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遇 仙》俞洛阳

4、第 4 章

　　我一咬牙，冷冷地，神圣不可侵犯地道：“你们都出去！”
　　众人听话地一涌而出，我左顾右盼，想拖延片刻说我渡过气了，但我从门缝里发现了老管家贼亮的双眼，然后窗缝里好几双眼。我再一次咬牙，算了，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况且已经答应了人家，这口气我不渡，我怎对得起自己的名字！
　　我把眼一闭，心一横，就把唇贴到了杜太守的唇上，下定决心要给他渡这口气。
　　滋味虽然不好受，却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恶心，我的气迫不及待地冲出来，更奇怪的是杜太守的唇竟微微张开了，似乎也在迫不及待地等着这口气，然后吸溜一下，“气”进去了。
　　我抬起头，惊讶地看着他，一瞬间花开花落，落地无声。他的脸上迅速地浮起了一丝红晕，然后长长的睫毛抖动两下，睁开了。眼珠子黝黑却无精打采，我听到一个微弱的，几乎不可闻的声音问道：“你是谁？”

　　我说：“我是……啊啊啊啊！”我跳起来，一冲而出，把老管家撞了个四仰八叉，我跑出几步，回头去看看老家伙，然后我说道：“你家少爷醒了，我可就这一口气！你别再来找我了，你千万别再来找我了！我……我没有气了！”
　　我本来打算起来就跑，找双成修仙去，但青鸟和那三个妖怪打斗时受了伤，初始还好，这几天忽然发作起来，她是我从小的姐妹，我如何能为了自己的修仙大业就这样丢下病重的她？所以我还住在她的房间了，老管家见我未走，想是心中窃喜，走路都老夫聊发少年狂起来，依旧好吃好喝地待承我，还亲自送来了几身衣服，已经不是丫鬟的服饰，我看着像姨太太的衣服，也不敢穿，仍然穿自己的旧衣服。青鸟给我的那两套我老觉得是蛇皮，找个没人地方悄悄烧了。

　　这样呕了半个月，我胸口那口气是真的没有了。青鸟渐渐好起来，听说杜太守也渐渐好起来，可以下床了，可以在院子里走几步了，可以……做很多事情了。
　　这一日我扶着青鸟在花园中晒太阳，牡丹败了，但月季和芍药盛开，仍然是一片繁花似锦。花香馥郁中，我看到一个青年男子由两个小厮扶着慢慢向我走了来，后面跟着几个丫鬟和老管家。
　　那应该是杜凝玉杜太守，虽然依旧弱不禁风，但是已经变了个样子。发如鸦雏，脸如白玉，玉色的长衫在风中轻轻地拂动，成了一个不折不扣地道的美人。
　　一瞬间我和青鸟都自惭形秽起来。
　　杜太守晃到我的面前，我连忙扶着青鸟站起来，青鸟躬身为礼，我随便福了一福。
　　杜太守立时还礼，道：“姑娘救我的事，我都听管家说了。姑娘若不嫌弃我，那就……嫁我如何？”

　　我张着嘴答不出话来，我想说我嫌弃你啊，我怎么能不嫌弃你，你和妖精鬼混混成了这个样子，你那一身的蛇味儿谁知道洗干净了没有，就打算娶我了？难道你不想你的妖精吗？难道男人都是这样见异思迁吗？难道我貌美如花媚眼如丝一下子迷住你了吗？这么说，我比那妖精还不堪？
　　我在心里胡思乱想胡言乱语了一番，最后理智回来了，找了个冠冕堂皇的理由：“杜大人的好意，小女子心领了。不过小女子一心向往修仙之道，等我这妹妹身子一好，就要进山修仙去，所以要辜负杜大人的一番美意了。”
　　我仪态冷冷言辞凿凿，打算一锤子定下这事儿，但杜太守温声软语地道：“如此这般，杜凝玉怕要遗憾一辈子了。”

　　他那娇娇弱弱的小模样看得我牙酸，我别过头去，春风里，阳光下，他一直在看我，很殷切的眼神，而我，不再看他。
　　没有人能阻挡住我寻仙修仙的心，美人也不行！
　　三天后，我再一次踏上了寻仙之道。
　　三个月后，我在山上见到了双成，双成正摊在大石上睡中觉，顺便吸收天地日月之精华。一看我来了，忽然就清醒过来，对着我绽放了一个如花的笑靥：“烙饼烙饼！阿诺，我总算有烙饼吃了！”

　　我怒吼：“你怎么就知道吃！我走的时候，你给我那果子，你给我那见鬼的果子，噎得我上不来气，双成，你是成心使坏对不对？对不对？对不对？你说对不对？”我抓住双成的肩膀用力摇晃，我忘了他是神仙，他就像四婆婆家的二傻子弟弟，由得我欺负和照顾。
　　双成被我摇傻了，笑不出来，愣愣地看我，我累了，放了手，问道：“对了，那个哮天犬的老相好阿月他又来过没有？”
　　双成眉飞色舞起来：“来过一次，一看你留下的那把剑，气呼呼地嚎叫了几声，走了。阿诺，你真厉害啊，连二郎神的狗腿都让你给吓住了，我服了你了，服了你了！”
　　我趁机说：“这么说我是有慧根的，你教我仙术吧，好不好？你答应了我，我天天给你烙饼吃，我还会做银丝卷，春卷，石头子儿火烧，你要不要尝尝？”

