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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原来是她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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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晚晚,半月牙形的月亮已经不偏不倚挂在中空,深蓝色笼罩整个京城,桑心拖着全身疲惫无力,才将将踏进自己的观月院。
她缓缓吐了一口气,桃花眼掀起眼皮,院子里的一幕差点没把她气得跳脚。
左眼皮不受控制抽了抽。
她的两个侍女,石兰和石荷,分别跪在红檀木正门的两侧,低垂着头,每个人头顶还顶了个色彩精美绝伦的花瓶,两人身子都已经发着颤儿,摇摇欲坠。
“仔细着点儿,这可是夫人最喜欢的花瓶,也是当今皇上赏赐的,你们这些贱婢死上千百次,也赔不起。”
说这话儿的人,是秦姨娘身边的素嬷嬷,是从秦姨娘嫁过来时就一并带来的奶娘,高颧骨高额头,鸡嘴,个头长得矮小,威风却不小。
素嬷嬷正悠闲地坐在自己最喜欢的梨花黄贵妃椅上,品着上好的茶,眯着眼颇为享受地小酌一口。
“嗯,好喝。”
“素嬷嬷,你好大的官威啊?谁允许你动我东西了?”
突如其来的声音让素嬷嬷被茶水呛到,大声咳嗽着,震得房顶的瓦片都抖了三抖,随后才拍着胸脯,觑了桑心一眼。
呦,她道是谁呢,原来是这个草包回来了。
素嬷嬷嘴角似很不屑地勾了勾,深刻的法令纹皱在一堆,不情不愿地行了个礼。
“二小姐。”她蹲下又快速起身,完全不等主子先免礼,嗓门大得吵耳朵:“老奴也是奉夫人的命令,下人有错,理应受罚,相府有相府的规矩。”
桑心一张俏脸非常麻木,神态冷冰冰得紧,如果问她现在有什么感觉?那一定想抄家伙打人。
夫人?规矩?
石兰,石荷就因为帮自己去厨房拿了碗上品燕窝,就被以手脚不干净处罚,罚跪五个时辰,由素嬷嬷监督。
原主也是敢怒不敢言,多年的谨小慎微让她失去勇气,无论是为自己,还是为他人。
“我觉得你说得对,”素嬷嬷眼睛亮了一瞬,可桑心挑了挑了眉继续道:“石兰,石荷,起来。”
“不可以,谁敢?”素嬷嬷大惊失色,连声阻止:“夫人的话你们也不听,相府里可是夫人当家,要是公然违抗,夫人定会发卖了你们。”
一番话说的极其利索,从小到大,素嬷嬷不知道拿秦姨娘的名号,干了多少腌臜事,仗着背后的靠山,在府里是为所欲为。
“我再说一遍,起来,没错为何要跪?”桑心的话掷地有声,眉眼沉郁:“素嬷嬷,你要是想跪可以自己跪,但是我的人,你使唤不了。”
石兰与石荷对视一眼,闪过震惊和讶异,从前小姐心疼她们,可也只是私下,明面上哪敢跟姨娘硬碰硬,多数都是和着泪往下咽的苦楚。
如今小姐的转变令人欣喜,两人本来就是被乘风将军从小训练的丫鬟,专门为小姐而活,小姐的指令就是她们必须遵守的命令。
从夫人过世的十年来,小姐忍气吞声,她们也不得不夹起尾巴做人,生怕自己的一举一动给小姐带来欲加之罪。
两人跪得久了,腿脚麻的不行,相互搀扶着站起身来,动作缓慢却无比坚定,这一刻开始,她们终于站起来了。
站到桑心的身后,两人眼尖早已看到小姐身上的伤口,心里焦急万分,自责地开口:“小姐,都怪我们,是我们没有护住你。”
说着稳重的石兰已经跑进屋里去找纱布和金疮药去了,丝毫不把素嬷嬷放在眼里。
“你,你们……”素嬷嬷看桑心是铁了心要跟自己作对,心里那个气全冒上嗓子眼,哪里见过桑心这么硬气的模样,分明十年来都是在自己的手底下讨生活。
