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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现实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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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概是工作不顺意,大概是又被那个男上司为难了吧,妈妈最近,心情很不愉快。
平时的妈妈走的很早,也起的很早。
她会先穿上前一夜静心搭配的商务裙,站在卫生间的洗漱台前,淅沥沥哗啦啦地洗脸。
然后,将柜台上一只只码得整整齐齐、高低鳞次栉比,如魔女七彩魔法瓶般的各种乳液,一层一层地刷在她小小的鹅蛋脸上。
刷完了的整个脸白嫩嫩的,像楼下大清早扯着嗓子吆喝的老奶奶卖的卤水豆腐(豆腐真的难吃,苦唧唧的,一点儿豆子的软香糯烂的感觉都没有,我和小醪都不爱吃)。
然后妈妈会弓着腰,简直要把脸整个摁在镜子里了,再勾上黑色的内眼线,抹上粉嘟嘟带着银色闪粉的眼影,然后,再扒着眼皮一根一根地贴上错落有致的眼睫毛。
长长的黑发被她用一只绛红色的大肠发圈随意又刻意的扎在脑后,轻松简约,有一种上个世纪知性女性的独特风韵。
妈妈每天都会这样打扮一番,尽管她没有读过几年书,并没有能够萌发出那种知性气质的土壤,尽管她的工作只是去附近的一家大排档里打杂,做完打杂的活后甚至还要去照顾那些卧床不起的老年人。
小醪比我会观察,她告诉我,是妈妈在外面喜欢上了一个男的。
那个男的是大排档的经理,几根毛的头发抹的比皮鞋亮,脸上带着一种“自信”到别人抽他一巴掌,他也能冷酷一笑,像无奈于自己的儿女叛逆一样说一声“你真的很幼稚唉”,然后潇洒的跨上刚刷上的共享单车扬长而去。
他长的不咋高,天天像个人似的西装革履,西装裤大概是地摊货,版型很差,紧紧的,把裤腰带下面放的手机、车钥匙还有别的什么凸显出来。
很可笑是吧,但是妈妈就是喜欢这种类型。
她说这种男的很有男子气概,尤其是那种“自信张扬”的气质,让他有一种无所不能的感觉,让妈妈很有安全感。
妈妈带着小醪去见过他几次,那个男的吃了一惊,没想到妈妈竟然还有孩子,但他只吃惊了一下,就恢复了惯有的“自信”。
他自掏腰包给小醪买了一杯香芋波波奶茶喝,还摸着小醪的脑袋,夸她长的真漂亮,和妈妈一样漂亮。
妈妈听着,一张脸霎时羞红了。
小醪说,妈妈从来没有像他提过我。
但是,她怎么可能提起我呢?她巴不得我消失吧。
如果之前的妈妈是拖着一颗疲惫的心不停奔跑的苦逼女人,那有了“爱情”滋润的妈妈就是个快乐甜蜜小女生。
苦哈哈的脸上蒙上了红霏霏的色彩,刻意牵拉面部肌肉扮演出来的蹩脚笑脸都变得自然了。
那段时间,她突然对我都出奇的好,还多买了一个草莓圣代给我吃呢,可把我给高兴坏了。
但是,最近,我几乎在家里走动了一下,她都能指着我的鼻子骂半个小时。
她把我薅到卫生间,指着地面问我。
“是不是你弄的?!”
我看过去,如果没仔细观察,肯定搞不明白妈妈在说什么。
那是几根黑色的头发,严丝合缝地贴在地上,乳白色的瓷砖上凌乱地擦着一些脏脏的水迹,头发扭曲而诡谲地躺在水迹和砖缝的黑色里。
我一看就知道是谁的头发。
不是我,是小醪的。
为什么呢?
因为那几根头发有很明显的折角,还有几根明显是从中间掐断的,短短的一根,像一芒黑色的软针。
小醪解不出来数学题,特别烦躁的时候,就会把手指缠在耳朵后的一缕头发上,拣出几根缠紧了,崩在指肚上,掐出一丘一丘乳白色的肉块,然后把头发掐断。
不光如此,为了能把成绩保持在一个稳定且偶有前进的水平,她总是没来由的很愤怒。
有时端起一摞书狠狠地砸自己的头,就像电视机坏了去拍打电视机一样。
有时她会突然发疯,抓起一根手边的铅笔放在嘴里咔咔的嚼,然后哇哇地呕在废试卷里,再胡乱一团,扔在一旁,或者把验算纸愤怒地搓成一团儿,往澄黄的窗帘上砸,然后看着纸团轻飘飘地从窗帘上滚落,无力地跌在地上。
听到妈妈经过房间的脚步声时,她又会很惶恐地收拾好一片狼藉,装作无事发生。
小醪并不知道如何去学习,没有人去教她,普普通通的学校和普普通通的班级把她衬托的像个有模有样的学霸。
其实她知道,自己的脑袋里强塞硬灌,只是记了一堆滚瓜烂熟的车轱辘经,稍微有个识货的人就能一眼把她空瘪的内里戳穿,渣都不剩。
只不过现在被困在小小的学校里,身边围着的都是一群单纯可爱的孩子罢了。
这不是我的头发。
妈妈道:“我不是很早就说过,用完卫生间,洗完澡,要打扫干净吗?你是没听懂我的话吗?!”
