警们收回警戒带，警示锥，上了警车。
　　车都开走了，河边就剩下三四个看热闹的闲人。他们把听到的看到的拼凑成一个故事，兴致勃勃的进行讨论，评价，以及下定义。

　　黑子问老虎：“如果那天娇娇来了，是不是我们就不会变成这样？”
　　老虎说：“可我们是自愿跳的。”
　　黑子说：“明明我没想死的。”
　　老虎说“谁不是呢？”
　　想死的没死，不想死的死了。
　　黑子又问道：“那为什么是我们死了，而不是他们？”
　　老虎说：“这是命吧。你这样想，大家总有一天都会死的，我们只是比他们早点罢了。”
　　黑子说：“可是我不甘心，凭什么是我们先死了。”
　　老虎反问道：“不甘心又能怎样，我们已经死了。”
　　黑子转头看向水面，清澈的，吞噬了他们的生命，终结了他们的命运，的河水。
　　老虎也看过去，但他看见的是无数溺亡之人的影像。他们浮在河里，双手向上，腿脚痉挛，肚子发涨，眼睛直瞪着他俩。
　　老虎说：“走吧，黑子。”
　　黑子拒绝道：“我要等他们，等唐娃和娇娇。”
　　“你等他们干嘛？”
　　“当时没等到娇娇，以至于我们死了。我必须要等他们来，这样才甘心一点。”
　　“好奇怪的想法。”老虎不理解。
　　黑子问道：“难道你不想见见他们吗？”
　　老虎疑惑道：“我为什么要见他们？”
　　黑子直白道：“他们是这个事情的起因。”
　　老虎说：“嘿，死都死了，干嘛非得见他们？”
　　黑子说：“可是我想见。”
　　老虎只得陪着黑子，在河边坐下。

　　先来河边的是老虎的父亲和大姐。拎着一塑料袋黄纸，一捆香，来到河边。
　　老虎的父亲用打火机把黄纸和香点了，烟火给河风吹得零零散散怪可怜的样子。
　　老虎的父亲说：“一定要把你奶奶瞒住，这么大年纪，知道了不得了。”
　　大姐说：“早上奶奶还在问，虎子怎么就判了二十年？犯的什么罪？能不能去看看？”
　　父亲说：“你说他怎么就这么不懂事？别人要死，就让他死，他跟着跳个什么？自己又不会水，把命搭上。”
　　“这是他的命吧。爸爸，你想开些。阎王爷三更收人不会留到五更。虎子命该如此吧。”
　　老虎就站在一旁，但是谁也不知道。想上前，一不小心穿过了父亲的身体。
　　老虎喃喃道：“对不起。”
　　想说给他们听，但是没有人听见。
　　父亲不再说话了，盯着河水看，隐忍的丧子苦痛让这个不到五十岁的男人看上去更老了一些。
　　大姐看上去无精打采，没睡好的模样，眼睛发红。她任由悲伤外泄，愁眉苦脸下，还有一点点隐秘的，因为家庭死了最重要的儿子，她变得唯一而重要的恶意的欢愉。
　　父亲抬起手，捂住眼睛。然后用手狠狠摸了把脸，转过去：“走吧，还有很多后事要办。”
　　老虎看着两人爬上提坎，拦下一辆出租车，车很快开走了。

　　接下来到河边来的人，是小白。
　　小白独自一人，慢悠悠从远处走来，坐在离当初他们跳下去不远的位置。摸了一包中华烟，自己抽一根，其他的点燃了一根根排列在岸边。一种让还活着的人心里好受一点的仪式。
　　老虎和黑子也并排坐在小白旁边。
　　小白没说话，抽着烟，盯着河面。
　　倒是黑子问老虎：“他不会想跳下来吧。”
　　老虎说：“死过一次的人，大概不会再轻易去死吧。”
　　再说，这件事情跟小白又有多大关系呢。
　　黑子说：“要是我还活着就好了。”
　　老虎回答道：“也许就是因为还想活着，不接受已经死去的现实，你还想见他们，所以才莫名其妙被困在这里。”
　　黑子不说话了。
　　小白抽完一根烟，等所有的烟燃完，把烟头踢进河水里，也就离开了。
　　被污染的河水携带者给死者的烟头，打着旋流走了。

　　接下来就没人来了。
　　黑子的亲人没来，他是外地人，也许亲人早把尸体运回了老家，入土为安，顾不上到河边来看看。
　　老虎也不敢问黑子想不想再见到亲人。
　　只是陪黑子在河边徘徊着。
　　亲人没来，朋友也许会来，但除了小白，当时在场的唐娃和娇娇并没有来。那两个小女生也没来过。
　　老虎对黑子说道：“也许他们是害怕。”
　　“怕谁？怕我们吗？谁知道我们在这儿等呢？”
　　“是怕这件事情本身，怕面对愧疚和自责，怕死亡。”
　　“可是，我们是因为他们死的。”
　　“跳的是我们自己，没有人逼我们。”
　　黑子不说话，把脸埋了下去。
　　老虎继续说道：“事情已经发生了，那就接受吧。还活着那些人，无论他们是痛苦也好，是愧疚也好，甚至是遗忘也好，跟我们有什么关系呢？我们已经死了。死了却还要被执念困在这里，何必呢？”
　　很久之后，黑子喃喃道：“我们曾是被爱过的，对吧？”
　　听到这句话，老虎有种潸然泪下的感觉。
　　想要被爱，这心理，何尝又不是一种执着？
　　但老虎只能回答道：“是的，我们也是曾经被爱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