在冬夜跪着求她施舍银丝碳的小姐,在家宴上不能上桌任人摆布的小姐,只能靠着自己给的点冷饭残羹活下来的小姐。
往事历历在目,人跪得久了,软弱得久了,突然站起来,也不能让人直接信服,全当桑心是个纸老虎。
素嬷嬷冷笑一声,心中暗道自己差点被气冲昏了头脑,着了桑心的道了,管她说什么,直接禀报夫人,好好整整她。
到时候,有的是她求饶的时刻。
桑心光是从素嬷嬷的一脸阴阳怪气的笑容就可以窥见她心里打的什么算盘。
一个个,都拿秦姨娘来压自己,可秦姨娘到底算什么东西?姨娘不过也是上不得台面,小家子气的玩物,宠妾罢了。
“请小姐跟老奴走一趟吧,老奴可不敢当这个罪名,夫人和相爷定会公正裁决。”
素嬷嬷老脸笑出了褶子,像朵枯萎的菊花,恰好此时观月院里又来了位不速之客,秦姨娘身边的大丫头古影施施然走了进来。
上系金丝纹绣黄色袍,下着七彩祥云马面裙,腕间配玉,头面一整套银制饰品,若是不仔细看,还以为是哪位官员家中的小姐。
桑心上下打量了来人几眼,目光犀利,早就猜中来人的目的。
果不其然,古影先是蹲下身子请安,用着平淡的声音催着自己去正堂,相爷和夫人都等着呢。
“既然已经等了,那再等等。”
桑心转身就拎着裙摆进了房门,她身上的伤口都疼死了,况且这么狼狈,她才不要直接去被嘲笑。
“石荷,去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她坐着矮踏上,石兰正细心地为她上着药粉,瓶子的里药甫一倒在深长猩红的伤口上,疼的桑心倒吸一口凉气。
“嘶,疼。”
石兰本来心里就内疚,石兰石荷以及桑心三人从小一起长大,作为年龄最大的石兰都是把两人当成亲妹妹看待。
桑心眼见着她的眼眶通红,眼泪汪汪看着自己的手臂上的伤口,顿时有些慌乱,她不会安慰人啊。
“别哭了。”
石兰的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啪地一声砸在桌面。
桑心头都大了,怎么越哄越哭,清了清嗓子: “我保证以后一定不会任人欺负了。”
石兰这才破涕为笑,桑心松了一口气。
外面的素嬷嬷和古影左等右等,不耐烦极了,素嬷嬷来回走动,嘴里骂骂咧咧着,老脸刻薄尖酸。
“哐,”门应声打开,梳洗完毕后的桑心随便挑了件素色裙,挽了个双平髻,小脸不施粉黛,镇定看了院中的几人一眼。
越过古影,带着两个丫鬟走在前面,背影笔直,不卑不亢。古影诧异了一瞬,不过多年在宅院里浸淫,马上又垂着头,压下心里的情绪。
安安分分地跟在后面。
穿过一弯石桥,跨过三个月亮门,再转向一条假山石子路,正堂赫然映入眼帘。
桑心端端正正地进了屋,
屋内灯火通明,下人们陈列在旁,
左边高座上是一身红色鹤纹袍的中年男人,想必就是她自己的渣爹桑武了。
岁月在他脸上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四十岁的人看起了劲腰长腿,面庞虽温润却又从鹰眼里透出那股子不甘心的劲儿。
桑心随意扫了几眼,目光随意往右座之上的人看去,本来只是无意瞄瞄,视线都已收回,猛的抬眸睁圆眼又定定地凝视了好几秒。
右座上的男人剑眉星目,冷冷睥睨一切,手轻轻搭在椅靠上,有种漫不经心地唯我独尊。
桑心睫毛飞速眨了眨,金大腿,是那个温润如玉的君子,是苛刻到变态而又清心寡欲的高岭之花。
完美踩在了桑心的癖好上。
她在心里为晋王殿下摇旗呐喊:“我可以!!”
不过,
晋王殿下,他怎么在这?
“跪下。”
还没来得及想清楚,桑武一声呵斥传遍整个大堂,桑心听到桑珍珍的轻笑,脸上颇现得色,频频对着自己点头。
桑心:!!
