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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二、暗流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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靖海王府府门前,崔泠只披了一件墨色大氅,踩了马镫一个翻身稳稳坐在了白马背上。
“夜深露重……”银翠抱着素白色的轻裘递去,“县主还是再穿一件吧。”
“驾!”
崔泠没有应声,扬鞭策马,一骑绝尘而去。
银翠急呼道:“快些跟上县主!”
门前的八名府卫急忙策马,当即追着崔泠去了。
王妃金氏听闻崔泠突然夜出,以为是发生了什么大事,赶至府门前时,已经不见崔泠踪影。金氏蹙眉问道:“弦清这是怎么了?”
银翠也一头雾水,如实答道:“奴婢也不知县主怎么了?噩梦惊醒后,就像是变了个人似的。”
金氏略微舒了一口气,吩咐道:“银翠,去把医官请来候着,再把暖炉备好,等弦清回来,让医官立即给她把脉。”崔泠是她与靖海王的独女,是个不足月的孩子,当时情况紧急,若不及时催胎,大人与小娃定然都活不下来。因此,崔泠自小身子便不好,尤其畏寒,若不是这些年用各种药材养着,只怕也活不到如今。
女儿孱弱,金氏也劝过靖海王纳妾绵延子嗣,皆被靖海王回绝。于私,他是个守诺之人,当年求娶金氏时便许诺过,他终其一生只有金氏一个妻子,绝不纳妾;于公,他毕竟是皇室血脉,又手握大雍最精锐的五万水师镇守北境,生女比生男要更让天子放心。
数十年前,五州据地称王,互有征伐,战祸不绝。太、祖自楚州起家,戎马半生终是一统五州,建国大雍,让天下重归太平。开国不易,守国更不易。彼时,大雍国力微弱,沧海对岸,大夏与大泽两国时来袭扰。太、祖垂垂老矣,已无力领军再战。他环顾众臣与儿女,如若帝业所托非人,只怕这个天下会再次燃起烽火,甚至沦为夏、泽两国瓜分的疆土。
长子崔伯烨深谙兵法,是难得的将才,却不如次子崔仲琰懂得收拢人心。三子崔叔泗生性浪荡,绝不可托付大业。最重要的是,崔伯烨虽是长子,却并非太、祖亲生,而是太、祖阿姐的孩子。当年他起事,靠的便是姐夫手中的三千兵卒,最初那几战,几乎是拿命拼出来的地盘,也因此姐夫殒命沙场,阿姐也郁郁而终,只留下了一个尚不足月的孩子。这个孩子便由太、祖收为了长子,对外皆言是自己所出,这个秘密也随着太、祖的离世,世上已无人得知,就连崔伯烨也只道自己是太、祖的亲子。
楚州与韩州皆临海,但是韩州有山岭阻之,易守难攻,敌国水师绝不会选择强袭韩州。所以楚州便是大雍的门户,亦是大雍的生死屏障。于是,太、祖将长子安置在了楚州,领五万水师镇守国门,又立次子为储君,坐镇京畿,再将三子安置在了偏远的齐州。韩州与魏州交由两位出生入死的异姓兄弟镇守,皆赐了国公之名。
设王公镇守各州不过是权宜之计,太、祖也知长此以往,等王公们羽翼渐丰,必定会危及京畿。只是他已经老了,已经没有那么多的精力收拾这些隐患。于是,他便借着联姻之名,命太子同时娶了韩绍公与魏陵公的嫡女,言明先生皇孙者正位太子妃,用以牵至两州。除此之外,他还将京畿卫的兵权交给了四女崔昭昭,特赐封号燕王,希望他们兄妹同心,共治天下。
崔伯烨痛失东宫之位,却得了保命的五万水师精锐;崔仲琰得了东宫之位,却成了太、祖牵至各方势力的关键之人;崔叔泗远离朝堂,安乐一方,也算是一种成全;崔昭昭自幼便跟着父兄们打江山,与寻常姑娘心性不同,她不沉醉花前月下,只求能像男儿们一样在朝堂上有所建树,父亲赐她燕王实权,便等于是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
君王之道,重在权衡。
看似每个人都安排的妥妥帖帖,可人心总是难测,再严密的算计,也终有意外之时。
每个人都明白这个道理,所以每个人都有各自的盘算与选择。
太、祖病笃,驾崩前夜,他拖着沉重的病体,拉着太子私话了半夜,翌日便龙驭归天。遵祖制,各地王公当奔赴京畿祭拜太、祖,新帝崔仲琰却下令众王公留在各自州府,谨防夏、泽两国趁乱偷袭。
谁都知道新帝在担心什么,这个时候谁也不会傻到冒出来作乱,给新帝一个口实,借机收回镇州之权。
皇权顺利交接,新帝掌权十年,身子却每况愈下,在三年前突然崩殂,膝下只有一子,便是如今的少年天子崔凛。
这崔凛生母既不是韩绍公嫡女,亦不是魏陵公嫡女,生母是大长公主崔昭昭家的一位歌姬。他自小便养在长公主府中,由崔昭昭一手带大,继位之后便开始重赏大长公主满门,连同新承袭燕王王爵的大长公主嫡女萧灼也一赏再赏。
秋风卷缠着雨丝落入窗户,宫婢们忙将窗户关上,又往火盆里添了几块红罗炭,退到了一旁,不敢吵扰独坐龙椅上的少年天子静思。
崔凛比崔泠小一岁,刚好十六。他掌心里拿着一个锦囊,眉心紧蹙,小小年纪眼底便尽是不见光的阴霾之色。
锦囊上绣着一个血红的“悟”字,相传是当年太、祖亲手授予太宗的定国之策。先帝崩殂之后,崔凛时常握着锦囊呆看,有时候一看便是大半日,不知在想些什么。这个时候若有婢子敢出言吵扰,或是太监突来传话打扰到他思虑,轻则捱一顿板子,重则拖出去问斩。
谁也不知他为何会有如此大的戾气,就像谁也看不透他那颗阴云笼罩的天心,究竟在盘算什么。
瘦白的手指轻轻拉开锦囊,他又一次取出里面的一张黄帛,郑重其事地打开,只见上面用主笔写了四个字——散而击之。
这是当年太、祖留给太宗的话,也是太、祖的后招。
“父皇,您给儿的担子,重比泰山啊。”崔凛以无后之罪将韩绍公与魏陵公两位嫡女迁至荒凉的冷宫,不但没能激得那两州的老狐狸跳一跳,反倒还收到了两只老狐狸的上书,夸赞他懂得法度,乃明君也。
既然敲不动韩州与魏州,崔凛便只能敲一敲崔伯烨的楚州了。
想到这里,崔凛将黄帛放回锦囊,小心收入怀中,沉声问道:“楚州那边可有飞鸽传书?”
