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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他染朝阳来 ...

  •   人群中有人嗤笑道:“一个花子,能修个什么狗屁。村老您跟她浪费唾沫作甚?反正奎哥家小子在这里出了事儿跟她总有关系,管什么缘故,把她打一顿赶出去总也不算错,这种到处乱跑的花子能有几个安好心的?她今日不害人,不代表明日不害人。”

      又有人大声反驳道:“李拴子,你个狗都撵不动的懒汉还有脸说花子?早年大旱时,哪家不是拖着棍子到外面讨饭吃?哪家人没在讨饭时挨过打?你爷当年因捡了人家半个干馍挨打的时候还是我背着他回来的,你们这一辈儿才吃了几天饱饭呐,就敢高高在上地看不起花子了?等哪天风雨不顺,你们也都得拖着棍子要饭去!”

      李栓子被揭了短,心里着恼,虽说反驳他的也算是个长辈,但他本身就是个混不吝,便说道:“二门叔,您还别嫌我说,我们这一辈就是比你们灵性,过得就是比你们那辈好。”

      李二门讽笑,道:“你们灵性个屁!要不是家国安定,风调雨顺,你们早被拉去当人牲卖了,还真当是自己厉害得不行?总是自己觉得自己是个人物?你要是真能把你那一亩三分地种好,不成天躺炕上等着你爹娘给你端饭端汤,我都认你算是个人。”

      这话惹得众人发笑,村老见李小福似微微睁开眼睛,便拄着鸠杖点了点地,立即无人嘈杂了。

      李小福一睁开眼,便是在自己祖母怀里,他吓得攥着祖母的衣袖呜呜地哭,“祖母,我砸了那神像,他就把我吸过去要掐死我......”

      村人一时惊诧,皆不自觉地退了半步。

      正在众人骨子里隐隐冒着寒气时,却听角落处有女子低哑的声音道:“不必担忧,此神像原被山精所占,它为不耽误修行,早已离去了。”

      众人一时哗然,看向苏沉梦的眼神忽然多了些莫测的神异之气,仿佛看到了故事里不知打哪儿冒出来的古怪神仙。

      李小福犹还挂着眼泪,立即仰着脖子道:“是,是她跟那掐我的东西说话,那东西才将我甩开的!”

      嚯!

      众人目光更加惊异。

      苏沉梦自觉这般躺在地上被众人看着实在有些不甚妥当,便扶柱爬了起来,道:“幸而不是恶妖,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庙内静默了半晌,忽有人低声问道:“啥是......不堪设想?”

      “板凳,我就说让你没事儿去村学旁边熏一熏,你咋啥都不知道呢?猜都能猜到是后果很严重。”

      原本问话之人不忿,道:“熏个屁,村学里的郭先生酸不溜丢地,还连糜子跟小米都分不清,我找他能熏个啥?”

      村老向来敬重读书人,听村人排揎先生,便有些不满,脸色一沉,道:“让你跟先生学认字,学看黄历,哪里让你们跟先生学种地了?如今孩子无事,大家先回,往后这庙里,轻易不要来打扰。”

      他向苏沉梦说道:“姑娘可愿去村中暂住,吃喝一番?”

      苏沉梦微微屈膝,颔首道:“多谢村老,只是尚有迷途要走,不再多留。”

      村老点了点头,让人抱着孩子先回去,等人群散了,才拄着鸠杖阔步往回走,待出了庙门,又回首道:“那神像中的山精,可是一只黄鼠狼?”

      苏沉梦双目微颤,心中微震,双腿不觉站直了几分,道:“村老怎知?它确实是借此神像得道。”

      村老的目光落到那神像之上,忽而大笑道:“七十年前立此神像时,我尚年幼,曾见一只被狗追着的黄鼠狼顺着神像身后的窟窿窜进其中,我便将那窟窿堵上,任它在其中出不来乱窜了两日,附近诸村皆以为神像有灵,此庙一时香火鼎盛,两日后我打开那窟窿,却未见它出来过。

      难怪我如今耄耋之年不见死态,早年每到病时听见窗外怪叫我便能康健起来,原是它不怪我幼年之过,只记我无意间助它入道之功,反倒时时来帮我......既如此,我便在家为它立一长生牌位,世世叩拜,望它早日修成正果。”

      说罢眼中竟泛起叹惋之情,立在原地仰头看着神像许久,终拄着鸠杖转身,独自一人踏着孤寂的傍晚下遍地青青的乡间小道缓缓向前走去,边走边往苍苍四野望去,不知是在探寻着什么身影。

      苏沉梦这才渐渐意识到,并非她出言救了那小儿,或许那位黄大仙当时也未曾想杀那小儿,它当时如何说的来着......