你说跪就跪,太没面子了。
桑心摇头,无辜摆手反问:“爹,我为何要跪?你先说理由。”少女一副无谓的样子,小脸乖巧可爱。
桑武的气一下子就梗在了脖子间,刚打算缓和语气,好声好气地沟通。
秦姨娘眼皮子上下一撩,忙不迭站出来,手里捏着帕子,柔柔地开口:“老爷,心儿认为自己没错,我们也不能强迫她,反正珍珍是姐姐,合该让着她。”
说着,向桑珍珍使了个眼色,桑珍珍早就深得她娘真传,故作委屈地应道:“娘亲说的是,姐姐应该让着妹妹,就是是污蔑我,我也要受着,这是当姐姐的职责所在。”
桑心看着人家娘两一唱一和,心都飞远了,余光控制不住去瞟徐知隐。
晋王殿下徐知隐只是恰巧来送皇上的密信,被桑武好说歹说,留着喝杯茶,没想到看了出好戏。
先是桑家的大小姐桑珍珍就哭兮兮地进来倒着苦水,紧接着桑武的小妾在一旁也是添油加醋。
她们这种小把戏,徐知隐见得多了,难免觉得有些无趣。
他倒是想看看,那位相府嫡女如何解决危机,于是无视桑武三番五次的眼神示意,滞留在相府,慵懒地靠在椅背,一手支着下颌。
清凌凌的视线扫视着堂中的少女,素色衣裙,眼珠澄澈明亮,直勾勾地盯着自己。
徐知隐黑眸沉沉,他换了个姿势,敛下目光,冷白如玉的食指敲敲青花瓷茶盖,有一搭没一搭的。
原来是她,被丹沁当面教训的少女。
——
堂前的桑心倒是镇静,桃花眼上挑出一个弧度,嘴角抿了抿,静待着两人的挑拨离间。
桑武熄灭的心火死灰复燃,拿着茶杯朝着桑心的额角扔了过去,本可以躲开的桑心,神色间犹豫了一下,下定决心停在原地。
茶杯顺着弧线擦过桑心饱满的额角,锋利的茶杯边缘在她额角划出一道血痕,鲜血顺着额头往下滴在鸦青的睫毛上。
她冷冷问道:“满意吗?”
桑心不躲也不移,直直定在原处,平日那张被无数人称赞的玉质柔肌,有了个不规则的缺口,她只是抬手摸了一把粘稠的血,手心的黏腻感挥散不去。
“我不躲不是因为我有错,而是从前的桑心已经死了,既然死了那就死个彻底。”
桑武的手明显颤抖了一瞬,眼里闪过后悔,他嗫嚅着:“心儿,爹不是有意的…”
有意无意又如何?
桑心根本不在乎,可把石兰心疼死了。
石兰顿时气红了眼,拿着手帕按在她的额角上,老爷实在是太偏心了,当年他白手起家靠的全是夫人,一介白布书生,要不是凭着与将军府翁婿这一层关系。
怎么会入得了先皇的法眼?桑武一路从探花,到户部侍郎,经由将军府的恩令,又一路高升到户部尚书,甚至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丞相。
一桩桩,一件件,一层一层更接近权利中心,桑武对得起夫人吗?
夫人死后尸骨未寒,桑武就从庄子里接回了秦姨娘和已经六岁半的桑珍珍,美名其曰封了个姨娘,以堵住悠悠众口。
桑心的好日子就到了头。
——
徐知隐倒是来了兴趣,传闻相府嫡女是个胆小如鼠,连话都不敢大声说的女子,经常在圣上那听到叹息。
巾帼英雄乘风将军的女儿,竟是个胸无点墨的草包美人,继承了绝世容颜,比之其母有过之而无不及,只道可惜了。
说来,一年前,徐知隐早就见过这位名为“桑心”的女子,彼时,宫宴之上,歌姬舞姬齐聚一堂,礼乐升平,大殿上喧嚣吵闹。
他胸中一时烦闷,率先起身离席,徒步到御花园处,草丛中有女子声音隐隐传来,习武之人耳力过人。
女子低低抽泣的声音断断续续地传来,呜咽着抱紧了自己的膝盖,徐知隐绕过花丛,只见少女格外狼狈,发间掺了些断枝叶,凄楚地哭着。
那双桃花眼飞快地扫了他一眼,惊觉有人,忙不迭拎着裙摆跑了,娇小背影消失在石子路径,徐知隐没什么表情,揉揉眉心,步履矫健的离开了。
桑心的容貌在这一刻浮现在他脑海,扣着茶盖的指尖微顿,凤眸再刺向堂前的桑心,她不屈不挠地站在那儿。
有血滴顺着脸颊滑落,眼神坚定又平稳,脸上全无半分伤心之色,连恨意也没有。
徐知隐饶有兴致的目光被桑心捕捉到,睫毛微抬,冲着他勾了勾嘴角,以示友好。
可徐知隐倏地沉了脸,他是对桑心挺感兴趣,不过兴趣也只是建立在对方未察觉的基础上。若是招惹了什么男女感情,他是深恶痛绝的。
对于他来说,
桑心三番两次对他献媚,毫不避讳男女大防,实在是令他不喜。
他惯常喜欢折桃花,颇为气度地抖了抖衣袖,站起身来,颔首示意。
“丞相府处理家事,本王不便久留。”
言罢,他步履不停,踏出了正堂,视线一刻也没往桑心身上停留。
桑心在心中叹息,大腿是真的难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