我没有说话。
这不是我的头发,是小醪的。
我心里的黑色蜘蛛也在告诉我,这是不是我的头发,是小醪的。
我听到冷气涌进妈妈鼻腔里的哼哼声,像拉开电锯启动拉环后的咔咔声,让人畏惧。
妈妈摸了一把卫生间的墙,大概是没有摸到拖把。
她是气极了,落空的手机械地落下,但飞快地抬起脚,在我的小腿上踹了一脚,拖鞋上的污水渍鞭笞在我的腿上,忽而麻了一下。
她怒斥:“说话啊!!哑巴啦?!长个嘴就知道拌饭去啦?!!”
我应激地一抖,我明明没有害怕,但我的身体、我的神经、我的肌肉依旧在不由地颤抖、紧绷、退缩。
我曾经在一本书上看过一个观点,“你的身体其实比你更爱你自己”。是么?
此情此景,是我的身体在保护我吗?我明明是和妈妈在一起,她在教育我,教我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虽然错不在我,但,她教育的对啊,但,为什么我的身体要保护我呢?
在妈妈密密麻麻、不断重复的问句中,我回答了她第一个问题:“……是我弄的。”
那只黑色蜘蛛又爬出来了,在我的耳朵里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扣戳着八根尖刺的蛛矛,窸窸窣窣,窸窸窣窣,窸窸窣窣,它在告诉我,要保护小醪,不能让妈妈讨厌小醪,妈妈讨厌我可以,但是不能让妈妈讨厌小醪。
它一脑门大大小小的眼睛看着我,口器蠕动,像一朵黑色的海葵。
蜘蛛全身上下的节肢发出橐橐橐橐,打磨外骨骼的声音,充斥在我的耳朵里,将妈妈尖锐的辱骂声摁进深水里,变得沉闷闷的,听不分明,仿佛隔了十万八千里。
“呵呵!!我就知道是你!!你看看你,都知道撒谎了呵!!要不是我揪住,你是不是还要怪到你妹妹脑门上啊?!你怎么这么自私啊!!”
在她一下一下地抬起脚的挑衅的举动中,我把地上的脏东西用手拢了起来,扔进了马桶。
我看着马桶冲水的呜哼声响起,在地面上苟且的头发,在水中终于舒展开来。
水流很急,又把它们冲成一个个僵硬的弧度,然后头发们在一阵“咳咳”声中恍然消失不见了,马桶水又从干涸中蓄了出来。
我真替这些头发憋着一口气。
我真怕会有那么一根没有被顺利地冲下,妈妈会骂骂咧咧地,让我把它抠出来扔进垃圾桶,这样,它们就永远不能获得自由了。
“妈妈!”
心中的黑色蜘蛛再次退居心房,在五脏六腑上打满了精细的蛛网,白色的纹路,像是玻璃的裂痕。
我道,带着我认为最甜美的笑容,我为头发们未来的幸福生活感到幸福。
妈妈被我突然的笑容搞得有些恍然,我敢确信,如果光论长相,我和小醪有0.0001%的差别,但是如果去论笑脸,妈妈一定分辨不出我俩谁是谁。
身上、心上的隐痛我也不在乎,几步向前,我拉住妈妈的双手,把她的身体带下来,捧起她的圆圆香香的脸蛋,亲了亲,道:“妈妈,你知道吗?我很爱很爱你,就算你会打我、骂我,我也很爱你,你知道吗?”
“……我知道,你是为我好。”
我在告诉妈妈一个“现实”,她也会知道、并确信这是一个“现实”,然后,她就会好好的去工作,就不会感觉在被没有意义的工作折磨了。
那个大排档的男人啊,他是个有妇之夫,老婆长的一张大众脸,但是身世显赫,父亲是当地的一个铁厂的小老板。
不知是谁煽风点火,把男人的事儿传到了女人那里,女人风风火火地赶了过来,质问他俩怎么回事。
男人默不作声。
我的好妈妈呦,她用颤抖的声音说他们俩是两情相悦,拆不散。
女人好笑地一抬眉,转头问男人。
“是吗?两情相悦吗?”
男人吓得下跪,就差没磕头了,大叫:“荣荣啊!没有的事啊!是她勾引我!是这个女人勾引我啊!你看她这一张脸!可不就一张狐媚脸吗!”
女人挑起的眉毛没动,好笑地看着这个抱着她小腿哭诉的男人,把高跟鞋踩在他的肩膀上,俯下身道:“哦?是吗?你觉得我不知道你是个什么货色的人,是吗?”
“是啊!是啊!这是真的啊荣荣!”他慌不择路道,也不知道在回复什么。
女人又看向我的妈妈,她大概在妈妈的眼睛里看到了一股单纯的乌黑,没有说什么,大手一摆,让她收拾收拾东西回家吧。
妈妈是个胆小人,被女人的气质压的死死的,什么都没敢说,夹着包,遁了。
然后,她被辞退了,一肚子怨气无处发泄,就倒在了我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