      它是说要教训无知小儿,未曾提到一个杀字。

      等到夜幕四合,弦月高挂之时,有人偷偷到破庙中来想向着族老都礼待的求道之人求问时命,却见早已人去庙空。

      苏沉梦趁着夜色拄着一截树枝前行,走得累一些了,便趴在路边歇息片刻。

      侧首见月色清明,星子满天,时有历历夜风擦着树叶穿过山林,路过山下的小道,一路往极远处的夜色里飘去。

      她索性一手按在尚且嫩翠并不磨手的草地上,用树枝打了打前面的草丛驱赶虫蛇,而后匍匐着爬进草丛中,手臂压平草枝趴在其中浅眠,夜里背上的伤时不时窜过痛意,总能惊醒她来,也只好咬牙忍过。

      醒醒睡睡直到朝阳初升,她揉了揉眼睛醒来,才忽觉前方正是一片林下泥沼,若是昨夜她再往前一些,或许就跌进去了,正暗自庆幸间,忽听几声交谈:

      “二师兄,你说是西京的衣裙钗环好看,还是东都的好看?”

      “只要是师妹你穿戴,自然都好看。”

      听到着熟悉的声音,苏沉梦怔了一下,接着疯了一般手脚并用迅速往林叶之中爬去。

      即便那里遍是泥沼,至少树木枝叶遮天蔽日,可遮挡她这副苟且偷生、不人不鬼的模样。

      她爬进泥沼之中,满身泥浆,猛地翻过身来,躺在繁盛枝叶之下,看着于枝叶之间跳跃的金色阳光,风吹枝叶哗动,叶片间的缝隙大一些,便可见青天白云,青天白云之下,有三人嬉笑着御剑而过。

      素洁高雅,衣袂飘飘,全然是仙人之姿。

      苏沉梦根本不好奇他们为何会到此处,她也觉得自己似乎从来都没有怕过师门中人会来对她赶尽杀绝,可是他们似乎都确信她已然在那场大雪中死去,从未找寻过她。

      那她此时为何还要躲着他们?

      大约是......羞于见人。

      她这么长时间都未曾怕别人看到她这副模样,却怕见到以往相熟之人,她不在意自己如今在外是何模样,却仍怕见到故人,尤其是所恨之人若见到她如此苟活,不知会如何发笑。

      她这样的想法,或许正是‘可在他乡讨饭,不于故乡低头’。

      她默默地躺在泥沼之中,有一瞬忽觉天之高远似千万载终究难触,正如她难以达成之目标,虽遥遥可望,却远远不及,她究竟该如何才能真正重新开始?

      会否挣扎半世,终究一无所得,就这般看着他们一个个修为飞涨,得道升仙,长生不老......

      这一路她都是这样不断怀疑,想要就此倒下,又不断让自己爬起来去走根本不知时限和可能的路。

      人之心力有时坚如钢铁,有时又脆弱不比薄纸,永远如刚,则耗尽自身,永远如薄纸,则永坠深潭,她允许自己在明确目标后有短暂的迷茫,放任自己去恨意中汲取继续活下去的营养,常秉张驰之道,心力就在这坚与薄之间来来回回,才能支撑她跌跌撞撞地挣扎到如今的模样。

      苏沉梦缓缓闭上眼睛,刑台之上的恨与不甘如暴雨倾盆而来......

      忽有一阵急促的铃儿声音传来,而后是重物被放下的声音,一阵轻快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她微微睁开眼尽力侧目去看,见一只青筋分明且修长的手映着暖阳的柔光拨开草丛与落在其上枝叶,一个少年披着一身朝阳的明光跌入她眼中。

      他的眼眸中带着几分果然如此的惊讶,看着她愣了好一会儿,不由分说地倾身双手搀进她双臂下,使劲力气将她从污泥之中拖出来,直拖到道旁。

      少年将她放在小路上,他脸上染着阳光,有些庆幸地笑道:“远远就见有草丛在动,只怕有人不知这里的泥沼掉进去脏了衣衫,不想果真有人掉了进去,看来你也并非附近之人。”

      他转身从一旁琳琅满目的货担上取了一块用来垫肩的白色粗布,轻声道:“姑娘怎的还不起来?可是吓到了?没事儿,前边有一条小河,尚可洗一洗再归家去,这块粗布便予你了。”

      苏沉梦躺在地上看着他,见他穿着一身苍青色短打,身后放着一副满是货物的货担,腰间又或坠或插着许多物件,走起路来泠泠汀汀,便知他是个走村串乡的小货郎,心中感念他拉了她一把,便道:“多谢了。”

      说罢又挣扎着翻身,扭头看了看,见那木棍被落在一旁,便往那边爬去。

      少年握着那块白布怔怔地看着她匍匐着前进,显然未曾料到会她是这番情景,他立即跑到前边将那木棍拿起来,扶着她遍是泥污的胳膊将她扶起来,关切道:“姑娘这样......为何一人在此?”

      苏沉梦双手接过木棍拄着,看着他衣角被沾上的泥渍,忽生愧意,轻声道:“对不住,沾染了你的衣裳,我......”

      少年并不在意,只望着她满是泥浆的脸,温声道:“无碍,你并非附近之人,又一人来到此处,可是遭了大难?”

      可是遭了大难......原是仁慈之人遇见落魄之人时常用的话语。

      刑台之上的血迹似乎近到可以嗅到血腥气,可此时他眼里的阳光却温柔而明快,苏沉梦眼前光影变幻,微微点了点头,道:“算是遇了些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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