宫婢垂首靠近,轻声道:“回陛下,有。”
“速速呈上来。”
“诺。”
宫婢恭敬地将未开封的信囊奉上,还未及行礼退后,便听见崔凛冷声道:“贻误国事,当斩,来人,拖出去。”
宫婢如遭雷击,慌乱地跪地不断叩首哀求。
崔凛觉得她甚是聒噪,继续残忍下令:“此贱奴以下犯上,吵扰天子,先剜去舌头,再行斩刑。”
“诺!”殿门处的卫士冲了进来,将哭红了眼的宫婢拖了出去,险些撞上庭中走来的燕王。
“末将无礼,还请王上恕罪。”卫士们急忙向燕王萧灼行礼。
萧灼淡淡挥手,垂眸瞥了一眼早已吓得失了魂魄的宫婢:“看来,陛下今日心情不佳。”她打着山水纸伞,白底官袍上红丝飞鹤栩栩如生,好似要从她的衣裳上飞出去,钻入伞纸上的如画山水之间。
宫婢哭喊着跪倒在了地上,即便额头已经叩得发红,可为了活下来,她只能对着萧灼重重叩头,哪怕额发已被泥泞沾湿,哪怕额头已经磕破流了血。
萧灼抬起疏朗的眉目,眉宇之间染着三分绝艳,像极了年少时候的大长公主崔昭昭。只见她捋了捋衣摆上的皱褶,语气仍是淡淡的:“皇寺住持有言,今日勿造杀业。”
“可是……”卫士们为难地小声嘟囔。
萧灼却笑了起来,左边脸颊上旋起了一个小梨涡:“我有件喜事要告之陛下,想必陛下听了会龙颜大悦。”
卫士们似是得了定心丸,将兀自颤抖不休的宫婢拖起,准备扔出宫城,放她一条生路。
萧灼回眸望着远去的宫婢,握住纸伞的手指不动声色地紧了紧。待她回过脸来,已恢复了笑意,走至宫檐之下,将纸伞收起递给一旁的宫婢,朗声道:“陛下大喜啊!”
“进来说话。”崔凛尚未打开信囊,方才听见了萧灼的动静,便一直竖着耳朵听着,他倒想听听,到底是怎样的大喜事,能让他真正龙颜大悦。
萧灼走入殿中,恭敬地行了礼,却没听见崔凛开口“平身”,便只能弓着腰一直等着。
“现下记得你是臣了?”崔凛开口便是锋芒毕露。
萧灼没有解释,只是笑道:“韩绍公派人出海了。”
崔凛握紧信囊,神色阴郁:“他不是经常派人出海么?”
“这次,人拿到了。”
“活口?”
“活口,还是会反主咬人的那种。”
“人在何处?”
萧灼笑道:“臣可以平身了?”
崔凛忽然笑了:“朕竟是忘了,平身,赐座。”他示意太监搬椅子过来。
萧灼入座后,盯着天子手中的信囊,提醒道:“楚州的五万水师,可是大雍的精锐,若为靖海王一人沦为陪葬,陛下可想好调何处的兵马收拾韩绍公了?”
崔凛的神情阴沉了下来。
萧灼不慌不忙地从怀中拿出一张信笺,双手呈上:“陛下那位心腹的胃口可不小,一个人吃两家饭,正是臣捉到的那只会咬人的狗。”
崔凛接过信笺,匆匆扫过上面的招供,怒然将招供撕了个粉碎。
“朕要他死!”
“臣要他活。”
崔凛锐利的眸子紧紧盯着萧灼:“朕是不是太宠你们燕王府了?”
“阿凛,你我之间只剩下‘君臣’二字了么?”萧灼蓦然反问。
崔凛愕了一下,正欲呵责她放肆。
这个时候,萧灼自袖底摸出了一只苍翠的玉镯,递到崔凛面前,慵懒道:“上天有好生之德,我也乐见有情人终成眷属。”
崔凛急切地抓过玉镯,脱口呼道:“她还活着?”
“小轿就放在宫门外,只等阿凛一句话。”
“速速传她入宫!”
“臣去给陛下亲自接来。”萧灼起身一拜,便准备退出殿去。
崔凛在她踏出殿时,忍不住问道:“阿姐,你想用那只狗做什么?”
“保我家阿凛江山永固。”萧灼的这句话先前对崔凛说过,那是两人幼时的一次生死经历,可今时今日说这句话,她还多了一份私心。
崔凛没有再说什么,萧灼拿过纸伞,重新撑开,望着庭中稀疏的秋雨,目光忽然变得悠远起来。
这一次,应当来得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