　　双成激动得手舞足蹈：“要！要！我都要尝尝！仙术啊，好说，好说！”
　　我跟着双成练仙术，我果然是有点天分的，不久就开了天眼，什么障眼术、穿墙术、也学了个大概。很不幸的是我也跟着双成学会了睡懒觉，每日日上三竿才起来，坐在那棵故意要与众不同的树上看花开花落云卷云舒，不知不觉中，一年过去了。
　　我离开杜府整一年的这一天，双成大惊小怪地跑进了我的房间：“阿诺，山下来了两个人！两个人你都认识！”
　　我说：“你怎么知道我都认识？”
　　双成委屈道：“我是神仙啊！”

　　我一听，出了门，打开了天眼往山下一看，见来的竟然是杜太守和大荥哥，两人貌似要打算上山了。
　　我说：“双成，结障，挡住他二人！”这山上凡人上不得，每次都被双成结障挡住，除了我这个有慧根的爬上来了。
　　双成不说话，我回头看他，见他的小眉毛又拧到一起了，拧了半天才说：“那杜太守，他也是个有慧根的，按规矩，我……不能挡他。”
　　我急躁起来，但我还没学会结障，急也没用，只好去抓住双成的肩膀用力摇，双成挣脱了，躲了起来，留下我一个人面对着两个贵客。

　　杜太守依旧温文尔雅：“阿诺姑娘，我百般打听，才循着你走过的路找到这里，你可还好？”
　　我说：“我很好。”
　　大荥道：“阿诺，我和青鸟成亲了。”
　　我说：“恭喜恭喜。”
　　杜太守道：“我就是来看看你，没别的意思。”
　　我说：“你看过了，可以走了。”
　　然后目送他们离去。

　　第二年这时候，双成又冲进了我的房间：“阿诺阿诺，那两个人又来了！”
　　我说：“双成，结障挡住他们！”双成一哆嗦，跑得不见踪影。
　　杜太守不显老，依旧是个美人，只是一路行来，脸上颇有几分风霜之色：“阿诺姑娘，我就是来看看你，你过得可好？修仙修得怎么样了？”
　　我说：“我很好，请太守以后不必再来了，这大老远的！”
　　杜太守道：“我就是看看你好不好，没别的意思。”
　　大荥哥说：“阿诺，青鸟给我生了个大胖儿子！”
　　我说道：“好好，很好很好，你要待青鸟好一点！你们走吧，恕我不远送了。”我极想和大荥哥多说几句话，但杜太守杵在一边不走，我只好把他两个人都撵走。
　　等他们走了，双成出现，我说：“双成，搬家吧！”
　　双成愁眉苦脸：“不行啊，阿诺，王母说了，我在凡间只能呆在这个山头上，否则她就剥了我的皮！”双成的元身是一条穿山甲，似乎挺怕剥皮的。

　　第三年这一天，他们又来了，我说：“双成，你要不想结障，你就躲起来吧，省得我一个忍不住，也想剥了你的皮！”
　　然后杜太守慢慢慢慢地走得离我近了一些：“阿诺姑娘，你过得可好？”
　　我已经懒得回答，他脸上的失落一闪而过，这个忧郁的，美丽的，被蛇妖糟践过的男人，依旧风华绝代。
　　大荥哥凑过来：“阿诺啊，我那大小子会走了，青鸟又怀上了！”
　　我说：“好，很好，大荥哥，你真英勇！你们走吧，真的不要再来了！”

　　然后第四年，杜太守走到我脸前的时候，我不等他开口，我说：“我很好，修仙也修得不错。”
　　然后他僵住，一声不响地退到一边去。
　　大荥哥凑过来：“阿诺啊，青鸟又给我生了个胖丫头，和他小时候一模一样。
　　我说：“大荥哥，我这一辈子也不会有孩子了，你别老刺激我好不好？”
　　然后大荥也僵住，一声不响地退到一边去。

　　到了第五年，我学会结障了，就结障挡住了他二人。然后他们在山里空转了两天，却迟疑着不走。
　　然后双成这个叛徒，破了我的法术。
　　然后杜太守看着我，泪光慢慢地浮了上来：“阿诺姑娘，我这一次也不知怎么回事，差点找不到你。你……过得可好？”
　　大荥不敢再来跟我汇报他的新战果，一声不响地退到一边去。
　　我说：“不就是一口气吗？你有完没完？”
　　杜太守抬眼看着我：“不是一口气那么简单的，不是那么……简单的！”
　　我从牙缝里丝丝地吐气，我快变成蛇妖了：“那有多复杂？！”
　　杜太守道：“我只是来看看你，你若是不高兴，我这就走。”

　　目送他二人的背影下山，双成死出来了：“小玉好可怜！”
　　我说：“谁是小玉？”
　　“杜太守啊，他叫杜凝玉，我就随口叫他小玉。”
　　他看着我，脸上是一片迷惘的柔情：“阿诺，他是真喜欢你了，要不你……从了他吧？”
　　我愣愣地回看他，片刻后忽然控制不住自己了，“啊——”地一声长叫，响彻天地。

　　这一年，我的天眼开到浔阳城去了。我不想去看太守府的，我只想看看街上的百姓。就算我看太守府，我也只想看看青鸟和她的孩子们。
　　但我却总是一不小心看到杜凝玉，看到他坐在花园里那个石凳上，我曾经和青鸟坐过的那个石凳上，风吹过他的发时，夹了几丝银白色，十年了，他来山上十次，最后几次我避而不见，他就坐在花树下等，等几天后，任劳任怨地随着大荥下山。
　　杜美人一年一年老去，华发暗生，我却因为修仙容颜未变，依旧是十七八岁娇嫩少女的模样。
　　我就这样隔着千山万水遥遥看着他，百般滋味莫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